6 伐 吴
天气眼看就要入冬了,洛阳的冬天总是来得很早,冷得很早。
枝头飘下的秋叶,丛间凋敝的落花,片片、朵朵,随风零落,层层叠叠、到处可见,演绎着一片伤感无尽的秋愁。曾经风华、生动的世间万物,渐渐地都趋于枯黄、干涩了,萧条了人的心灵,也萧条了生命的印记。
芙蓉殿内的宫闱之中,新丰公主一身水蓝色的锦缎衣裙,肩披杏黄色狐绒斗篷,一个人静静地站立在雕花窗前,凝眉远眺,默然无语,深深地想着心事。
她父皇司马炎的再次选秀又很成功,又有百余名瑰丽、婉约的秀女聘聘婷婷进宫,娇笑怡然地陪王伴驾。这百余人之中尤以出身官宦世家、秀丽端庄的诸葛婉风姿为首,初入晋宫,便颇得她父皇司马炎的宠爱,其秀雅妩媚之风韵绝不逊色于专房之宠的贵嫔胡芳。
自从新的一批秀女进宫之后,她的父皇每日里便更加得耽于淫乐,纵欲无度,专宠尚不足一月时光的诸葛婉,却深得其父皇司马炎的欢心,龙颜大悦特拜为夫人,此位份尊荣无限,独殿群芳,距离其母后杨艳的皇后之位也就咫尺之距,半步之遥,可谓玫瑰之比牡丹,孔雀之于凤凰。
如此一来,身为中宫之主的、她的母后杨艳,那早已沉溺于心头多年的危机感,便发酵得更加一日重似一日,累日倍增。她的母后担心自己在其父皇司马炎心中的地位急转直下,辉煌不再。担心她杨家的势力为别人所取代,风光难续。更担心失去了土壤和阳光雨露的、她自己的儿子、新丰公主的哥哥司马衷,东宫太子之位难以保住,保久,怕是有朝一日会旁落他人。
新丰公主当然能够悟得出,她自己的母后无论再怎么心思用尽,无论再怎么努力地阻挡、挽回,其实在她父皇司马炎的眼里、心中,其母后杨艳还是早就已经变成了昨日的黄花,昔年的旧影。尽管她的母后在自己的明光殿内痛苦得旧疾复发,药石罔效,每日以泪洗面,病入膏肓,然而却一点儿、丝毫,也没能影响到、打扰到,她父皇寝宫中的靡靡声色歌舞,他父皇每日晚间的肆意醉玉寻香。
“难道说女人生来就是等着被男人抛弃的吗?难道说女子生来就是供男人享乐的吗?即便是贵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又能怎样?还不是和一大群、更多更多的女人一起,共同侍候着一个男人嘛?”每当思想到此处之时,新丰公主的内心便会不自禁地一阵阵凄然万分的荒凉、悲戚,“既然是这样,那又何必要嫁人呢?”这世间也许会有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把情思牵一线的好男人,但这样的男人却绝不会出现在帝王将相之家,或许她心中的嵇绍是这样的,对,她能肯定,她看得出也感觉得到,嵇绍必然是这样重情重义的好男儿。可是爱有天意,世事弄人,嵇绍于她,却总似银河隔水、两厢茫然。尽管她自白马寺初见之后,就一直对嵇绍一往情深,爱恋如酒,她的一颗爱慕之心也曾通过其婢女琳儿向嵇绍暗自传达过。尽管她在得知嵇绍为救自己的父皇受重伤后,每日里的一颗心,惦记嵇绍的甚至比惦记同样伤重的、她的父皇还要多。嵇绍伤势痊愈,重回皇城站岗守卫之时,尽管她因为按捺不住自己心中那份沉重的牵挂,还曾亲自跑去城上看望嵇绍……可是她面前的嵇绍,却总是对她这个皇家的公主,谦恭得很小心,回避得很遥远,遥远得令她心寒、令她心碎……
“公主,启禀公主,皇后娘娘她,她快要不行了,……”婢女倚秀飞跑进宫后,一声惨戚戚地哭诉,一下子就把新丰公主那颗正在暗自神伤,暗自枉断肠的心,悚然间惊醒了,“倚秀,我母后她,……”
“公主,快去看看吧,皇后娘娘她,她不行了……”倚秀接着泣不成声。
“琳儿、倚秀,快快备车随我前往明光殿!”
“喏,公主。”
巍峨、华丽、庄严、雍容的明光殿内,此刻正被一片悲苦、肃穆之气所笼绕。殿外深秋的寂寥,野间早冬的萧瑟,都根本无法比拟方今大晋皇后杨艳的寝宫中,所浸渐出来的那一片悲凉和凄苦之态,“离肠宛转,瘦觉妆痕浅”……。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新丰公主满面泪痕地跑进她母后的寝宫中时,却看到她的母后杨艳一头青丝飘散,一张瘦脸凄惶,正自头枕着她父皇司马炎的膝盖,无限凄楚地、断断续续地在请求和叮嘱着她父皇什么,而她的父皇司马炎则除了满脸是泪,更是在不住地点头,“嗯,嗯”连声,像是在一一答应着她母后最后的什么嘱托和拜求。新丰公主看得出,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之下,她父皇的眼泪是真真实实地写满了痛苦的,是无限凄迷和哀伤的。而病榻旁边、锦帐之外,同样也在抽泣声声的、那些她父皇后宫的妃嫔们,除了赵粲之外,其他的比如像胡芳、左芬、审氏,还有新近得宠的诸葛夫人等,虽一个个秀脸之上也都是满溢着泪水,但她们的泪水所演绎出来的伤痛的真实性,却不知能有着几分?太子司马衷、太子妃贾南风还有新丰公主的嫡亲妹妹阳平公主、平阳公主、嫡亲的弟弟汝南王司马柬等,也都是哀哀伏跪在地,泪浸衣衫……
“母后,母后,……”新丰公主不顾一切地绕过伏地而跪的众人,哭跑到她母后杨艳的锦塌之侧时,看到的,得到的,却只有她母后留给她的、临终前的、那一份浅浅的、哀怨的笑容和那一阵迷离的、散乱的目光了,还有就是她母后朝向她,艰难地伸出的一只瘦削、枯干的手而已了……
皇后杨艳溘然长逝了,带着她曾经的荣宠和尊贵,带着她的万缕幽怨,带着她曾经万般沉重的心机,带着她的太多不舍与无奈,永远地离开了这座雄伟、巍然的大晋后宫,离开了这个让她又爱又恨的男人、这个傲视天下的王者,撇下那么多让她放心不下的骨肉,凄清无限地走了,永远地走了。
新丰公主从一个女儿的角度,看到的似乎只有她母后这一生作为人妻的悲哀,却不知她的母后为了使自己的悲哀能够减少到最小,为了保全住她们杨家的势力,保全住她自己的儿女,尤其是愚笨已极的、她的傻儿子司马衷的太子之位,生前曾经做过的一些惊世之举以及许多不必要的坚持和布局把控。
皇后杨艳虽自小就姿容美丽,天性贤良,可长大成年、日渐成熟、身处深宫之后,也许是环境使然,她的个性随着其年龄和阅历的增长,也跟着变得越来越狭隘、刻薄,越来越精明于世故,从前的宽容与平和,在层层种种危机感的折磨下,都被消磨殆尽了。为了巩固和维护她自己的位置,她总是暗地里极力地拉拢外戚,多做安排。太子司马衷十二岁时,皇帝司马炎欲为其选妃,曾经属意大臣卫瓘之女,可因为贾充之妻郭槐早就想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太子为妃,故而便暗自重金贿赂皇后杨艳,并私下收买杨艳身边的人,拜托他们帮着自己说和此事,于是,宫里人每当提起,便总是夸赞说贾充之女是如何如何的有才,又如何如何的有德,没有娶到有多么多么的可惜。
一日,司马炎下朝后,来到明光殿看望自己的皇后,杨艳便借机力劝司马炎应该纳贾充之女为太子妃,司马炎听后当即就摇头说道,“不可,不可,我意愿聘卫瓘之女,不愿聘贾充女,卫瓘的女儿贤惠且容貌秀美,身长面白,卫家多子息,贾充之女善妒,又容貌丑陋,身短面黑,贾家少子息,相较起来,优劣立见,你难道要我舍长取短吗?”杨艳则婉笑着答道,“贾充之女颇有才德,陛下不应固执己见,坐失佳妇。”司马炎因为心下不以为然,便不作回答。杨艳见状,便坚持说皇帝对此得问群臣的意见,因贾充本是权臣,贾充之妻郭槐事先又曾多方打点,故而,荀勖、荀欢、冯审等谗臣上朝议政之时,便相继在皇帝司马炎的耳边极力称赞贾充之女,把个贾南风夸赞得仿如仙女下凡一般,直说得天花乱坠,边际不着,直说得司马炎最后也改变了主意。
后来,皇后杨艳因为对自己的夫君司马炎这么多年以来尤为宠幸、却仅仅只生下了武安公主的贵嫔胡芳以及新近被司马炎册封为夫人、百般荣宠、龙心眷顾非常的诸葛婉二人,心怀忌惮和不满,积年累月,新愁堆续着旧怨,终致为此忧恨成疾,气息奄奄。然而却是直到辞世以前,她也没有办法对胡贵嫔、诸葛夫人等后宫嫔妃释怀,又加上她深恐自己逝去之后,司马炎倘若册封胡芳或者诸葛婉为后,假以时日诞下皇子,便会危及其子司马衷的太子之位,每念至此,她便心思悄然笃定,悠悠迷离之际,她也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投司马炎之所好,达自己故后之目的。因而,在她彻底地闭上眼睛离开这个人世之前,她还不忘娇卧于其夫司马炎的膝盖,泪眼婆娑,对他缓缓言道,“妾妃叔父杨骏女儿有德有色,愿陛下选她以备六宫。”而后更是气若游丝、悲泣不止……司马炎闻言,虽也深知其皇后杨艳必有用意隐情,但因为夫妻多年,终是不忍相违,所以只得点头,勉强随了杨艳离世前之所请,流着眼泪答应了她,一定会立杨骏之女杨芷为继任的皇后。
皇后杨艳似乎对她自己身后事的安排达到满意了,觉得可以瞑目而去了,尽管她撒手人寰之时,依然也在悬心着她自己执拗又倔强的女儿新丰,无福看到女儿出嫁,看到女儿幸福,但她真的已经回天无力,再也不能照看、袒护、疼爱她自己的儿女们了……
无论怎样,自己的结发之妻,自己的皇后——杨艳,正当华年却长辞人世而去,对于一代帝王司马炎来说,这样的打击当然也是极大的,司马炎也当然是极其痛心和不舍的。
在为自己的皇后举办国丧期间,皇帝司马炎下诏书言说:“皇后自从奉事以来,常希望能自始至终地永奉宗庙,一旦陨命,真是伤心悲痛。她常常因为早年丧失双亲,对家族的情感非常深厚,又有心想改葬她的父亲和祖父,但因为当时提倡节俭,故此,她便从来都没有讲出来过。最近病至垂危,才说明了这个想法,我心里也很怜恤她,如今命领前军将军杨骏等人完成改葬事宜,到时候,主管人员供给丧葬所用物品。追谥其母赵氏为县君,其继母段氏为乡君。古代典籍中不是说过‘谨慎地对待父母的死亡,追念远代祖先,百姓的德行就会忠厚’吗?况且假如死者有知,也会保佑我们。”于是主管部门便占卜了吉日,定好埋葬的日子后,司马炎就命史臣作悼文来抒发心情,以彰显他的无限哀悼之意,皇后杨艳遂被厚葬于峻阳陵,谥号武元皇后。
……
事实上,皇帝司马炎除了过于贪恋天下美色,总是左拥右抱地极尽享乐之外,作为一代开国君主,为了巩固大晋皇朝的统治,他的一些为政举措也还是颇值得称道的。比如,他登基之初便采取了一系列的经济措施以发展生产,还屡次责令郡县官劝课农桑,并严禁私募佃客。又颁布诏书招募原蜀地百姓北来,充实北方,并废除了屯田制,使屯田民成为州郡的编户。鉴于曹魏末期为政严苛,风俗颓废,生活豪奢,司马炎为此还特别提出了“矫以仁俭”的治国之策 ,规定:不能自存者赐谷人五斛,免逋债宿负,诏郡国守相巡行属县。并且他也很能容纳直言。
曾经,太医司马程据为了讨好皇帝,特意献上了一件用野鸡头上的毛织成的毛衣进献给司马炎,不曾想,司马炎却当即下旨把这件衣服在殿前烧掉,并宣示全国,“从今以后,任何人都不许再贡献用特殊技法制作的奇装异服。”司马炎焚裘示俭,以身作则,为群臣表率,使得朝上朝下,短时期内,出现了一股提倡节约,反对奢靡的良好风气。
此外,司马炎还非常重视法律,亲自向百姓讲解贾充等人上书所刊修律令,并亲身听讼录囚。大晋朝建国之初,举国上下,呈现出的倒也是一派繁荣、昌盛之象。
为了巩固和加强司马家皇族的势力,司马炎大肆地加封同姓诸王,以郡为国,置军士,希望互相维系,拱卫中央。为了结纳人心,他也没有忘记大量分封有功之臣,许多卓有功绩的大家族都被封为公侯。蜀汉灭亡不久,为了稳定巴蜀人心,司马炎又任用了一批原在蜀汉供职的官吏为朝官。司马炎称帝之后之所以没有采取“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惯用手法,而是采取拉拢、收买的办法,稳定各级官吏,以确保社会稳定地过渡,那是因为他能够看到,蜀汉虽亡,东吴仍在,全国还未统一。于是他便开始运筹帷幄,准备击灭东吴,结束全国的分裂局面。
早在三国鼎立之时,魏的势力实际上就已远远地超过了蜀国和吴国,如以人口计,魏约占全国人口的近半数。自魏灭蜀之后,三国鼎立就变成了南北对峙,魏的力量变得更加强大。司马炎代魏之后,雄心勃勃,“密有灭吴之计”,时刻都在筹备着出兵扫平东吴,统一天下。
当大晋全国上下正处于一种积极的态势之中时,江东的吴国却是在走下坡路。吴主孙皓的荒淫、残暴,使吴国丧失了重整旗鼓的机会。孙皓命令大臣的女儿要先经过他的挑选,貌美的入后宫供他一人享受,剩下的才能谈婚论嫁,这使得他先就丧失了自己文武众臣的支持,自毁根本,最终成了孤家寡人。中书令贺邵冒死劝谏,不但没有受到孙皓的表扬,反被他下令用烧红的锯条残忍地锯下了舌头。孙皓的暴虐程度简直比当年的商纣王都不逊色毫分。孙皓杀人的方法很多,很残忍,像挖眼、剥脸皮和砍掉双脚等。如此的暴君,如此的暴政,注定了吴国将走向灭亡。江东的将领们对他们这样的国主早就丧失了信心,纷纷投降到大晋的阵营中来。司马炎的谋臣、勇将们见吴国国力日趋下降,政局不稳,便都进言劝说自己的皇帝,趁机灭掉腐朽的吴国。
期间,为了完成灭吴大业,司马炎在战略上做了充分的筹谋。早在泰始五年(269年),他就派中军将军羊祜坐守军事重镇荆州,着手灭吴的准备工作。羊祜坐镇荆州后,减轻赋税,安定民心,荆州与东吴重镇石城(今湖北钟祥县)相距最近,晋军采取了“以善取胜”的策略,向吴军大施恩惠。由于孙皓挥霍无度,部队士兵常常领不到军饷,连饭也吃不饱。羊祜遂命人向吴军送酒送肉,瓦解吴军的军心。这样一来,便不时有吴军前来投降,羊祜下令说:“吴军来要欢迎,走要欢送。”有一次,吴将邓香被晋军抓到夏口,羊祜部下坚持要杀掉他,羊祜则不但不杀,而且还亲自为邓香松绑,把邓香送了回去。有时,吴军狩猎打伤的野兽逃到了晋军领地,晋军也会把这些野兽送回到吴军帐内。正是由于这样的“厚爱”,东吴将领们的心便开始一步步趋向晋军。
司马炎后来一边命中军将军、钜平侯羊祜在襄阳以仁德对吴军施加影响,一边又命人在长江上游的益州训练水军,建造战船。经过长达十年的充分准备,咸宁五年(279年),晋军开始向东吴展开大规模的进攻。
为了能够迅速地夺取胜利,晋军分5路沿长江北岸,向吴军齐头并发。第6路晋军则奉命由巴东、益州出发,沿江东下,直捣吴军都城建业。二十万晋军浩浩荡荡、铺天盖地,直扑东吴而来。
东吴守军在巫峡钉下了无数个锋利无比的、长十余丈的铁锥,在江面狭窄处用粗大的铁链封锁江面,用以阻挡晋军的攻杀。而晋军对此却早有成竹之计在胸,他们先是用大竹排放入长江,在船上又装载了无数根数丈长的、用麻油浇灌的火点燃的火炬,熊熊燃烧的烈火足能够把吴军置下的铁链烧断……如此一来,东吴在长江上的防守设施很快就被晋军一个一个地相继排除掉了。在第6路沿江东下的晋军进攻东吴之时,为了分散、吸引守卫建业的吴军兵力,安东将军王浑率一路晋军,由北向南,直取建业。孙皓闻报以后,忙命丞相张悌统率主力渡江北上,迎击王浑,结果沿江东下的晋军却乘机攻占了他吴国的都城建业。
由于司马炎筹谋已久、准备充分,时机恰当,战略正确,前后仅用了四个多月的时光,晋军便夺取了灭吴战争的全部胜利。从此,东吴的所有郡、州、县,都被正式并入了晋朝的疆域,吴主孙皓出城请降。
咸宁六年(280年),三国鼎立的局面完全结束。大晋皇帝司马炎终于完成了全国统一的大业,结束了东汉末年以来长达近百年的分裂局面。
灭吴成功,一统华夏,这是司马炎自登基以来所推行的各种为政举措之中,甚至是他终此一生当中,他自认为最让他引以为荣、骄傲自豪的一大壮举,从此海内归一,天下太平,身为寰宇之主,指点江山的他,自此之后便可高枕无忧,安心地纳福、享乐了。
于是乎,皇帝司马炎便不再似立国之初那般刻意地勤勉,而是贪图享受,逐渐地怠惰了政事,更加变本加厉地征逐酒色、生活糜烂。吴主孙皓后宫中的三千多佳人,又都被司马炎收归于他的迤逦宫闱之中,拥拥大晋后宫盛世艳妆、光彩怡人的美女多达万人以上,令至高无上的一国之君司马炎总是眼花缭乱,心荡神摇,幽幽粉香沁透心脾,日日夜夜魂游巫山。
……
“岳瑶拜见公主,启禀公主,皇上和皇后娘娘请公主到明光殿见驾。”这日早膳刚刚用罢,皇后杨芷宫中的掌事宫女岳瑶便带着两名随身宫娥,轻步走进了新丰公主芙蓉殿内的寝宫,迎请新丰公主移步明光殿,前去拜见她的父皇和母后。
“知道了,你退下吧,就说我随后就到。”新丰公主闻言,连头都没有扭转一下,只对镜稍稍整理了一下妆容,淡淡地答道。
“喏,公主。”岳瑶应诺了一声以后,便转身退出了静雅、清丽,且又早已溢满了朝晖和春光的芙蓉殿。
新丰公主慢慢地从妆台前站起了身,倚秀和琳儿赶忙帮她舒展了一下华贵的衣裙。是啊,流年似水,转眼便又是春色满园、细雨婆娑,梨花赛雪、缀满栏杆的时候了。她的亲生母亲,她的母后杨艳也已经过世足足有四个春秋了,她的父皇司马炎则是于这期间,以恢弘无比的气势和谋略,指挥、完成了全国统一的大业,把万里江山、悠悠华夏,尽数都揽握于其鼓掌之中。而她如今继任的母后杨芷,初入宫时,才不过十八岁的年纪,虽是她的姨母,却才只大了她两岁,甚至比太子妃贾南风还要年青上两载,却要勉为其难地成了贾南风的婆婆。
杨芷被立为皇后之时,她的父皇司马炎虽然早已深深地沉湎于女色多年,但是,因见碧玉年华桃李样的杨芷,生得美丽又纯情,就仿如盛放的牡丹般浓艳可人,且又性情温顺、颇有妇德,在进宫为后、时隔不久之际,杨芷的美名即播于整个大晋后宫。故而,她那般贪好美色,且又身边美色拥拥簇簇、无限之多的父皇司马炎,于百媚千红、百态千姿之中,还是十分的宠爱、眷恋杨芷的。而且就在一年多以前,皇后杨芷又颇遂人意地为司马家生下了一个漂亮可爱的皇子,取名为司马恢,这便更增加了她的父皇对自己青春貌美的皇后——杨芷的宠悦程度。
新丰公主知道,在她苍白流逝掉的这几年时光里,她的父皇司马炎政事、闲事之余,确实也没少操心她的婚姻大事,也曾先后为她挑选了好几位大晋皇朝股肱之臣家的公子,可是,她却都摇头违拗,谁都看不上,誓死不嫁。她的意愿一直都只想嫁给嵇绍为妻,可在此件事情上,她父皇的态度却也并不比她容易动摇,也是始终如一,安如磐石,坚决地不同意。整整四载的春生夏长、自然交替……可她的抗争和执拗,在他父皇那里却依然总是保持着严冬一片,总是起不到任何作用。尽管她的父皇一直都很疼她、很爱她,甚至很纵容她,可是唯有这一件,他们父女之间却无论怎样都达不成共识,没有可回旋的余地。想想今日父皇、母后这么一大早地就宣召于她,大概又免不了还是为了她的终身大事考虑。
“儿臣拜见父皇,母后。”新丰公主在婢女倚秀和琳儿的陪伴下,迈步走进明光殿后,便朝着大殿正中端然稳坐的、她的父皇司马炎和母后杨芷,深深地施礼下拜。
“丰儿,免礼平身,一旁落座。”司马炎话语落地之际,眼神中速即就闪过一片温煦的光芒,默默地看了看他自己一直都是爱若至宝的长女新丰,继而便一挥袍袖,示意他身旁左右的宦官宫女都先且退下。
皇后杨芷一则是出于母后的身份,二则她本就是新丰公主的亲姨母,所以一直以来,她对于自己堂姐杨艳的儿女们,还都是非常地爱护和百般地眷顾的,“新丰,来,近前来些,坐到母后的身边来,母后和你的父皇是有关乎你终身幸福的大事,要同你商量。”
“喏,母后。”新丰公主答应一声以后,便略微地笑了一下,随即,也就很快地收敛起了笑容,安静地坐到了她母后杨芷的左侧身畔。
“丰儿,父皇没记错的话,到今春你已满二十岁了吧?父皇有意把你嫁与侍中王济之子,也就是征东大将军,京陵公王浑之孙王聿,你看如何?听闻此子才藻富赡,俊逸脱俗,朗然有其父之风。王浑老将军功在社稷,官高爵显,且自灭吴之后,父皇就一直派遣他重兵镇守在军事要地寿春,王聿的嫡母常山公主乃是父皇我的异母姐姐,如今虽早丧,却也是你的亲姑母,王聿现下年纪轻轻便承袭了其嫡母的爵位,被封为敏阳侯,如若丰儿嫁他为妻,我皇家与国之重臣亲上加亲,岂不是美事一桩吗?”司马炎一番话语言罢,便笑着转过头来看着他自己女儿面上的反应。
“父皇,女儿此生并不想贪图什么功名富贵,只想与自己心仪之人白首偕老,相伴一生,那王聿以前与柬弟一起进宫之时,女儿也曾见到过他,此人外虽弘雅,可内里却像他的父亲一般狭隘、多忌刻,轻浮少礼,女儿并不属意于他。”在自己的父皇和母后面前骤然谈及起自己的婚姻之事,新丰公主一张灵秀、倩丽的面颊,虽也不免一片红霞轻溢,几许羞涩暗藏,但她那婉婉答出的话语,却还是异常得镇定、坚韧得很。
“丰儿,你这个也不同意,那个也不喜欢,你当真是要愁死父皇吗?父皇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嵇绍,绝不可能成为我的女婿!”司马炎也许是这么多年以来,曾经不止数次的和自己的女儿为了此事争论不休,早就已经争得有些不耐烦了,故而,当他听闻自己百般筹谋、苦苦思索、才终于为女儿寻得的佳婿,又被自己不通事理的女儿严词回绝时,气恼得他瞿然间就变了脸色,愤愤地手指着自己的女儿,斥责声声。
“父皇,那女儿此生就不用嫁人了,也免得您为难!”新丰公主一句话出口,便恼恼地站起了身,转头移步,就要往明光殿的殿外走去。
“给我站住,不嫁人?丰儿,你都二十岁了,你的妹妹阳平和平阳她们比你年纪还小,都已经出嫁为人妻了,难道你堂堂一个皇家的公主,要一直老死在这宫中吗?征东将军府上这门亲事,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逼急了,看父皇我不把那嵇绍远远地打发了!”
“父皇,您就是把嵇绍发送到边关大漠去,女儿我的心,也会跟着他到边关大漠的。”
“丰儿,当年,可是你的皇爷爷下令处死了嵇绍的父亲嵇康,你以为父皇我就那么放心嵇绍吗?若不是因了山涛的极力举荐,看在山涛的情面上,父皇我根本就不可能任命嵇康的儿子做监尉,来守卫我皇城的安全。念其一直安安分分,又曾护驾有功,忠心可见,父皇我就暂且不迁怪于他。但是,倘若丰儿你,总是一意孤行,那只能是在给嵇绍平添罪过!若是丰儿你今日能够听从了父皇的意愿,父皇还可即刻就下诏,征召那嵇绍入朝为秘书丞,高官厚禄地重用于他。”(山涛曾向司马炎举荐嵇绍说,《康诰》有言‘父子罪不相及。’又说嵇绍的贤能可以和郤缺相比,应当加以任命。监尉一职本是皇帝司马炎招贤纳士选拔出来,除了受辖于卫尉,辅助卫尉警卫皇城,主要任务更是要率领五百禁卫军负责皇帝出行的安全。当初,嵇绍应召比武时,本是以山涛义子山荣之名而参选,受到司马炎格外的赏识,后来司马炎得知嵇绍的真实名姓及出身后,也是念在山涛之言,念在山涛以身家性命担保举荐,才未有更改、撤换下嵇绍的任职。)
“父皇,女儿知道您的权力有多大,也知道您掌握着天下所有人的生死,但是您,却掌握不了女儿我的幸福,倘若您因了女儿降罪于嵇绍,那么女儿就会和嵇绍一起去死!”新丰公主哭着说完这番话后,便提衣裙快步地跑出了明光殿,跑出了这座她曾经经常来到这里寻找母爱和温暖,觅得安心和幸福的,她母后杨艳整整居住了八载光阴的巍峨殿宇。
“唉,真是愁煞寡人了!”见自己一直以来都是视若掌上瑰宝的宝贝女儿,掩面哭泣着跑走了,司马炎内心的感受还是心疼多于气愤的。方才间,他那因为一时的愤怒而陡然站起的身子,也只得又无奈万般地回坐到了原位,回坐到了那方尊贵无比且又奢华无比的锦塌之上,徒然地恼怒着,徒然无计奈何地叹气声声。
“陛下,陛下切莫着急、烦心,待妾妃日后寻得恰当的时机,再好好地规劝规劝新丰吧,现如今,新丰她只是还没有想明白,还没有真正地领会陛下的良苦用心,陛下可容她再多多地考虑些时日,妾妃想着,不管怎样,新丰她早晚都会慢慢地想通的,也会慢慢地接受陛下的安排的。”
“唉,但愿如此吧,寡人怎么会生了个这么固执、这么不听话的女儿!”
新丰公主一路泪光迷离,彷徨无措,从乘上马车到回到她自己芙蓉殿的寝宫之内,万般无望而又悲苦无限的泪水,好像一直也没有从她那张妍丽、姣好的面颊上停止过流淌。她的眼前总是恍恍惚惚、若隐若现地浮现出嵇绍那风姿英爽、气盖一时的潇洒样子,光阴荏苒,匆匆又已是四五载的年华远去,这期间无情的日月轮回,到底流逝掉了她多少的芳韵,多少的相思,多少的幽情,多少的怨苦,她早已计数不清……然而,落花虽作风前舞,流水却依旧只东去。嵇绍对于她的这份感情,好像根本就产生不了共鸣,不知道他是不敢、不想还是本来就不爱……虽然新丰公主很想很想真真实实、确确切切地知道一下嵇绍的想法,可是她又害怕得到彻底否定的答案,她总是想给自己留着一丝幻想,留着一丝真情,总是无数次地在心底深深地叹息:如若今生无缘,那又何必让自己懵懂之中遇见他、无怨无悔地爱上他呢?
“倚秀,外面备车,我要到皇城下走一趟。”不知就这样肆意地扑倒在自己的卧榻之上,凄然哭泣了有多久之后,新丰公主才在倚秀和琳儿的声声苦劝下,默默地止住了悲声,随之,即哑然吩咐了婢女倚秀一句,而后,她便从床上蓦地坐起身来,竟自走到了雕花窗下的菱花镜前,让琳儿帮她重梳青丝、重整衣裙、一副罗衫淡妆,迈步出门,乘马车直奔了宫城外的皇城。
新丰公主乘坐的马车到达皇城脚下时,辰时刚刚过去,日影迫近隅中,柔旭而又荡漾的春风阵阵吹送,不停地轻拂着车舆顶处那一袭袭炫彩的流苏,清凉耀眼的阳光随意地挥洒,唱和着春的莹润与蓬勃,满了御街、满了殿宇,还满了眼前这一片巍然矗立的碧瓦红墙。
马车车舆内无语静坐的新丰公主,不知暗自平心定气了多久,暗自沉吟思想了多久以后,才一只玉手轻撩车帘,冲着车外随行的贴心婢女轻声吩咐道,“琳儿,你到皇城上请监尉大人嵇绍来此相见。”
“喏,公主。”琳儿点头喏了一声后,便一路小跑着上了城墙。
嵇绍在皇城上担任戒备守卫之职,算起来已经有五六年的时光了,虽然他曾经答应过自己的姐姐墨菡,一定会辞掉这监尉的职务,可是,他屡次递上辞呈,皇帝司马炎却是屡次都不诏准,无奈之下,他也只得知难而退、听其自然,还是照旧每日都在这里按部就班地站岗执勤。
那一年,他带领卫队保护着皇帝司马炎以及十数位皇家子弟前去围场狩猎之时,皇帝遇刺,他也伤得不轻。本来,他是不会受伤的,他即使单枪匹马,也是很有把握能够追上甚至擒拿住那女刺客的,可是茫茫旷野丛林、烟尘飞处,当其他禁卫人员都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之时,那女刺客突然回马一句熟悉的声音,“绍弟,你为何还在为那狗皇帝卖命?”惊魂之际,他才得知,才看清,原来前来刺杀司马炎的,竟然是他自己的亲姐姐墨菡……后来,他看到有两个蒙面人前来营救自己的姐姐,便暗自放下心来,为了能够放走姐姐远去逃生,他随即便灵机一动,牙关紧咬,举起自己的长枪就狠命地朝着自己的右臂猛扎一枪,疼痛难忍,坠下马来,伏在地上,高喊一声,“姐姐,快逃!”一个灵活的苦肉计才得以使自己的姐姐有机会逃脱掉……可是自那以后,姐姐墨菡身负箭伤,究竟落荒逃往了哪里,现如今到底身在何处,一切可还安好,他尽管日日惦念不已,也曾暗地里去至华山寻找,然而,他却再也寻不到姐姐的踪迹,再也无从知晓姐姐的讯息了。
之后不久,他也终于慢慢地知道了,知道了他自己数番辞官总是未获诏准的因由,竟然是因了那次他在白马寺遇到的那位皇家的公主,因为那公主喜欢上了他,每日里几乎无一例外地都会打发她的贴身宫女来此看望他,还总是给他送来许多宫内上好的果品、蔬肴……他也曾经为此感到万分的迷茫和担惊,唯恐九五之尊的司马炎知道以后,他即便无奈也是有理说不清,可是四五年的时光里,这一切的不得已,却也没有腾起什么骇浪惊涛,一切还都是照样平淡如常,这才让他那颗惊惧不安的心,慢慢地舒缓了下来。然而那公主却好像很执着于她自己的这份想法,这份感情,甚至还曾亲自来到皇城之上,看望过伤愈返回的自己,但是自己又怎么可能,怎么敢,对司马家的公主有什么非分之想呢?时光悠悠,岁月茫茫,如此一来,却无缘无故地耽误了他深爱着的熙芸小姐的青春,害得人家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总是白白地待字闺中,默然凄楚地等着他,整整地等了这么多年……
今日,当嵇绍听闻到新丰公主的婢女琳儿前来唤他与公主城下相见时,他的心里也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隐隐的恐惧不能说没有,但皇帝是他的主子,皇帝的公主,他照样也得罪不得,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回转身去放置好兵器,交代一下手下的兵士后,便默默地随着宫女琳儿,走下城墙,来到了新丰公主的马车前,规规矩矩地躬身一礼,“禁卫军监尉嵇绍拜见公主,不知公主唤嵇绍前来,有何吩咐?”
闻听车外传来了嵇绍那朗然、熟悉的声音,新丰公主的一颗芳心止不住蓦然一阵狂跳,一阵悲催,逝者如斯、昼夜不舍,整整多少年了,她的这颗心总是会为了嵇绍而无缘无故地冲动、而毫无来由地沉醉、而漫无边际地遐思狂想……可是今日今时,当她想要彻彻底底、清楚明白地了解一下嵇绍的内心想法之时,她却聘然止步了,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要怎样地去面对他,该怎样向他诉说了。
心潮一阵阵暗自起伏不已的新丰公主,在马车车帷的笼绕和隐藏下,又默然地犹豫、思索、羞涩了片刻之后,才终于在倚秀和琳儿地双双扶住下,慢慢地走下了马车,玉立聘婷地站立到了嵇绍的近前,低低的声音,沉稳中又满溢着娇柔,“将军,免礼!”
嵇绍根本就不敢抬眼对视,对视他面前凤姿花态、一身雍容、且又百媚千娇的、司马家的金枝玉叶新丰公主,若不是那宫女琳儿来城上给他送果品之时,经常向他提及,他甚至一直以来都不曾得知、更不敢相问,这位对他痴情颇深又痴情已久的皇家公主的名讳。新丰公主缓步走下马车之时,嵇绍不自觉地便向后倒退了有数步之远,低下头来,朝着他面前的公主再次躬身一礼,开口说道,“未知公主殿下唤嵇绍前来,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