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悟 情
命运就是这样无常,沧海桑田、岁月轮转,墨菡倒是想再去看望一下曾经那么关心、照顾自己的舅舅曹纬,一路回乡途中,她也曾去过外祖母的坟上祭拜,也曾到过沛王府打探,可是山水轮流转,昔日里尊荣无限的、曹魏家的皇族王府,现如今,早就已然被朝廷新加封的、司马家的公侯府第所取代……繁华落尽,如梦无痕,也不知舅舅曹纬和周氏夫人母子举家搬迁,去至了哪里,目下过得可还安好。
在家中小住了五日之后,临行时,墨菡又再次上山去拜祭了自己的父母一回,便打算途经洛阳返回华山了。
这个离别的清晨,朝晖蒙蒙、朝霞红橙,带着一泓暖暖的诗意,淋洒到家中的旧院、深墙、灰窗和老树之上……在墨菡的眼里,浓浓地勾勒出一种难分难离的、深深的、家的记忆,父亲母亲的记忆!街前的晨风,陌上的花雨,不知莫名地轻拂起、幻化起了多少墨菡对于自己童稚年华的留恋和回忆,那么熟悉,那么彻骨的记忆……然而,这一切的一切,却都早已淹没在了世事无情的尘烟里,早已随风而去,早已非常残酷的、真真实实的、就只能变成了一种回忆中的记忆,再也不可能重新拥有、重新拾起!
这几日里,墨菡独自一人,独居家中,仗着艺高人胆大,又恋着这里是父母曾经的居所,是自己长大的家园,所以墨菡的心头倒是从来都未曾产生过什么恐怖、肃杀之感。如今还依然居住在村内的、父亲生前的几位相知友人,在得知嵇康的女儿回乡之后,也曾特意来至家中看望、关照过墨菡,还告诉墨菡说道,这些年里,每逢风霜雨雪毁坏掉嵇康夫妻的坟墓之后,他们都会花时花力地、亲自去把故去友人的安魂之地修缮、整复好。墨菡闻听后,心如绞,泪如泉,叩头行礼、感激不尽,对父亲的这些生前故友千恩万谢、万谢千恩……然则,在这个傍山依水、民风朴实的村庄里,除却了这些旧日的故人之外,其他大多数的村里人却都早已不认识、也不记得,当年这村中,曾经居住过一位风采盖世、才华绝顶的曹魏中散大夫了。
“墨菡,可是贤侄女墨菡吗?”墨菡回身刚刚关锁好家门,牵过马准备上路启程之时,却猛然听到身后不远处,好似有人在轻声继而又放大着嗓音、高声地唤着她的名字。墨菡闻声,转头举目看去,才见原来在自家院门右侧的墙垣外,在那棵父亲生前经常于其树下锻铁的经年柳树下,停放着一辆明素、净洁的马车,马车旁立定的,竟然是她许多年间都再未曾谋面,面貌上也已显得有些苍老的、父亲生前的挚友、大才学家向秀。
“向叔叔,……”墨菡牵着马默默地走到了向秀的近前,喊了一声“向叔叔”后,还未及施礼,泪水就早已不自觉地夺眶而出。
“墨菡,贤侄女,你回家来了!向叔叔已是十多年都未回来过了,昨日午后才到的村里,向叔叔已经去到你父亲的墓前看望过他了,和他说了好多好多的话……今晨临行时,心里总是想着,要再来你家的门前走走看看,向叔叔心里不知有多么地怀念你的父亲,怀念我们当初的友谊呀!”向秀的眼泪也瞿然瞬间就随着他那伤感无比的话语,流满了他那伤感无比的面颊。
“向叔叔,……墨菡替父母感激您,这么多年以来,向叔叔您一向还安好吧?”
“向叔叔还好,自那年被朝廷征召到洛阳之后,我就一直在太学里教书,如今年岁大了,感觉身体是越来越差了,故而便辞掉了所任职务,打算回老家怀县去了,墨菡,你自己一个人,这么多年到底是在哪里安身的呀?”
“向叔叔,我拜凌云道长为师,一直都在华山习武练功,如今,华山就是我的家。”
“哦,原来是这样啊,原来贤侄女你一直都待在华山呀,怪不得无论我们怎么寻找,都丝毫也打探不到你的任何讯息呢。墨菡,向叔叔早就得知了你弟弟嵇绍的下落,他一直都生活在山涛大人,你山伯伯的府上家中,不知,你们姐弟可曾相认吗?”向秀那慈祥而又略显凄清的目光里,充满了对自己已逝友人子女的关切和关怀之情。
“多谢向叔叔挂怀我们姐弟俩,我已然知道了,也去到山伯伯府上见过绍弟了。”
“哦,那就好,那就好,这样一来,你们父母的在天之灵也就能安心了……墨菡,向叔叔回来途中,曾去过河阳县衙,看望我的学生潘岳,他任职河阳县守已有多年,把河阳县境内治理得极好,很得百姓爱戴,以前他在太学读书之时,曾对向叔叔讲起过你,……”
“向叔叔,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都过去了!”墨菡听到向秀提起潘岳,面上的表情波澜不惊,一如止水,似乎已经不再有什么触动心弦的感觉了。
“哦……墨菡,向叔叔也没有什么能够帮助到你,只希望你们姐弟以后都能过得好,能够平平安安的!”
“我们会的,向叔叔,您也一定要保重身体!健康平安!”
“好的,墨菡,得知你们姐弟俩都很安好,向叔叔也就放心了,向叔叔走了,不知你这是要?……”
“向叔叔,我打算回返洛阳了。”
“哦,那就好,你们姐弟日后总算是能够相互依靠、相互照顾了,贤侄女独身一人上路,千万要多加小心哪……”
“向叔叔,墨菡会的,向叔叔您也要一路保重!”
“好,墨菡,那向叔叔就走了,各自多保重吧!”
“好的,向叔叔,墨菡日后一定会和绍弟一起,去您的家乡拜望您的。”
“好,那向叔叔以后就在家中等着迎候你们姐弟俩了!盼着你们早来!”
向秀驾着马车回了怀县老家,寂寥、惆怅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了村庄东面的绿树和云影之间,往事虽如烟,真情却犹在,向秀此番也就是因了这次的家国故里之行,友人旧居之探,后来,才便有了他名垂千古的《思旧赋》的诞生。
墨菡望着向叔叔的马车渐行渐远、渐渐地已然望不到影迹了,她才开始纵身上马,扬鞭出村,沿着悠悠的官道重返洛阳。
走走歇歇多日以后,当墨菡快马行至洛阳城南的宣阳门外时,未曾想,竟刚好迎面碰到了她最爱的弟弟嵇绍,正独自一人兴冲冲跃马出城而来。
原来,自从姐姐墨菡那日孤零零一人离开走后,嵇绍的内心就一直处于一种内疚万般的煎熬之中。那晚回到皇城值岗之时,他觉得他整个人就像被嗖嗖的冷气冰封住了一般,木木的、痴痴傻傻的,一任愁怨平添,一任思绪乱飞。他后悔自己没有留住姐姐,她惦念姐姐是否留宿在了洛阳还是已然走远……后来,当他看着熙云的身体已经无碍了,并且也已渐渐地放下了心弦,他便听从了姐姐墨菡的嘱咐,特意告假返乡,想要前去祭拜自己的父母。只是令他没有想到,又令他惊喜、高兴万分的是,喧嚷热闹,日影昭华的辰时尚未流尽之际,他刚刚驰马出了城门口,便与自己的姐姐在此巧遇……
嵇绍欣喜至极又激动至极地告诉姐姐墨菡说,他已经按照姐姐嘱告他的,向朝廷递上了辞呈。他说,小时候,山涛几乎每年都会带他去拜祭父母一回,前几年时,也曾特意陪他一起,回过铚县老家一次,只是这些年里,山伯伯因为公务繁忙,自己又已身有任职,故而想再次回乡之事便一拖再拖,一直都未能成行。他说他已然从山涛的口中得知了,姐姐一直都在华山习武学艺之事,正自打算着返乡归来后,便赶去华山一趟看望自己的姐姐,不想姐弟两人竟然又能够在这里相逢。
墨菡则对着弟弟嵇绍言道,她这几日里是才刚回了家乡一趟,为父母上坟扫墓归来,在洛阳小住些时日后,就将返回华山了,姐弟俩日后既知彼此身在哪里,便可经常往来相见。嵇绍请求姐姐墨菡一定要留在洛阳,等他回来后再多多团聚团聚,还说他今后若得空闲,一定会经常前往华山去探望自己的姐姐……墨菡则说,她非常愿意陪着弟弟一起再回家乡一趟,于是,姐弟二人便一起跃马加鞭,相伴相行相照顾,回归故里、寻梦家园……待到墨菡与弟弟嵇绍重回洛阳之后,墨菡便一直留居洛阳足有半月之久,这半月之中,墨菡除了与自己的弟弟多亲多聚多叙骨肉之情,向山涛一家表示感谢、亲近之外,她还私下里经过多方探听终于得知:据说那狗皇帝司马炎,每年,除了春日里无一例外的乐于去白马寺上香祈福、乞拜粮丰民足、四境安和之外,还很喜在金秋时节带领着一些皇家子弟到野外去狩猎,而司马炎狩猎的围场地点,距离墨菡所在的华山也就百里有余,得此讯息,墨菡心下不禁暗咬银牙,暗自欢喜,因为她知道,她复仇的机会来了……
……
夏侯湛自那日长长十载的相思,终于等来了与心上人墨菡匆匆相见的机缘,继而得到的却又是无限痛心、无限怅惘地匆匆别离之后,那时那地,那情那景,才让他终于恍然大悟,终于深深地知道了,也承认了,他此生与墨菡,当真是不及相拥、却已相忘,只是有缘无分的匆匆一瞥。墨菡的心,他摸不清更看不准,尽管他对墨菡总是眷爱非常,依恋非常,可是他面前的墨菡却总如那高山上晶莹、洁白的积雪一般,即使深沐着暖阳万里,也依然还是难以融化冰释,今生今世好像对一个“情”字,根本就是淡漠、凉薄的很,根本就不感兴趣。如此霞姿月韵、艳绝天下的墨菡,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压根儿就猜不透,墨菡在他的眼中,高远得就像那云中的神、雾中的仙,缥缈得就像那水中的月、镜中的花,此生他再也够不着、得不到了。夏侯湛觉得,他的人生和他的情感都好生无趣、好生悲凉,他不想再清醒着任头如针扎、心内滴血,他要大醉一场,只盼醉得什么都不用去做,不用去想……回来途中,进城之后,夏侯湛撇下司马文萱,一语不发,独自一个人跃马,来到了他第一次请墨菡吃饭的、那家许昌城中最大也最清新雅致的酒肆,抬头只见“悦然居”三字华然耀目,进门又逢店老板、小二笑脸相迎,点头哈腰,一直把他恭恭敬敬地引领到楼上,夏侯湛身上就赫然穿着他的县守官服,在二楼的雅间之内喝了个烂醉如泥、玉山颓倒,喝了个人事不省、昏天黑地。
是随身衙役富安和顺宝一起,搀扶着夏侯湛走下的楼梯,一直把他送回到县衙后园他自己的卧房。
司马文萱打马默然回府后,尽管心内总是酸酸的、涩涩的,但终究还是放心不下昏昏大醉的、她的夫君夏侯湛,无奈之下,只得竟自撇下了此时自家厅堂之内,正在安坐的两位身份极其尊贵的客人——她的亲哥哥琅琊王司马伦和当今的国舅,已逝的文明皇后王元姬(司马昭的王后)的亲弟弟,皇帝司马炎的亲舅舅王恺。带着婢女采玉和映荷匆忙追至了夏侯湛的房中。
“夫人,……”富安和顺宝同时朝着司马文萱施了一礼。
“嗯,你二人先且退下吧。”
“诺,夫人。”富安和顺宝答应一声后,便双双退到了门外伺候。
“孝若,孝若,……”司马文萱万分关切地走到夏侯湛的床榻边,轻轻呼唤了几声,可是她眼前床上迷迷蒙蒙躺倒的夫君夏侯湛,对于她那满溢着疼和爱的轻唤之声,根本就是置之不理,充耳不闻,司马文萱在床边默默地坐下身来,抬泪目静静地看着夏侯湛满面通红、不住地苦笑,虽已大醉醺醺、神志不清,口中却还总是在喃喃地喊着他的“菡儿,菡儿,……”
司马文萱觉得自己对于夏侯湛,对于面前这个令他爱之越深、痛之越深的男人,真的是这般的拿不起又放不下,因为她知道,她爱他,无论怎样她都是爱着他的,尽管他的心里一直都在装着别人,他因为别人醉酒,而醉酒后呼喊的也同样是别人的名字,可她却还是那样无怨无悔地爱着他,守着他……
夏侯湛翻转身来“哇哇”地大吐了一阵儿后,便半言半语地念叨着他的“菡儿”昏昏入睡了。
见夏侯湛无碍了,司马文萱才含着泪、苦着心,玉步缓缓、情思恹缠地慢慢走出了夏侯湛的房间,走回了厅堂内无言地落座、无语泪流……
“皇妹,王兄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实在不明白你,他夏侯湛到底有什么好?……”夏侯湛身着官服酩酊大醉,大失冠仪、更失体统之态,点滴不漏的全被今日午后之时,特地来至他府上家中看望自己妹妹的琅琊王司马伦,和从很早很早时起,就对司马文萱垂涎三尺、青睐有加的国舅王恺,看在了眼里,司马伦责问其妹妹司马文萱的话语,吐露的更是此时此刻,正自怡然、悠然地端坐于司马伦近旁处的国舅王恺的心声,王恺其人虽貌不出奇,形不出众,然却侯服加身、威仪赫赫,那飞扬的气势,简直比当今的皇帝司马炎都不逊色一二。
“表妹,表妹你这般姿容,却嫁了个这么不解风情的蠢物,唉,真是可惜呀,可惜!”国舅王恺见自己曾经百般示好,百般倾慕的他眼中“花神”一般美艳的司马文萱,因为一时心痛难忍,便顾自泪如明珠般地颗颗滚落……滚落在她那如出水芙蓉般姣好的粉嫩面颊上,不觉竟自有些愤然,禁不住“蛊惑”似的在旁声声慨叹。
司马文萱生来最讨厌的就是那种虽无品行,却还要故作高雅之态的小人,故而,她顿时便领悟到了自己此时落泪,当真是有些不合时宜,平白让某些人看了笑话,思想到此,司马文萱当即就止住悲泪,转头瞥了一眼,满脸幸灾乐祸的王恺后,正色答道,“表兄之言差矣,夏虫不可以语於冰者,笃於时也,个人自有个人的志向。”
王恺少有才智却无德行,很多年以前,在司马炎登基大典之后,宴请皇家亲属的聚会中,他便对年仅十七、玲珑美貌的司马文萱一见而倾心不已,也曾几番备足厚礼向琅琊王司马伦和柏夫人提亲,可那时的司马文萱,一颗芳心早就已经被气宇昂然的翩翩美男夏侯湛劫掠而走,又况且凭着司马文萱的才情和品貌,即使当时没有暗自钟情于夏侯湛,她也不会看上王恺这种类似金漆饭桶般的纨绔子弟。
然而王恺虽终是没能如愿以偿,时至今日,司马文萱于他,依然是水中月、空中阁,美人如花隔云端,他最多也就是用他那双馋馋的眼睛,多盯上司马文萱几眼,但是只要一见到司马文萱,他便仍然总会不自禁地神魂随之颠倒、面色随之恍惚。尽管王恺妻妾成群,左拥右揽,早已软玉温香抱满怀,但却总觉得他身边的这些娇妻美妾,根本就没有一个能及得上司马文萱的娇娆风韵,故而,当他从与之私交甚好的琅琊王司马伦口中得知,司马文萱自嫁给夏侯湛,生活得一点儿都不幸福以后,他便还是想借着公干至许昌之际,厚着脸皮、陪着司马伦来看看司马文萱。
“皇妹,其实自从你出嫁至许昌,他夏侯湛胆敢在你们成婚那天缺席婚礼大典,王兄我就看出,你的苦日子算是来了。这么多年了,你可以去打探打探,有哪一家的夫妻会各住各的房,各睡各的床,成婚十多年了,你连个孩子都没能得到,你这过得叫什么日子吗?母亲直到临终前,都还是对你悬心不已,难道你不知道吗?他夏侯湛真是岂有此理!如若没有皇妹你苦苦地拦着,死死地护着他,王兄我早就好好地教训教训他了!”司马伦知道自己的妹妹司马文萱,非常不喜欢甚至厌恶王恺已极,于是,当他见到王恺被自己的妹妹反驳的瞠目结舌,无言以对时,他便也没有刻意地给王恺帮腔解围,只是阴沉着一张暴躁的脸,不住地愤愤发泄着,他自己胸中对他这妹丈夏侯湛的万分不满。
“王兄,嫁给他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没什么可怨的。”
“皇妹,你呀,他这样对你,总要有个原因吧,难道是我司马家地位不够高,还是皇妹你不够美貌淑德?……”
“王兄,其实孝若他对我也挺好的,最起码我知道,他是个好人,母亲生前也这样说过。”
“好人?哼哼哼,皇妹,何谓好人?好人能这样无情无义地对待自己的妻子吗?”
“王兄,你就不要再操心皇妹我的事了,好吗?……”
“皇妹,你呀,唉,……”
旁边的王恺此时倒是连一言都不发,半语都不讲了,也许是,他怕再次遭到司马文萱毫无情面的驳斥,脸上国舅的尊严有些张挂不住,但他一双色迷迷、迷恋不已的眼睛,总是不停地盯着司马文萱看,却是他无论如何都管束不住、也控制不住他自己的。
日入酉时,天色渐晚,司马文萱见自己的哥哥司马伦和国舅王恺,好像依然还是没有想要告辞离开之意,她因为心下担心自己的夫君夏侯湛酒醒之后,会与他二人起什么争执和不愉快,于是便转头举目,和婉地问了她的哥哥司马伦一句,“王兄,打算何时回去?可要在家中用晚饭吗?”
“皇妹,王兄我今日就是要留在他的县衙用餐、住宿,他夏侯湛身为一县之守,撇下公务不闻不问,把自己灌了个昏头转向,大睡不醒,我倒要等等看,看他到底几时能醒,看他酒醒之后,能有何言语和面目应对于我!”
“王兄,其实孝若他素日里还是很勤于公务的,今日只是因为过于痛心才会如此,你就不要和他计较了,既然王兄打算在府上用饭,那我马上就吩咐厨下去准备晚餐。”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丰盛的晚餐便依次被摆放到了琅琊王司马伦和国舅王恺各自面前的桌案之上,司马文萱起身后又亲自去至夏侯湛的房间一趟,想看看他可否醒来,可否好些,是否要用些饭食。司马文宣绕粉墙、过回廊,迈步走进夏侯湛的屋中时,刚好看到夏侯湛已然醒转下床,正在富安的服侍和帮助下,穿衣、蹬靴,夏侯湛彼时也已从富安的口中得知:今日午后,他的大舅哥琅琊王司马伦和国舅王恺一起,来至在了他的府上,他心下也在暗自思忖着,无论怎样都该去和他二人见上一面,应付应付差事。
“孝若,你起来了,可好多了吗?晚饭已然备好,你也来用些汤饭吧。”司马文萱面容温婉、语气蕴情地关心着、怜爱着她的夫君夏侯湛。
“我好多了,文萱,琅琊王和国舅王恺来了家中是吗?”夏侯湛的面色多少有些发窘,刻意地没有转头直视司马文萱,他只是边整理自己的衣衫,边低声寻问了司马文萱一句。
“对的,孝若,他们是因为有公干来了许昌,特意来府上做客而已。”
“那好,你先且回去招待他们,我随后就到。”
“好的,孝若,你还有哪里感到不适吗?要不要请来郎中给你配些药调理调理身体?”司马文萱的话语照旧温情。
“不用了,我已然没事了。”
司马文萱先行回了厅堂,又吩咐仆人给夏侯湛特别准备了一些略清淡的、便于解酒的汤饭摆置在了桌上。时候不长,夏侯湛便也穿戴整齐,依旧是一身崭新的湛蓝色团花衣袍,风采如旧地来至在他自家的厅堂,拜见位高权重、尊贵非常的皇叔司马伦和国舅王恺二人。
“孝若,你总算是酒醒了,……”夏侯湛朝着司马伦和王恺躬身一礼后,司马伦只是慢悠悠地抬起头来、轻微地瞥了夏侯湛一眼,不无讥讽地问了他一句,便依旧还是大模大样、稳稳当当、目中空无一切地跪坐在他自己的几案后面,自斟自饮,大口地吃着他自己的饭。
王恺本就因为司马文萱而对夏侯湛忌妒已久,又加上他本来身份就远远地高过夏侯湛,所以今日,他在第一次到了夏侯湛家中,见到身为主人的夏侯湛后,也是丝毫都没有任何主客之礼,也如司马伦一样,只微微地抬起眼皮看了看夏侯湛后,便旁若无人地顾自“滋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菜地吃着、喝着。
夏侯湛虽然觉得自己在他二人面前,怎生那样得低三下四、低声下气,但奈于身份和官位本就如此,终又无计奈何,也只得面上异常尴尬地干笑了一下,便竟自走到自己的座位之上,不言不语地陪着司马伦和王恺一同进餐。
厅堂里的气氛,压抑沉闷的仿佛只要扔进一根火烛,马上就会燃尽整幢房屋似的。
夏侯湛因为自己的胃还不是很舒服,所以就一直是那样安静地跪坐在他的位置之上,安静地用一些相对比较素淡的汤菜,不声不响、讳莫如深,既不抬眼看司马伦也不看王恺,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觉得他自己与这二人本就无寸语可谈。
司马文萱此时的仪态倒是显得很娴静,娴静万分地陪坐在夏侯湛旁边的主人位子上,她一会儿转头望望他的哥哥司马伦,一会儿又看看身旁自己的夫君夏侯湛,她知道他们二人早已势同水火,隔阂颇深,与其一语不合就吵将起来,还不如就这样谁都不要言语,平静着把这顿饭用完,平静着把自己的哥哥司马伦和国舅王恺一同送出府去,倘能如此,她便要在心底默默地暗念“阿弥陀佛”了。
“孝若,你在许昌任县守也有十多年了吧?可你这许昌城十多年以来也未见有什么起色呀。”司马伦似乎觉得自己此番前来许昌,亲眼得见夏侯湛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他要是不好好地训斥夏侯湛一顿,不出出自己胸中压抑着的这口闷气,他就太不甘心、太不解恨了。
夏侯湛听闻司马伦之言后,面色立即就变得很冷很冷,恰似僵硬了的不再流动的水一般,但他却缄口不答一个字,连半句话都没有和司马伦争辩,显然他早已不屑于再与司马伦这等人有任何争论之语。
“表弟,池中之物终归就是池中之物,多说也无益呀。”王恺满面悠闲却又心怀狡黠地接过了司马伦的话茬,存心在旁添油加醋,蓄意拨火。
“表兄此言又差了,当年孝若二十岁余就驰骋沙场,大退鲜卑之时,听闻表兄却在拿自己的牛做赌注,和人比试射箭,玩着只有无知顽童才会玩的把戏,真是可笑至极!鸿鹄高翔,乘风千里,圣洁之志,岂是燕雀能知?燕雀即使披着再华美的衣衫,居着再巍峨的楼宇,他依然还只能是俗而又俗的燕雀而已!”司马文萱闻听王恺如此讥诮、嘲笑她深爱的夫君夏侯湛,不觉阵阵怒满胸怀,忍不住再次正言厉色地回敬、挖苦着王恺。
“表妹,愚兄我无非是替你不值啊!”王恺一个堂堂的当朝国舅,三番两次地被司马文萱奚落、讽刺,面上竟然没有丝毫的怒恼之色现出,看来,他还真是对司马文萱眷恋、痴迷的可以。
“我有什么可不值的?我求仁而得仁,又有何怨?”司马文萱下意识地转过脸来,看了看她自己身旁巍然坐定的夫君夏侯湛,她注意到夏侯湛的后槽牙早已咬得“咯咯”作响,星眸虎目之中正暗自滚涌着堆堆片片几欲喷薄而出的、无穷无尽的怒火。
“皇妹所言虽然不差,可立了功,却不要朝廷的封赠,非要跑回这许昌,做回他的一县之守,这么多年下来,又没做出个什么名堂……哼!王兄我就只有你这一个妹妹,自然盼着你能过得好,表兄之言也不无道理,你睁眼看看你自己,这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有哪里还像一个出身皇家的公主?整日家蜗居在这小小的县衙之中委曲求全。皇妹你的心高气傲都到哪里去了?如今你变得,让王兄我都快认不出了,哼!……”
“王兄,个人冷暖,个人自知,皇妹我生活得很好,王兄和表兄若无其他事,还是先且回到城中的客栈去歇息住宿吧。”司马文萱当然能够看出夏侯湛的愤怒早已忍耐到了极点,所以为了避免他们双方“剑拔弩张、刀兵相见”,司马文萱只得提前下了逐客之令。
“皇妹,你这是要赶我走吗?王兄我可都是因为心疼你、不放心你呀?此番到至许昌,王兄我还特意给你带来了十数匹圣上御赐的锦缎丝绸,你好好地添几身新衣吧。来呀,把送与公主的锦缎呈至到厅堂来。”
“诺,王爷。”司马伦的随从答应一声后,便把那一匹匹光华闪闪、鲜艳夺目的锦缎,搬进了夏侯湛的厅堂。
“表妹,此乃一斛产自南洋的上好珍珠,愚兄觉得这天底下,唯有表妹这样的姿容,才堪配如此的珍宝,故而特意带来送与表妹。”国舅王恺颇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架势,也忙跟着转回身去,从他贴身侍从的手中接过了他所说的那斛晶莹、白亮、又大又圆的珍珠,双手捧到了司马文萱的近前,一双垂涎欲滴的色目,色眯眯地,还总不忘借机多盯上司马文萱几眼。
“王兄,表兄,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我并不需要这些,你们还是先且回去吧……”司马文萱婉言拒收,并且再次断然地“奉上”了她的逐客之语。
这样的场景,对于夏侯湛来说,明明就是琅琊王司马伦和国舅王恺二人合起伙来,给他眼插棒槌,要他难堪。夏侯湛虽依然还是在故作淡定地跪坐在他的几案后面,但他的胸腹之间却早已是怒火万丈,不发而不快了。虽然司马文萱并不是他此生的最爱,但她毕竟是他的妻子,司马伦故意讥笑他无为、寒酸,王恺贪婪、色色的目光总是缠绕在司马文萱的身上,夏侯湛感到,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无端受到的莫大的羞辱,令他只觉颜面扫地、尊严扫地。然则,那时那刻的那种状况下,也正是因了那样的情境触动,夏侯湛才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原来司马文萱也早已无声无息地走进了他的心里,他今日也会为了司马文萱而醋意大发,而暴跳如雷,“富安,顺宝,把这些礼物统统给我扔出县衙,送客!”
夏侯湛的怒吼之声震颤了整个厅堂,富安和顺宝答应一声便走上前来,开始往外轰赶亦皇亲、亦国戚的皇叔司马伦和国舅王恺二人。
“夏侯湛,你真是太放肆了,有种,你给我等着,……”司马伦和王恺亲眼见着自己送上的丝绸锦缎和名贵珍珠,被夏侯湛的仆人们纷纷抱出了厅堂,扔往了县衙的大门外,不由得火冒三丈、怒发冲冠,他二人一边大失威仪地往堂外走着,一边嘴里还在不住地骂骂咧咧。尤其是琅琊王司马伦,不管是为了虚张声势地撑住他自己的面子,还是他当真打算日后要好好地惩处夏侯湛一番,总之,他口中恨恨地放出的狠话,还是很掷地有声、雷打不动的。
司马文萱看得出,此时她的夫君夏侯湛,早就已然愤怒到了七窍生烟,恐怕连杀人的心都有了的程度,她不敢过去劝说他,她觉得她自己夹在哥哥和丈夫的中间真的是好生为难,她该怎样做?她能怎样做呢?她深深地知道,哥哥与其这样替她抱打不平,还不如袖手旁观的好,哥哥和王恺这样联合起来侮辱夏侯湛的自尊,其实只能会让夏侯湛更加得讨厌她,更加得疏远她,“王兄,皇妹我日后生死有命,你就不要再管了,你走吧!”
“好,皇妹,这可是你说的,看来我当真是闲来无事瞎操心,多走这一遭,从今往后,王兄我决不再踏进你的家门半步!”
司马伦虎着一张败坏不堪的脸,冲着他自己的妹妹喊完这最后一句,便愤愤地转身和王恺一起,带着他们的随身侍从,带着随从们从衙门大门之外捡拾回来的、他们的锦缎和珍珠,气鼓鼓、怒汹汹地上马走了……司马文萱的一颗心也瞬然间就被撕扯得七零八落,鞭挞得伤痕累累,哥哥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真心疼她的亲人了,却被她冷言冷语地打发走了。眼前无比空旷而又万般凌乱的厅堂之内,唯剩下她的夫君夏侯湛那挺拔异常却又冷涩异常的身影、冷冷地站在她的附近,让她找寻不到一丝的温柔和暖意。泪水淹没了苦痛,滴滴落下,却总是无人抚慰,无人同情,“难道这就是自己曾经那般畅想的美好姻缘和幸福人生嘛?”
怒气难息的夏侯湛,依然还跃步在厅堂的正中,星眸燃火,他的目光一直都狠狠地盯向司马伦和王恺二人远去消失的方向,穿墙过院、穿街过巷,恨不得只用这狠狠的目光,便能够把他们两人的嚣张、跋扈和妄自尊大,给彻底地毁灭、彻底地吞噬掉……
司马文萱和她的哥哥司马伦,最后恰如吵架般的那句无奈地告别之语,司马文萱孤单单一人独自泪落的无助与凄婉,令夏侯湛蓦然转头回身之际,不觉心内一阵阵软、一阵阵疼,一阵阵非常真实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似乎时至今日今时,他才第一次深深地体会到了司马文萱这许多年以来深藏在心底的那份哀痛。当一切都平静下来之后,当他无语静对司马文萱那张珠泪滚满香腮的愁苦面颊时,他知道,他的心真的痛了,为司马文萱而心痛!他感受到他自己这十多年以来,对如此通达事理、坚忍而又多情的司马文萱终是太残忍、太无情了,“文萱,……”夏侯湛舒眉举目轻唤一声,默默地走到了司马文萱的近前,情热意暖、由怜而爱之时,他一把便把司马文萱那抽泣不止,无所依傍的身体紧紧地搂抱在了自己的怀间,“文萱,都是我不好,不要难过了,……”
“孝若,……”司马文萱一句“孝若”出口后,便把头紧紧地埋进了夏侯湛那宽阔有力的胸怀间,哭得更伤心了。
“文萱,今日之后,我永远都会陪在你的身边!”
“孝若,你说的可是真的吗?”
“对,是真的!”
天上有月月常缺,人间有情情总残。“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司马文萱的一片痴爱、真情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感动了也俘获了夏侯湛那颗顽固执拗的、实在难以融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