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花 县
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
这个秋天,有人收获、有人伤感、有人茫措。
夏侯湛的许昌县衙和潘岳的河阳县府,都收到了朝廷悬赏缉拿胆敢刺王杀驾的女刺客的布告。据说司马炎今年初秋时节,带领几位皇室子弟前去围场狩猎之时,突然被事先早已隐于林中树上的一名女刺客的飞镖击中左胸部,堪堪废命,幸亏御林军监尉嵇绍拼死护主,及时带领众军士救司马炎回宫,御医抢救及时,那司马炎才得以保住了性命。而嵇绍也在追捕刺客的途中,被那女刺客的长□□中,落得重伤而回。那女刺客虽也负了箭伤,最后却还是在两个身着黑衣的世外高手的救助下,侥幸跃马落荒而逃,不知所踪。
皇帝遇刺,震天撼地、动魄惊心,惹得整个大晋帝都,朝上朝下,惶惶而不可终日,朝中大臣个个惊慌失措,诚惶诚恐,纷纷奏请:定要倾尽全力捉住那女刺客,以保国之安宁,为圣上司马炎雪此仇恨。他们一个个言之凿凿、赌咒发誓,言说倘或抓到那女刺客,定要把她碎尸万段、就地正法,以儆效尤、以谢天下。然而,任谁都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司马炎渐渐清醒,伤势渐渐好转之际,他居然严旨通告各郡、州、县,若是拿住那女刺客,不允许任何人动她一根汗毛,一定要解往京城,由他司马炎亲自御审,亲自定罪。言外之意就是,他要见到活的。通告明说,那女刺客年龄也就二十岁左右,英气灼灼,身手了得,头戴一顶黑色纱笠,惯使长枪,有见到者,赏万金。
夏侯湛在接到朝廷的悬赏通告后,心头禁不住莫名的一阵惶措不安,莫名的一下子就想到了墨菡,“难道真的会是墨菡吗?是他想忘都忘不了的,永远都深藏在他心底最珍贵之处的“菡儿”吗?否则……不不不……”
夏侯湛的一颗心像滚开了的沸水又像炸裂了的寒冰,一会儿灼烧的难受,一会儿又冷涩的难忍,一会儿笃定万般地肯定着他自己的想法,一会儿又决然冷然的想要否定掉这个他根本就不愿接受的猜测……如果这刺客果真是墨菡,那么夏侯湛到此时也就彻彻底底地清醒了,彻彻底底地懂得了、明白了墨菡,彻彻底底地知道了,墨菡为何总是视他们彼此之间的那份感情,淡如浮云、缥缈不定,为何总是远远地躲离着他、回避着他……原来在墨菡的内心深处,一直念念于怀,耿耿难忘的就是她的家仇,就是她屈死的父母。难怪她当初那么急切地要向自己学习弓射、武术和镖法,难怪她总是那般坚决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自己,说她这一生,注定了会一个人孤独终老……
夏侯湛不淡定了,坐不住了,因为他实在悬心,实在要去给他悬着的那颗心寻找个回归落脚之处……为此,他特意抽出空闲去至洛阳,看望了墨菡的弟弟嵇绍一回。尽管嵇绍对于他提出的质疑,张口便给予了否认,对于姐姐墨菡如今的行踪,更是讳莫如深,三缄其口,但聪明异常的夏侯湛仅从嵇绍的情态上就能够确定,他自己的猜测绝不是什么空穴来风,而是一种心随意想,意随思定的莫名的笃定,这种笃定折磨的他心意两茫茫,日夜无方向,莫名的惶惑与惊恐,总是充斥在他的心头,像风迎雨势满楼宇,像泰山压城城欲摧!许昌、洛阳……魏地、蜀地甚至吴地,他只盼着永远都不要听到有关这桩刺王杀驾案件的任何讯息,不要听到有关墨菡的任何讯息,那便是最好的讯息了。
磕磕绊绊相处到如今,夏侯湛和司马文萱的夫妻感情比起以往来,已然是好了很多、和谐了很多了,也做到了同床共枕、琴瑟调和、夫唱妇随,相亲相爱。可在夏侯湛的心灵深处,却永远都会保留着墨菡留给他的那份情浓义重的、深深的印记。他知道,墨菡是他此生永远心甘情愿的牵挂!尽管这一生,他都可能再也无缘见到墨菡了,但他却把墨菡当成了他精神上的妻子,每当他一个人独坐公堂,或者独处书房之时,他便经常会对着墨菡留给他的那十六字箴言,默默地含着泪和墨菡说话,“菡儿,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平安!”
夏侯湛对于墨菡的那一片痴情和痴心,贤惠而又深爱着他的妻子司马文萱,虽也会为此心存难过,但却也能够大方地报以理解的态度,因为司马文萱深知,此时的她,本就还没有能力把墨菡从夏侯湛的思想中彻底地清除掉,她只把这一切寄希望于时光,只希望长长的时光有朝一日可以帮助到她,可以让她的夫君夏侯湛连人带心地都完完全全只属于她司马文萱一个人。她不会刻意地去计较夏侯湛的心里藏着墨菡,那是因为她足够爱他,她心里想着,只要夏侯湛觉得那样的怀恋能够带给他一种理想中的幸福,那么她也就暂且任由他想着、任由他念着。
而身在河阳的潘岳却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到了,朝廷重金缉拿、身手不凡的美女刺客会是谁,更不会把这件事情和他曾经一见而钟情不已,曾经恋恋难忘数载之久的墨菡联系在一起了,因为他思想中、印象中墨菡的形象,就只停留在了那个年仅十四岁的、玲珑剔透却又哀怨满心的美貌少女的身上……潘岳也曾趁着公干去洛阳之际,特意去探望了一下受伤的嵇绍,却仅仅因为嵇绍,是他曾经最爱的墨菡的弟弟,被他视作了自己的亲弟弟一般而已了。
日为百姓勤勉于公务,夜有娇妻伴读于身旁,庭园、暖室内,总有调皮、漂亮的小女儿绕膝玩闹,襁褓中又有可爱、俊美的娇儿“咿呀”待哺,如今,潘岳的生活真可谓是快乐如清风,甜蜜如美酒,温馨非常、幸福非常。
“爹爹,爹爹,鹿儿要你抱,爹爹抱鹿儿,……”这日傍晚,潘岳刚刚从前衙忙完一天的公事回到后园的家中,当此之时,正在丫环竹青的陪伴、牵领下,于假山旁玩耍的,他五岁的小女儿金鹿抬起小脸儿看到他后,便一边喊着他,一边朝着他“颠颠儿”地跑了过来,“爹爹抱我,爹爹抱抱,……”
潘岳对自己女儿小金鹿的宠爱,简直没有任何一种言辞可以把它恰当地形容出来,什么“抱着怕摔了。顶着怕歪了。放在嘴里含着怕化了。”等等,似乎都不足以表达潘岳对女儿的喜爱和疼爱之情。见女儿歪歪斜斜地朝着自己跑过来了,潘岳因为担心女儿还太小容易摔跤跌倒,便赶忙紧跑几步,来至在女儿的近前,伸出手臂、弯下腰来,把女儿一抱而起,搂在怀里,亲了一下她那粉嫩嫩的小脸蛋儿,万分溺爱地笑着说道,“鹿儿,今日可练习写字了吗?爹爹教你的诗句,你可会背诵了吗?”
“爹爹,鹿儿写字了,有山、有木。”潘岳的女儿小金鹿生的和潘岳非常非常得相像,两只灵动的水波般清澈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花瓣儿样的小嘴儿,吹弹可破的羊脂般的肌肤,黑亮的头发梳着两个精巧的抓髻,一身淡红的裙袄,稚嫩着奔跑在夕阳多彩的余晖中,简直就像画里的仙童一般美妙,灵气十足,令身为父亲的潘岳总是疼惜不够、爱怜不够。潘岳的父母,远在琅琊的、小金鹿的爷爷和奶奶,更是对自己这唯一的小孙女百般的钟爱,千般的娇宠,每次见到小金鹿后,两位老人总是万般不舍地才肯与孩子遥遥地分离,然后又会把每一次的分离,变成他们心底久久地、默默地期盼……
“那爹爹教鹿儿背的诗,鹿儿能给爹爹背诵出来吗?”潘岳双目柔暖、喜笑地望着怀中自己的小女儿,怜爱得不知该逗她说些什么好。
“能,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还有,还有,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小金鹿扬起小脸儿,一边不自觉地搓着自己的小手儿,一边奶声奶气地背诵着父亲潘岳昨日新教给她的《诗经》还有《论语》里的句子,竟然能够做到一字都不落,并且还一字都不差。
“嗯,我的鹿儿真聪明,真乖,娘亲和弟弟呢?”潘岳情不自禁地又亲了女儿一口,嘴里还不住地赞叹、表扬着自己的女儿。
“娘亲在屋里,弟弟睡着了,娘亲在看着他。”
“哦,是吗,那爹爹就先不回房,先陪鹿儿玩儿一会儿,抱着鹿儿去摘桃子和李子,鹿儿说好不好?”
“好哇,好哇,鹿儿要最大最大的桃子,鹿儿要自己摘,……”小金鹿闻言,高兴得拍着小手,在潘岳的怀里不停地雀跃着。
“好,那爹爹就把鹿儿抱得高高的,让我的鹿儿自己摘桃子,好不好哇?”潘岳说完,便转过头来吩咐一直随侍在他左右的仆从兼侍卫长兴,还有旁边不远处站定,正自笑着、看着他们父女二人的丫环竹青,让他们两个先且各自去忙,而后,他就自己一个人抱着女儿,穿过月亮门,向着庭院后面的花园走去。
这一路,小金鹿就像知道家中桃树和李树种植的方位似的,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总是向前方指领着,并且一直保持着这个动作,直到进了花园,直到爷两个说说笑笑地一起来至在那一片依墙而生的棵棵桃树之下……潘岳看着女儿可爱又娇俏天真的样子,心爱万般得,总是一个劲儿地暗自偷笑不止。
花园中,粉菊优雅、芳香四溢,月季娇美、艳耀时光,藕荷夕照、诗意传情……可谓是一步一应景,满园皆韶华。
潘岳的妻子杨容姬异常喜爱花花草草,并且还很喜欢自己亲手栽种、亲手侍弄,因此,园内的这些品类多样的鲜花都是托了女主人杨容姬的福,是杨容姬的心血和杰作。
园中的桃树和李树,则是潘岳夫妻二人带着丫环、奴仆一起种下的,沿着粉皮墙边,果实累累挂满枝头总计有近二十株之多。如今正值金秋丰收的季节,又大又红的桃子点缀在浓翠欲滴的绿叶之间,点点粉红和片片翠绿交相辉映出一片灿烂多姿之色。脆嫩嫩的青李闪亮碧绿、快活跳跃,温润润的杏李红紫软糯、甘甜多汁……潘岳抱着女儿站到了其中的一棵桃树之下,因他的身形本来就高而颀秀,所以,他只稍微地托举一下,小金鹿伸出去的小手随即就够到了一个最粉最大的桃子,无奈何的是,刚刚五岁的小孩子,肉肉的小手终还是太小了,根本就拿捏不住那么大的一个桃子,故而急的她小脸儿通红,浑身使劲儿,最后却还是不得不连声叫着自己的爹爹来帮忙,“爹爹摘,爹爹摘,鹿儿拿不动。”
“好的,爹爹来帮鹿儿摘,帮鹿儿拿,……”潘岳说完,便把那个女儿选中的最最耀眼夺目的桃子,轻轻从枝头摘下,让女儿两只小手搂着抱在怀间,而后,他又随手给女儿摘了个熟透的杏李拿在掌心,抱着女儿高高兴兴地回房,来看自己的妻子和儿子。
“檀郎,你回来了,鹿儿快来,快到娘亲这儿来。哟,这桃子长得好大呀,……”杨容姬此刻正在卧房里守着熟睡中的儿子潘瑜,当她抬头见到夫君潘岳一身官袍未曾脱换,即抱着女儿,搂着桃子,兴致勃勃地走了进来,便不自禁地站起了身子,笑语盈盈地和他们父女二人打着招呼。
“娘亲你看,桃子,娘亲,你吃,……”潘岳弯下腰,把女儿小金鹿慢慢地放到地上后,小金鹿两只小脚刚一沾地,便急切切地一直快跑着,跑到她自己娘亲的近前,把怀中抱着的桃子使劲儿地往母亲杨容姬的手里塞。
“鹿儿慢点儿跑,鹿儿好乖,是爹爹抱鹿儿摘的桃子,对吧?不过娘亲此刻不想吃桃子,还是鹿儿吃吧,叫圣莲姑姑带鹿儿去把桃子洗洗,切成小块儿,然后鹿儿自己吃吧。”
“娘亲,鹿儿想看弟弟。”小金鹿话未说完,就踮起小脚,“蹭蹭蹭”地一下子就爬上了潘瑜的小小卧床。
“鹿儿,弟弟还在睡觉呢,不要吵醒弟弟好吗?鹿儿乖。”杨容姬见状赶忙转回身来,把淘气又调皮的小女儿缓缓地抱下了床,口里还在不住地轻声哄着自己的女儿。
“娘亲,鹿儿去洗桃子了。”小金鹿虽然顽皮却很听话,听到娘亲这样说,她便把身子靠在弟弟的床畔边上,怀里依然搂着母亲杨容姬从一旁帮她捡回的桃子,忽闪忽闪她那长长的睫毛,眨巴眨巴她那水灵灵的大眼睛,抬起小脸儿看看她自己的爹爹和娘亲之后,随即就拽着门口外站定的圣莲姑姑的手“颠颠儿”地走出了房间。
“嗯,去吧,乖女儿。”潘岳和杨容姬一起朝着女儿笑着点了点头。
“容容,瑜儿怎么样?这孩子好像总是很贪睡呀!”潘岳皱紧了眉头,轻步走到了出生才仅三个月的、他的儿子潘瑜的床头,帮儿子揶了揶被角,心下有些担心地说道。
“是啊,瑜儿早产,可能是身子有些弱,所以才贪睡些,应该无甚大碍,郎中看过之后,也是这样讲的。檀郎,你放心去用晚饭吧,我会看着瑜儿的。”
“容容,还是你先去吃些东西吧,孩子要吃奶,你不能饿着自己。”潘岳关切无限地拉住了自己爱妻杨容姬的手,颇显心疼地说道。
“无碍的,檀郎,我身子很好,也还不觉得饿,还是你先去用饭吧,你在衙门里忙了这一整日,也够劳累的了,应该早就饿了吧?”
“那么好吧,容容,我听你的,过会儿,我会吩咐竹青把饭食和糕点给你送到房间里来,你就在屋中守着瑜儿吧。”
“好的,檀郎,你赶紧去用饭吧,不用操心我。”
“嗯,那我就先去花厅了。”
潘岳在家对妻子儿女知疼着热,关心怀爱备至。在外则一向是清廉为官,劳心劳力,常哀百姓之多艰。自上任以来六七年间,他把河阳县治理、整顿的面貌一新,景致焕然。他总是喜欢亲力亲为地到访民间,力求能够多做一些有助于改善民生疾苦的政事。
而且早在三年之前,为了整治河阳的民风,潘岳还曾经别出心裁,巧用“浇花息讼”之策,来裁断一些民间百姓因为吵架斗殴而闹上他公堂的官司,悠悠为民之良苦用心,在河阳的百姓中间更是被传为津津乐道的佳话。
期间,为了通过浇花达到息讼、调节纠纷的目的,潘岳曾专门派人做了十几只尖底的大水桶放在他的公堂之上,每每遇到一些百姓因为什么比如“他家养的鸡吃了我家的菜。他家的柳树树冠长到了我家的庭院里,把窗前的阳光都给挡住了。还有他家的墙打歪了,占了我家的地盘儿等等。”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吵上公堂的,潘岳就会用此方法来化解矛盾,裁判得失。
每当审理这种案子时,县守大人潘岳便总会官袍齐整、一脸肃然地端坐在公堂书案之后,静静地听着原告、被告的讲述,听完之后,他也总是会惜字如金,任何表态都没有,什么都不说,只吩咐手下衙役先给原告一只尖底水桶,再给被告一根扁担、一条井绳,而后便让衙役带领着他们原、被告双方,去至自己县衙后园之内的花园中,令二人协力从井中提水浇花。起初,那原告和被告两人磨磨蹭蹭、磕磕绊绊,表现得极不配合。但因为有县府的衙役一直都在旁边监督着,他们也只得互相协作、合力提水、合力浇花。虽然面上看去,他们都是气哼哼的谁也不服谁,但终究还是做到了一人汲水,一人穿杠,统一上肩,一致行动。累了大半天,终于才把花园中的花全部浇洒完毕。而到了此等时候,那原告和被告双方的火气,似乎也就都跟着烟消云散了,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觉一脸的愧色。当他们再次回到大堂上时,潘岳即严肃着讯问他们道:“你二人的官司可还打吗?”那两个人听闻堂上大人相问,即相视愧笑了一下,都摇头摆手说道“不打了”。潘岳见他们二人都已没了火气,似乎也都领悟到了县守大人的一片“促民风和合”之心,这才开始公平合理地给他们划分了责任,作了公正的裁决……
……
一日阳光疏懒的午后,潘岳像往常一样刚刚处理完了大半日的公事,正自觉得到了下半晌,总算可以稍微地清闲、放松了一些之时,抬头却见侍卫长兴带着两名衙役快步走进了公堂,向他禀报说是,县衙门外又有百姓前来打官司告状。
“快传,……”
潘岳一声命令之后,不多功夫,他便看到有两人拉拉扯扯地拽着一个身形极其矮小、衣衫也不怎么讲究,满口醉话的酒气熏天之人,走上了他的县府大堂。
“大人,小人是咱本地兴济酒楼的掌柜,特来状告这个骗吃骗喝的糗人。此人进得小人的店来,便点手要了小人店里最好的酒肉,最好的菜,好酒喝了有两大坛,好菜好肉祸祸了有一大桌,却抹抹嘴就想这样一走了之,一分一文都拿不出来。小人看他实在拿不出钱两,本想也就忍了,可谁想到他竟然还在小人的店里撒起了酒疯,拍桌子,摔板凳,还把酒坛,酒碗全都给砸碎了!大人,小人的店本就是小本经营,挣得全都是些辛苦钱,不能就这样给人白吃白喝还白砸呀!……求大人给个公断,为小民做主。”
兴济酒楼的老板带着一个店中的小二,双双跪在大堂之下,手指着那个矮个子瘦小枯干的醉酒之人,愤愤地诉告着他胸中的怨懑。
那人显然还没有酒醒,大概也弄不清他自己已然被带上了县府的公堂,正在接受讯问,只是顾自口中不住地叨叨念念着,“好酒啊好酒,……”站在原地,摇摇晃晃地总似要摔倒的样子。
店老板一番告状之语言罢,潘岳举目往堂下观看那醉酒之人时,却不禁瞬然间就惊呆住了,他几乎是和旁边的长兴一起,同时认出了此被告竟然就是十多年以前,他和长兴主仆二人同游洛阳之时,在一家酒肆之内偶然邂逅的“竹林七贤”之一的沛国刘伶。
潘岳自那年洛阳之行,与刘伶一起为嵇康刑场喊冤,真正结识刘伶之后,也曾有所听闻,说那刘伶其人嗜酒如命,整日家酒不离口,醉醺醺喝得昏天黑地,但据说刘伶的酒风却很豪迈,在乡间竟早就有了“醉侯”之称。只是令潘岳没有想到的是,刘伶居然还很喜欢白吃白喝,摆手走人,上次在洛阳之时,是因为把钱两都打点了那些看守嵇康的狱卒,今日又白吃人家的酒菜,却不知能是因了何样的缘故。
潘岳在认出刘伶之后,即赶忙从公堂书案后面绕出身来,快步走到堂下刘伶的近前,不顾官服在身,堂前威仪,笑着朝向刘伶躬身一礼,言道,“前辈,前辈可还能认出晚生潘岳否?潘岳这厢给您行礼了。”
刘伶这次看起来又是醉得可以,除了总是笑嘻嘻地浑身打晃,口中不停地感叹酒好之外,似乎此时此刻,即使是他最亲、最熟悉的人站到他的面前,他恐怕也都已然认识不清了,“潘岳?……潘岳?……潘岳是谁呀?……嗯,好酒,好酒……”
潘岳看出自己此刻若是和刘伶交谈,就等于是在白白地浪费功夫,看这样子,大概又要等到刘伶酒醒、睡醒之后,再与他一起共话别后的时光、各自不同的经历了,“长兴,你且先送前辈到城中的客栈歇息、等他酒醒之后,我会前往客栈看望于他。”
“喏,大人。”
长兴带领一名衙役搀扶着刘伶走后,潘岳便回转身来重新走到公堂书案后坐定,对着那店老板言道,“这位掌柜的,这醉酒之人,乃是本官的一位故人,他所欠你的酒钱以及该赔偿你的损失,就由本官替他垫付,你可马上随衙役到后面的账房领取钱两,若无其他事,就可回去了,退堂。”
“谢大人,可是大人,小人怎可让大人代为付账……这点儿钱两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小人只是一时气不过才把他拉来了大人的公堂,既然他是大人的朋友,那他所欠的酒钱,小人就不要了,真的不要了,就全当是感念大人对我们百姓的恩德了!”那兴济酒楼的老板继续跪拜在地,心意诚诚、话语诚诚地望着堂上的县守大人潘岳,无论如何都不肯接受潘岳代为付上的刘伶的酒资。
“这如何肯行,掌柜的,欠账还钱乃是天经地义,我的朋友欠了你的酒钱,我代他付账,本是尽朋友之义,你就不要推脱了,陆海,即刻带掌柜的去账房领取酒钱,退堂。”
潘岳的坚持和公正,令那兴济酒楼的老板感动不已,他立起身后一边和小二一起,随着那唤作陆海的衙役往衙后的账房走,一边口中还再不住地感激着他们的县守大人,“谢大人,多谢大人!……”
夕阳渐隐渐深之时,潘岳忙完了一天的公务,回到后园和妻子杨容姬打过招呼后,他便脱下官服,更换了衣装,带上侍卫长兴一起,骑马奔往了安顿刘伶的那家客栈。
刘伶的房中,长兴特意安排了一名衙役在此守候着、照看着刘伶。
潘岳迈步进屋时,刘伶也已然昏昏大睡小半天之后,酒醒有一会儿了,待他睡醒之际,坐起身时,向那衙役问明情况后,他才知,此番又是早已身为河阳县守、并且颇受此地百姓爱戴的、昔年的琅琊才子、今日的县守大人潘岳,为他代垫了酒钱,并派人安置他到客栈休息的。
“前辈,您歇息得可好?潘岳给您见礼了。”潘岳丝毫也没有在意官民有别,见到刘伶之后,仍然是以晚辈之礼恭恭敬敬地拜见了刘伶,刘伶彼时正自安闲地端坐于床榻之上,面上的神色淡然中透溢着几许自在,几许惬意。
“勿需多礼了,安仁,如今你早已是朝廷命官,我刘伶区区一介草民哪里敢当啊!”刘伶沙哑着嗓音不冷不热,说话的语气更是莫名掺杂着几许讥讽之意,他的口中虽然一直都在淡淡地谦逊着,但却还是翻着一双小眼睛,坦坦然然地接受了潘岳的深深一礼。
“岳实在不知前辈来至河阳,故而慢待了前辈,还望前辈多多见谅。”长兴因见那刘伶虽年龄增长了不少,面容也老态了许多,却还是这般得没高没低,没有礼数,便不由得气气地白了刘伶一眼,随即就回转身来,扶着他家大人潘岳在窗下不远处的一张几案旁落座。潘岳倒好像很谙刘伶的禀性,面上心里都没有显出多少不快之感,待他回身坐定之后,仍然还是在面带笑意地、向着刘伶一再致歉。
“安仁,我又没有怨你,何来见谅?你代我垫付了酒资,我应该谢你才是啊!……”这刘伶尽管嘴上说着“谢”字,可话语之中表现出来的,却并没有多少诚意,反倒句句都似带有扎人的针刺一般。
“此本小事一桩,前辈何必客气,未知前辈此番来至河阳,对晚辈有何见教?”潘岳依旧还是诚挚非常地笑着看向刘伶,言语间也依然还在非常诚恳地婉言谦恭着。
“伶早就听闻河阳出了个花知县,河阳境内漫山遍野尽是桃李,故而特来赏此美景,给你道贺呀!”自潘岳进屋之后,口中满是客气、赞美之语的刘伶,面上却一直都不曾现出过一丝一毫的笑容,反倒总是目光中故意夹带着冰冷,冷冷地望着他面前的潘岳,潘岳的丰神俊秀,潘岳的雅致出尘,自从他相识刘伶那天起,似乎就在刘伶的眼中,成了一片虚无,虚无的看不到任何欣赏之色,虚无的掀不起任何赞悦的波澜。
“前辈谬赞了,那不过是百姓们的溢美之词而已。”
“安仁,唉,实话对你说了吧,……”屋中的气氛毫无碰撞地相对静默了有一阵儿后,刘伶的面色才渐渐有了些许温暖的转机,因为他见到,不管他怎样得傲慢、无礼,潘岳都总是对他这般得谦和,这般得恭谨,在他面前丝毫也没有什么官架和傲气,他便也就不再强撑着他那藐小的自尊了。他心内一边暗自好笑着自己此番的这次故意试探,还有他多年以来对潘岳久存的芥蒂之心,算是有些多余了,一边便以他自见到潘岳之后,从未有过的真诚语气唤了一声“安仁”,似乎要开始和潘岳交流他的心里话了,“我本不是特意来至你的河阳,只因朝廷宣召我出仕为官,我才来到了洛阳,可是参与对策之时,当政者对于我提出的‘无为而治’,根本就是不屑理睬,故而,那些与我同来的人都因考核优胜而得以升迁了,惟独我刘伶终因无所作为而被赶出了朝堂……嘿嘿嘿,他们对我不屑一顾,我……还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呢!”
“前辈的洒脱实在是令晚辈敬佩之至,不知前辈此番路经河阳,能否在此多居留些时日呢?”
“不了,多逗留也无意……千好万好,还是自己的家最好……嘿嘿嘿,茅屋草舍一壶酒,只有这葫芦中的酒才是最好的!唉,只可惜,这酒葫芦又空了!可惜能和我把酒谈天、志趣相投的嵇康、阮籍都死了,现如今,我刘伶在这世上的知己,也就只剩下这葫芦中的美酒了!嘿嘿嘿……”刘伶伸手摸了一下他腰间挂着的那个空酒葫芦,不无感慨地低声沉吟道。
“前辈您可曾知晓?嵇中散之子嵇绍,自小即被山涛大人抚养成人,如今已升为镇守皇城的御林军监尉了。”
“知晓、知晓,这我早就得知了,哼,司马氏斩其父却用其子,真是卑鄙、可恨至极!”潘岳一句无心却是好意相告之语,蓦然间竟惹得刘伶那并不伟岸的身躯,犹似升腾起了万丈烈火一般,凝眉怒目地一下子就“拍床案而起”,而后却又无可奈何地默然坐下,接着独自嘲讽、悲叹道,“听人言讲,那嵇绍很有当年他父亲嵇康的气度,人夸赞他恰如野鹤立在鸡群之中,哼哼,只是可惜了!可惜了呀!一个人倘或天生骨头软,毛儿再鲜亮又有何用?嵇绍竟然肯为杀父仇家效命尽忠,哪里还有一点点他父亲那般的骨气?哼哼,这世上之人趋于势利者本来就多,我刘伶早已见怪不怪!如今只苦了嵇康的女儿,无父无母又无弟的,也不知到底流落到了哪里!”
“前辈,这么多年了,您也一直都没有墨菡的消息吗?”潘岳听到刘伶提起墨菡,浮光掠影、世易时移,虽觉曾经的记忆已似有些生疏、遥远了,但却还是忍不住追问了刘伶一句。
“没有,当年听闻她们出狱之后,我就即刻启程赶往了谯国,想去探看一下嵇康的妻子儿女,可最终还是晚到了一步!记得当年你对墨菡情意颇深,可如今,你不也是早就另攀高枝、另娶他人了吗?可见这世间,真情薄如纸啊!哼哼哼……”
“前辈这话当真是冤屈潘岳了,曾经,我整整苦苦地等她,找寻了她有数年之久,可墨菡却一直都如黄鹤远去,音信全无啊!”
“哦,原来如此,这样说来,那也就怪不得你了,……”刘伶又使劲儿地翻了翻他那双不失聪敏的、依然还有些在蹿火儿的小眼睛,煞有介事地感叹了一声。
“前辈难得来到晚辈的河阳,此番既然到了这里,就请在此多住上几日吧,岳愿陪着前辈好好地欣赏一下河阳的风光,也能多多聆听前辈的赐教。”
“不用了,我明日一早就回去了,嘿嘿嘿,……天生我刘伶,酒是我的命。我一个终日与酒作伴之人,又有什么可教诲你的呢?你的县衙应该早已收到朝廷的海捕公文了吧,就是那个悬赏缉拿美女刺客的公文?”
“对,是收到了。”
“安仁,难道你没有觉出这世道就像那污水一滩,清浊不分吗?哼哼,鄙俗、下流又怕着什么呢?只要权势在手,便可一呼百应,翻云覆雨。司马氏,哼哼哼!……”刘伶一边“哼哼”地冷笑着,一边却顾自从床边立起身来,踱着方步走到月光隐隐的窗下,背对着他近旁坐定的潘岳,接着说道,“想来这一女子可真是够有血性,也不知与那司马炎有着怎样的深仇大恨,不过这世上深恨司马家的人又何止千万,然敢舍命去刺杀当今皇帝的,却只听闻她一个呀!……安仁,倘或,我是说假如,假如你的河阳县缉拿到了那美女刺客,你打算如何处置她?”
“朝廷三令五申,严旨要把那刺客押解到洛阳,交给皇帝亲自御审。”
“也就是说,你会遵旨照办喽?”
“唉,圣命岂可违呀!”
“可悲呀!可悲!哼哼,安仁,你也变了!……”刘伶转回身来,把审视又怀疑的目光,停留在潘岳脸上片刻,而后才又接着说道,“安仁,不知你可曾听说,我们的皇帝司马炎又下旨要重新选秀了,说是因为,他觉得还有许多美人儿被遗留在了乡野民间……哈哈哈,恐怕过不了几日,你的县衙就又会收到他选秀的通告了,哼哼哼,哈哈哈,我看这个,你也会遵旨照办喽?……”
“哦,是吗?……”潘岳闻言也不禁皱紧眉头,沉思在他的几案之侧。
“哼,他司马炎的好色,岂是常人能及?可谓是绝无仅有、亘古难寻哪!听说,不少名家大族的女子,为了避免被选入他司马炎那肮脏的后宫,大多都穿上破衣、毁坏容颜逃避,试问,这和逼人为盗、逼良为娼,又有何区别?我看他司马家真是唯恐此生造孽不够多呀!哼哼哼,哈哈哈……”刘伶讲完这几句后,转头眼望着窗外夜云轻渺、星遥遥、月郎朗,却总觉沉沉死气一片的天空,一张不羁的面上总是挂满了万分的鄙夷和不屑,忍不住“哼哼哼”地冷笑不止,而后又“哈哈哈”地大笑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