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归 乡
嵇绍听闻静妍如此说,转头举泪目深情地看了一眼小姐熙芸,看了看那个正自默默地站立于妹妹静妍身侧,一直都在柔情万千地望着他的、惹他爱恋万般的知心人,从小到大滴滴点点、一幕幕、一重重,二人情浓意切、两小无猜、耳鬓厮磨,肝胆相照的往昔情境,竟如飞雪落花一般,素素然然地飘落、绽放,一片片、一朵朵,飘落在嵇绍的心间,绽放在嵇绍的脑海……似无声无息,无关风月,然却是最深情的牵绊,最深刻的震颤,震颤着嵇绍的心,牵绊着嵇绍的魂。
一面是自己唯一的亲姐姐,决然果断地要带自己走,远离开繁杂、蜩沸的尘世,放弃下司马家赏赐的一切仕途雍容。一面是自己两情相映的心上人,泪盈秀目,期盼着自己能够与她琴瑟和谐、相伴一生。他该怎么抉择?他到底该如何定位他自己的人生?
墨菡已经上马了,“绍弟,如果你还记得父母的冤仇,还记得是谁害得我们姐弟家破人亡,流离失所,那就请你远离这司马家的天下,马上就跟姐姐走!”
嵇绍又转回头来望了望熙芸,望了望那张正自泪雾迷离、容色惆怅、痴痴地看着他的清丽面庞,“熙芸,你们回去吧!”话语说完,嵇绍一咬牙关,纵身上马,勒住缰绳,盘回在原地好一阵儿后,也深深地望了小姐熙芸好一阵儿后,他才心下狠了又狠、硬了又硬,一扬马鞭就要随着姐姐墨菡一起离开此地。
“延祖哥哥,延祖哥哥,我姐姐她昏倒了,你快过来救救她呀,你快些过来呀!……”熙芸小姐从始至终连一句挽留嵇绍的话都没有说,但她的一颗芳心却早就已经碎得七零八落、痛不欲生。她深深地知道,嵇绍若是真的走了,离开她了,那么人世于她,也就再没有什么快乐生存的希望了。她惨然地昏迷了过去,点点残泪还依然留存在她的颊边,面上的血色却早已退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白纸般悲戚的一张面孔,无限凄然地仰躺在妹妹静妍的怀间。
嵇绍停住了马,墨菡也勒住了马的缰绳。
嵇绍跑了过来,墨菡也追了过来。
“熙芸,熙芸,你醒醒、你快醒醒啊……”嵇绍虎目盈泪,大声地呼喊着小姐熙芸的名字,使劲儿地摇晃着她那柔弱无力的身体。
熙芸醒过来了,朝着嵇绍恬静地笑了一下,“绍哥哥,不要离开我,好吗?……”
墨菡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弟弟,那心碎的表情、那痛彻肺腑的样子,只觉得是这般的熟悉,这般的历历在目。是啊,那是夏侯湛,她曾经亲历过,亲眼目睹过,在她离开许昌之时,夏侯湛的面上呈现出来的也是这种肝肠寸断、生不如死的神情。
墨菡认输了,墨菡心痛了,想想自己已然为了这份仇恨,狠心地抛下、舍弃了一切,难道还非要这般残忍地,让唯一的亲弟弟也如自己一样,去过着这种悲凉、荒远而又苍茫无望的日子吗?
“绍弟,你还是安心地照顾熙芸小姐吧,姐姐决不再勉强于你,只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给这狗皇帝司马炎守护皇宫了,因为他早就该死!你今后若要为官,就做一个能为百姓做些事情的好官吧,姐姐知道你一切都好,也就心安了,记得,莫忘了常回家乡给父亲母亲上坟、扫墓。姐姐……走了。”
“姐姐,你孤单一人能去哪里呀?就让弟弟我来照顾你吧!”嵇绍闻听姐姐墨菡如此话语,心下不禁痛如刀割一般,他赶忙把娇弱的熙芸暂时拜托给小姐静妍照顾,快走几步,来至到自己姐姐的近前,伸手拽住姐姐的马缰,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开手来,不舍得自己的姐姐就这样孤零零一人独自离开。
“不用,绍弟,天下之大,自有姐姐的去处,如今,华山就是姐姐的家。你今后就好生保重、好自为之吧!”
墨菡又无限疼爱地看了自己的弟弟嵇绍几眼后,便从嵇绍的手中夺过了马的缰绳,强忍泪水,扭头回步,狠下心来,跃身上马,而后,她又朝着不远处那森然屹立的大晋皇宫暗暗地运了几口气,心下竟自咬紧牙关,“司马炎,你最好永远龟缩在你的壳里,否则,我嵇墨菡今生今世定要取你的项上人头。”
姐姐墨菡跃马走了,嵇绍的一颗壮志雄心,霎时间就被撕扯得四分五裂,悲不自胜。这么多年以来,姐姐到底都经历了什么,还在思想着什么,留恋着什么,他都无从知晓,但他却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姐姐是要把幸福留给他,是想让他拥有完美,在这个世上安享人生,安然度日。而姐姐她自己还要坚强地去面对什么,要怎样去度过她的人生,姐姐却对他只字都不言……
此时的天色,已经是日薄西山,堪堪将晚了,满天的晚霞把偌大个洛阳城涂染得分外缤纷多姿。
墨菡回到了客栈,泪洒一路,心碎一路,但愿弟弟能如她所言,如她所盼,但愿弟弟能拥有一个安定完好的人生。
窗内红烛摇曳,窗外细雨横斜,洛阳的夜雨落得好静啊,静得人心越发的荒凉无助、飘无定所,静得屋内越发的清清冷冷、空空洞洞……
墨菡独倚床头,独对烛光,苦泪点点,再无人抚慰,忧伤重重,再无人愈疗。
在这长达十载的光阴里,潘岳对她曾经的那份恩情,虽然早已被她沉沉地、厚厚地收藏、封锁在了心灵的一个角落,可夏侯湛留给她的那份浓浓的爱,却还始终无一日不徘徊、流淌在她的思绪和心海之间,尽管她什么都不曾给予他,但她却把自己的一颗芳心,长长久久地寄存在了多情多义的公子夏侯湛那里。
唯美无限的黄昏时分,沐浴了一阵濛濛春雨的洛阳城,在翌日的清晨到来之时,多不胜数的大街小巷、美不胜收的亭台楼宇、都乍然呈现出了一派格外清新、明丽之象,花儿更红了,草儿更绿了,高大参差的树木在缕缕的晨光中抖动着满身晶莹的雨珠和露珠,枝肥叶嫩,万倍的精神焕发。
墨菡牵着马走出了客栈,眼前所能望到的一切,让她觉得天地自然其实是如此的纯净,如此的美好,可浊浊人世却总是与这份天然的纯净、天然的美好背道而驰,总是那般的藏污纳垢、浑浑噩噩,总是充满着杀戮、纷争和陷阱……
天到隅中之时,墨菡驰马进了河阳县界,顿觉自己仿佛一下子便走进了一片桃李的悠悠幻海之中,漫山遍野,田间、路旁,只见桃林如海,李林如江,千千万万朵桃花怒放、万万千千朵李花竟香。想想十年之前,自己离开许昌奔往华山之时,也曾路经河阳,也是在一个春天,却不曾见到河阳县有如此绚烂之景致,如此绝妙之民风。
女子如花,女子也爱花,眼前这一片纯美、馨香的天然画卷,令墨菡不知不觉间便暂时忘却了心头的哀怨和愁苦,不经意间自然地放慢了驰马的速度,一双桃花杏眼,一张桃花粉面,久久地流连于这整整盛放了足有十里、百里之远的片片粉红和嫩白之间……
路边,有三三两两的农人扛锄犁地归来,他们在见到一辆马车旁站定,正自赏花玩景的一家三口之后,都纷纷会满面笑意地、冲着那位看似官员打扮的年轻公子打着招呼,没有拘束感也没有疏离感,就仿佛是经常见面的故交友人一般,“潘县令,又来赏桃花了!”
“是啊,你们要回家里去了,……”
好生熟悉的声音,好生熟悉的背影,“潘县令?莫非他是潘岳吗?”
为赏美景,墨菡早已撩起了黑纱,为识故人,墨菡又早已骤然停马,不自觉地摘下了纱笠。
那公子转头笑着回答与他亲热搭讪的农人们时,墨菡看清楚了,那正是、正是当年,刚刚只有豆蔻年华的自己,初一见时,便暗自倾心不已、爱慕不已的惊才风逸、美如仙人的才子潘岳。然而,世易时移,情随事迁,过去的一切都早已付水东流……墨菡的骏马固然足够高大,墨菡的姿容更是足够耀目,墨菡骑马行过之时,距离潘岳的马车也是足够得接近,可是潘岳却根本就没有看到她,没有注意到她……因为那时那刻,潘岳那无比深情、柔旭又充满爱意的目光,一直都是暖暖地萦绕在他的娇妻和他的爱女的身上,潘岳的怀中一直都在抱着他娇丽、可爱的小女儿,在逗着孩子玩笑,而他身旁的妻子也一直都是秀面温婉地看着自己的夫君潘岳和他们二人的女儿,并且,潘岳的妻子看起来,好像又已经身怀有了孕了。
……
当初,自己立马于太学门外,曾暗自祝福潘岳觅得佳偶,幸福快乐地过一辈子,彻底地忘掉他心中曾经的墨菡,忘掉他心中曾经的爱……可是如今,当墨菡真正亲眼目睹了潘岳的幸福和快乐时,她却还是忍不住点点清泪淹透芳心,胸间阵阵酸涩难忍!
临近正午之时,墨菡没有进到河阳县城内吃饭、歇马,而是一路快马又沿着官道一口气驰奔了有一、二百里之后,才在红日西沉风送凉,百鸟归巢林愈静之时,跃马驰下了官道,在附近村庄外的一户小小的农家客栈之中住宿了一宿。
次日清晨,墨菡便又接着打马上路,又是足足大半日的驰马疾奔之后,才于一个宁静祥和的日昳时分,孤独一人,心绪异常黯然地行进了她自己曾经熟而又熟的许昌城内。抬头望望,蓝天白云,骄阳煦暖;举目环顾,店铺楼台,花木繁茂。然而命运却从不曾眷顾婵娟,孤身孤枕守孤窗,韶光空度枉自伤的墨菡,竟总是那般凄惨惨、惨戚戚地一人,一影,游走在这良辰美景、尘世喧嚣之外,寻不到灵魂的寄托,觅不到存活的意义……
墨菡一个人呆呆地侧躺在客栈卧房的床榻之上,从日昳躺到黄昏,从日落躺到掌灯,满腮的悲泪,满怀的悲楚,整整大半日、近乎三个时辰的马不停蹄,疾驰飞奔过后,使得她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处骨节,都是那样的疲累不堪,酸痛已极,头昏昏,脑胀胀,口又干,舌又燥,但她却除了喝水饮茶之外,还是连一口饭都再也难以下咽,只觉口中苦苦的,心头苦苦的,而她自己的命运则更是如此的苦不堪言。
好妹妹金若早就回归故乡匈奴了,并且早已嫁人成亲,有了女儿绕膝玩耍、幸福做伴;自己的弟弟嵇绍也有了山熙芸小姐的倾心相陪、百般眷恋;如今她又亲眼看到了潘岳更是一家和睦、美满而又甜蜜。就在这许昌城内,县衙后园,住着曾经对她那般爱恋、痴迷、眷念不已的夏侯湛,可是夏侯湛的身旁也早就有了司马文萱……唯剩她自己,总是怀揣着难以磨灭的刻骨仇恨,背负着难以完成的复仇理想,孤孤单单一个人在这苍茫而又冰冷的世间,漠然无比地徘徊流浪,人也流浪、心也流浪,辜负了锦绣年华,辜负了韶华青春。
十载苦学,练就了满身的武艺,然而面对那般森严矗立、把守严密的巍峨皇宫,墨菡知道,她单枪独骑、一己之功,根本就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师父和山伯伯都劝她忘却仇恨,笑对人生,可是,这份深藏于心底的仇恨,早就已然害得她失去了此生本该拥有的、最最珍贵的东西——甘美的爱情和乐好的人生……她没有告诉自己的弟弟嵇绍,她久存于心间的复仇之念,那是因为她想让弟弟在这个人世之上平安地、平静地生活着。就让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的她,来独自完成这一切吧,或许这根本就是个她永远都实现不了的怨梦,可是时至今日、事到如今,却是任谁都不可能阻挡得住她为此坚进的脚步,哪怕最终落得一死,也许反倒是最好的解脱了。眼下,她虽然还是找寻不到去刺杀司马炎的有利途径,但是,如若司马炎哪日心血来潮,像十年前那般御驾出宫,凭自己如今的身手和谋算,定会让他非死即伤,威严扫地。且先回家乡拜祭父母亡灵,待重回洛阳之日,再细作打算。
人若孤寂怕黑夜,夜半冷风透骨凉。
残月如水、墨云惨淡,哀苦伴着愁思入眠,这一夜,墨菡睡得很晚、很沉。待到迷迷蒙蒙醒来之时,她看到红红的日影早已高高地越过了客栈二楼的楼顶,时辰应该早就到了隅中十分,推开楼窗,但见目之所及的街市,满是一片郁勃、繁盛之象,人来车往,喧嚷、热闹的很。
经过这一整夜的歇息和恢复,墨菡觉得自己的心情和体力都慢慢地调整过来了,及待她牵着马来到大街上之后,便寻了一家不大的酒肆,稍微地用了些饭食,而后,墨菡便打算起身继续上马赶路了。然则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当她迈步走出酒肆门口之时,恰刚好看到从街对面的一家布店里,走出来了徐大娘和李伯老夫妇两人,怀中还抱着一些看似用以娶亲用的大红的布料。匆匆十载的光阴,两位老人看起来虽又略微地衰老了些许,但精神还是满矍铄的,面上也总是笑吟吟、乐呵呵的。
墨菡心里对徐大娘的感情是很深的,因而她不由自主地便站在原地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徐大娘,之后,当她正自犹豫着要不要走上前去,和徐大娘打声招呼时,却不料,一阵清风吹过,她面前的黑纱猛然间就随风飞扬了起来,徐大娘在抬眼环视大街上的店铺和行人之际,一下子就注意到了、看到了,人群当中那般显眼炫目、姿仪卓然的她,“墨菡小姐!那边可是墨菡小姐吗?”
这声喜中带惊地问讯,徐大娘其实也是稍微犹疑了一阵儿,才脱口而出的,因为在与墨菡曾经半载有余的热情相处之中,她自问自己,虽然一直都很熟悉墨菡,熟悉墨菡的声音,熟悉墨菡的一颦一笑,熟悉墨菡一举手一投足,一丝一点细微的举动。可是,自从墨菡走后,春去秋来、寒暑交替之间,毕竟转眼已是匆匆十载的流年远逝,那年才刚刚十五六岁的墨菡,自然还会继续长大、长高,继续变得更加成熟,更加美丽……然而,徐大娘还是喊出来了,因为她不相信这世间还能有比墨菡更标致、更有风韵的女子,眼前的这位姑娘,生的是那般的姿颜绝色,而她那绝色的面庞五官,则一定就是发育得更加丰腴、饱满了的墨菡小姐。尤其是当她无意间触碰到、捕捉到那姑娘正在看她的眼神儿时,那种柔美中流淌着亲近感觉的目光,可不就是当年的墨菡留给她的印象吗?……所以,凭着女人独有的直觉,徐大娘才觉得,才能够坚信,这姑娘一定就是她许多年未见的、心里一直都十分想念和惦记的墨菡小姐……
而徐大娘的一声突然喊问,自然会触痛到墨菡的内心,使得她的心间禁不住一阵微微的五味杂陈,墨菡下意识地猝然转身,就想要快步离开此处,可是就在她迟疑难决,举步踌躇之际,徐大娘却早已急走几步追到了她的跟前,伸双手拽住了她的衣袖,李伯也跟着快步走了过来,“墨菡小姐,真的是你吗?墨菡小姐,难道你不认识大娘了吗?这么多年了,小姐你到底是去了哪里了?”徐大娘话未说完,便早已笑脸淌泪,心酸难过不止。
“大娘,……”墨菡慢慢地摘下了纱笠,冲着徐大娘和李伯深深地施了一礼。
“墨菡小姐,你比以前又长高了,出落得更美了,墨菡小姐,金若姑娘呢?她怎么不在小姐身边了?……”徐大娘又紧紧地拉住了墨菡的手,欣喜万分、喜爱万分地端详着墨菡,在徐大娘的眼里目中,墨菡真是美得言说不尽,高矮胖瘦、脸蛋儿身形,怎么就那么得恰到好处,那么得无可挑剔,那么得让人怎么看都看不够。
“大娘,金若她早已回家乡了,您这是来买布料的吗?”见到曾经如母亲一般关爱自己、照顾自己的徐大娘,墨菡的心里虽然也是激动不已,感慨万千,但岁月宏长,世事烟渺,她一时间却也不知该和徐大娘讲说些什么,万绪千头、一言难尽的往事又该从何说起。
“小姐是说,金若姑娘找到她自己的亲爹娘了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墨菡小姐,顺宝今春就要娶媳妇了,我和你李伯,这是一起来给他买些娶亲用的东西。”
“哦,是吗?那真是恭喜大娘和李伯了。”墨菡闻言,满面透溢出来的都是对二位老人和顺宝的祝福之色。
“墨菡小姐,随大娘到家中坐坐吧,我们如今早已不住在县衙后园了,顺宝长大后,就跟随着咱家县守大人,夏侯公子,当了一名衙役,你李伯年岁大了,便和我一起在家种些菜、养些鸡鸭,日子过得倒也清闲。县守大人很照顾我们,家里的房子虽不大,但也足够住了,墨菡小姐,这次无论如何,你都要随大娘回到家中住些日子,咱们娘两个好好地叙叙话,大娘给你做好吃的。”徐大娘那双紧拉着墨菡的手,一直都不舍得松开,话说了多长,手就拉了多久,仿佛是在害怕,她一旦松开手去,墨菡就会马上从她的眼前消失掉了似的。
“大娘,谢谢您,不用了,我只是路经许昌,马上就要急着赶路了。”
“墨菡小姐,这么多年都过去了,难道小姐还是一个人吗?你这是要急着去往哪里呀?”
“大娘,多谢您对墨菡的关心,听到顺宝要成亲了,作为姐姐,我很是替他高兴。大娘,这是墨菡对自己弟弟的一份心意和祝福,望大娘收下,也望大娘和李伯多多保重身体,墨菡就此告辞走了。”墨菡没有正面回答徐大娘的问话,只从随身包裹中取出了一锭澄黄而又厚重沉淀的金子,塞在了徐大娘的手里,而后又扭头冲着近旁的李伯笑了笑,便转回身来就要上马离去。
“墨菡小姐,这太贵重了,大娘不能收,墨菡小姐,你就一点都不想知道咱家夏侯公子、县守大人他如今过得可好吗?”徐大娘又万般不舍地上前拦住了墨菡,蔼言问道。
听到徐大娘如此相问,墨菡一张秀美无比的花颜粉面上,倏然间就闪掠过了一丝淡淡的哀伤,但她却咬紧牙关,只字都不想也不敢去寻问夏侯湛的现况,她说不准自己此番归乡是因了别无他途可走,还是特意要来许昌看看,看看自己留恋的故地,看看自己留恋的故人……但她最终还是缄住了口,封住了心,因为夏侯湛如今无论生活得好与不好,对于她来说,都只能是无边的伤痛。
“小姐呀,夏侯公子他过得一点儿都不好,他心里一直都没有忘记墨菡小姐,……”徐大娘的话,虽平淡却哀婉,一字一句皆如锐器刺心一般,令墨菡听来不觉肝肠痛断、花容凄然。
“大娘,都过去了……墨菡要走了,您和李伯请回吧!”
“墨菡小姐,墨菡小姐,……”徐大娘的掌心里攥着墨菡强塞在她手中的那锭金子,声声呼喊着墨菡的名字,但却再也唤不住墨菡匆匆而走的脚步,急急而打的马鞭……徐大娘定定地站在原地,眼望着跃马而去,渐渐消失在嘈杂的大街尽头,墨菡那无比娇美飘逸又无比落寞孤单的背影,眼泪再次伤感无限,难过无限地流了下来。
这条大街距离夏侯湛的许昌县衙所处的中路大街,虽只一街之隔,可是墨菡却再也不敢、不愿,去靠近那曾经留下她许多美好回忆的许昌县衙,那片记录下她许多情爱眷恋的房舍屋宇,她打马扬鞭匆促地上路而去,任凭徐大娘在她的身后不住地呼喊,任凭苦苦涩涩的泪水肆意无言地飘洒而下,飘洒入风中,滴湿在心底……
终于驰马行出了许昌县城,行上了林木婆娑、四野绿翠的苍茫大道,墨菡才觉得自己总算是又“逃了出来”,逃出了那份心灵的束缚,逃离了那份感情的桎梏,可以稍微地释然、松懈一下了。
“菡儿,菡儿,等等我,等等我,……”身后传来的,分明是夏侯湛那格外熟悉而又洪亮的声音……墨菡在马上回头看去,只见,果真是夏侯湛一身官服齐整,正自高声呼喊着她的名字,跃马加鞭急忙忙追她而来。
墨菡觉得命运于她,真是好生残忍,总是喜欢如此不留情面地戏弄她这本就如黄连一般苦命之人,她觉得她根本就不想再面对夏侯湛了,不想再接着痛苦,于是,她迅疾又扬起鞭子急打了马儿几下,更加快速地飞驰起来。
然而,一直还在苦苦地想着、恋着墨菡的夏侯湛,在带着富安等几名衙役出外准备去公干之时,因刚好碰到了街上的李伯和徐大娘,而徐大娘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能憋得住话,遂便把她刚刚见到墨菡之事,告诉了夏侯湛知晓,夏侯湛闻听以后,只觉得自己的胸间腹内好一阵波翻浪涌,好一阵云飘雾溢,酸甜苦辣咸加涩,他已经说不出到底是喜、是悲还是惊了。总之,他是绝对不能错过这次与墨菡重见的机缘的,因为,这很有可能会是他这一生当中唯一一次,能够再次见到墨菡的机会了。他必须孤注一掷,他必须破釜沉舟。于是,他二话没说,撇下富安等人,撇下所有的公务,便急速飞马出了城门,直追墨菡而来。
墨菡的马,跑得虽然也足够快,但夏侯湛还是转眼之间就以流星、闪电般的速度,追到了她的马前,一勒缰绳,挡住了她的去路……
“菡儿,……”夏侯湛目光深沉、语态温情的一声轻唤过后,墨菡蓦然间便开始一阵芳心乱颤,情不自禁地缓缓摘下了纱笠,抬美目望了近前的夏侯湛一眼后,却不知该如何答语。
“菡儿,……”夏侯湛的马又往墨菡的马前提了几步,依旧是无限柔暖的一句轻轻地呼唤。
眼前,分明是依然熟悉、又更添风韵的美丽面容,对面,分明是依然熟悉、又更增浑厚的深情目光,然而却因相隔了那么久的岁月鸿沟,交织了那么多的人情世故,而令他们二人彼此之间都不禁痛然感到,那一直留印于他们心底的,难断难了的,飘飘渺渺的思念,似乎早已芳华渐褪,早已不再熟悉,变得模糊而又陌生,往日的万般真情也仿佛早已褪去了些许的颜色,变得疏离而又凄清。空对无语,心潮起伏,徒留花月,相望人寂寥。唯有苦情袅袅,苦泪千行,还在书写着他们二人对于往昔情分、今朝眷恋的,无悔的执着与执念。
“菡儿,难道我们就真的成了陌路人吗?”夏侯湛星眸蓄泪、马上相问一声,锥心的话语只转瞬之间便揉断了墨菡的一腔百转柔肠。
“孝若,……”墨菡婉唤一声,无语泪流。
“菡儿,这么多年了,你到底是去了哪里?你还好吧?”
“我还好,你……也好吧?”
“菡儿,我不好,因为你走了……我郁闷,我去出征打仗,我想你,断案遭人诬诟,我曾经撇下公务,用了大半年的时光到处去寻你,却还是寻你不着……”
“孝若,我根本就不值得你那样做,……”
“菡儿,可我这一生,心里只有你!”
“孝若,你好好保重,就让我走吧,……”
墨菡说完,提枪打马就想夺路而走。
“不,我不会再放你走,菡儿,我们重新开始,好吗?”夏侯湛把自己的马横挡在墨菡的马前,待他跃身下马之后,立即就伸出双手紧紧地拽住了墨菡的马缰,“菡儿,我是绝对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的!”
“孝若,太长太长的日子都过去了,一切都不一样了,你就只当不曾认识过我,就把我彻底地忘了吧!”
“不,菡儿,不可能!我是不可能忘得了你的,除非我死了!”夏侯湛的情绪突然间就变得激动万分,并且不容分说地伸出他那壮而有力的臂膊,一把便把墨菡从她的马上一抱而下,坚毅的目光比坚定的话语来得更加信誓旦旦。
墨菡使劲儿地挣脱开了夏侯湛双臂的笼绕,牵着马后退了有数步之远,下意识地不想再让夏侯湛对她有什么更加亲昵的动作。
“菡儿,整整十年了,你在我的心里依然如旧,可为什么,为什么你的心总是离我那样远,难道我真的……真的只是我自己一个人,在妄自多情吗?”夏侯湛伸出去的手又无奈地收回,因为他看到、注意到,他面前的墨菡早已不再落泪,不再柔婉,渐渐地已然色冷如霜。
“孝若,我说过,我此生注定是要孤独终老的,但愿我们来世有缘,……”
“来世?菡儿,你一竿子就要把我支到来世去吗?我只想今生今世能永远和你在一起,不想来世如何!”夏侯湛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双手颤颤却又温情款款地扣紧了墨菡的香肩。
“孝若,今生,你已有了司马文萱,……”墨菡故作冷艳的面上,终于还是又被苦痛的热泪温润了。
“可我不想要她,我想要的人是你!”夏侯湛间隔十年之久依然故我、无比痛心的一句表白过后,一对壮硕的臂弯刚要忘情地拥墨菡入怀,却不料,墨菡早已长枪一挺,对准了他的前胸,含泪说道,“孝若……我请你让开,我要走了,……”
时辰早已滑过了正午时分,大道上偶尔路过的行人,越发得渐愈稀疏,唯剩婆娑的树影,繁茂的野花,还有多情的阳光,仍旧在安逸地信自徜徉、美丽着,信自衬托着、陪伴着夏侯湛和墨菡这一对痴男怨女,衬托着他们双双为情而悲苦,为情而绝情的动感画面,陪伴着他们双方那颗各自孤苦的心。
“菡儿,难道你此生就是来伤我的吗?除非你的长□□穿我的胸膛,否则,我是不会松开手,放你走的!”夏侯湛不躲也不闪,星眸溢泪,直直地站在墨菡的近前,胸抵枪尖,倔强地挡住墨菡的去路。
“孝若,你为何非要这样?我嵇墨菡根本就不值得你这样,你就让我走吧,我今生本就与红尘无缘!你不要再逼我了!”
“菡儿,我这一生已经没什么指望了,我可以和你一起走!”
“不可能的,你身上依然穿着他司马家的官服。”
“菡儿,我可以马上就扯掉这一身的负担,我们一起远走高飞!”夏侯湛说完,伸手就要去扯脱掉他自己早已厌烦的,那一身朝廷的桎梏。
“不,孝若,我的命里早就没有了感情,我不想毁了你的人生,你不要再逼我了,你回去吧,……”墨菡伸手拦住了夏侯湛,冷冷的长枪也被她默然无奈地收回。
“菡儿,难道你就真的忍心?真的忍心让我这一生……这一生,都在思念你的痛苦中渡过吗?”夏侯湛顺势又紧紧地攥住了墨菡娇嫩的玉手。
“孝若,我求你,忘了我,……”墨菡用尽全力甩开夏侯湛,抽回了自己的双手,转身一跃上马。
“可我就是做不到,菡儿,……”夏侯湛又拼命地拽紧了墨菡的马缰。
“孝若,你不要再逼我!”墨菡泣泪如雨,声色俱疲,却对这样的夏侯湛终是无可奈何。
“孝若,孝若,……”正在这时,从许昌城的方向,飞跑而来几匹骏马,那是司马文萱带着婢女采玉,跃马疾驰来寻找她的夫君夏侯湛,后面还跟随着满身衙役打扮的富安和顺宝。
夏侯湛听到喊声,转头回望之际,墨菡趁其不备,轻轻一掌打在了夏侯湛的手腕处,而后便毅然决然地夺过了马的缰绳,急拍马背几下,一句“孝若,保重!”后,洒泪、绝尘,飞奔而去。
“哈哈哈,哈哈哈,……”夏侯湛悲凉无望地站在原地,悲凉无望地苦笑声声,身后追来的,是他并不爱,却要一直守着他的妻子,身前跑走的,是他此生真心眷爱,却永远只在云里雾里,只会在他梦里出现的娇婉红颜,他笑他的命运是如此的错位,如此的荒诞,如此的是非颠倒、如此的滑稽可笑至极!
……
墨菡又是一口气疾奔了有数十里地之遥,一直跑到了当年她与金若一起遭遇劫匪后,被夏侯湛救助的那处鄢陵城外的旷野荒郊处,才慢慢地放缓了马的速度,浮思、追思、往事如烟,历历于眼前,却早已是匆匆十数载的光影,冲淡了往昔情爱,荒芜了她的青春……墨菡痛感自己就好比那黑夜里只身在海面上泅渡的溺水之人,为了心中仅存的那一点点生的渴望,拼尽全力在无边的苦海中游啊游啊,漆黑的海面就如同这漆黑的人世,茫茫无际、冰冷透骨,生命于她,就只剩下了挣扎、挣扎、总是无谓地挣扎!
数日之后,墨菡回到了阔别十余载的家乡,回到了她生于斯长于斯的那片熟悉的山川热土,那个留下了她无数童年欢笑,却又残存着她彻骨伤怀记忆的旧貌依稀、故人如旧的村庄。
残阳如血,家门破败,几声规啼,更增凄凉。
墨菡的家,本是父亲嵇康辞官回乡之后购置的房宅,在村里也算得上是有一无二的府邸,可如今却落得荒草淹没尽门庭,蛛网结满了院落,门上府衙的封条只剩下残余的点点白渣,夹杂着黑黑的淡淡的墨影……门前冷落,旧邻远隔,房前屋后,看不到一个人影经过。
墨菡推开了院门,迈步走进了家中,傍晚时分,天色灰蒙,眼前只见亭台颓损,池水干涸,阶满苍苔垄封路,架满藤萝栏杆绕,老屋的门窗破碎不堪,早已被风雨侵蚀的没有了一丝生的气象,蝉悲鸣,鸦乱叫,物败人去事事休,景状凄清,情状惨淡,令人目不忍瞧,心不忍见……墨菡只觉自己的胸间腹内就像被刀剜斧刻一般的疼,无以复加的极其剧烈的疼痛!从进村、进院,到走进灰尘落满四壁、尘埃的厅堂,这种锥心刺骨的痛就从未在她的心间停止过。严父慈母的容颜,在墨菡的脑海中早早地就定格在了他们那般壮丽、繁盛的年华,还没有多少白发,还没有多少沧桑,还未及看到儿女长大,就那样带着万般的留恋和不舍,惨然离世而去……
抚景伤情,触物生恨,燃放的烛光,烛泪点点,滴滴凝聚的都是墨菡如雨的苦泪,滴滴坚固的都是墨菡充斥在胸中更加坚硬的仇恨,“不报父母之仇,誓不为人!”墨菡只觉阵阵热血不断上涌,怨满乾坤,恨满胸膛,只待回返洛阳之日,定要寻得时机,雪此家仇,哪怕为之玉殒香消、魂飞九天,今生也不枉生为父母的女儿……墨菡把马拴牢在了院门口的一棵枯榆之上,放置好了长枪,挥宝剑开始砍除庭院内那些丛生的杂草,打扫屋舍,因为她打算要在家里住些日子,明早还要前去给屈死的父母上坟扫墓。
一夜苍凉。
翌日清晨,墨菡很早就骑马进了城,买来了香烛、果品、烧纸和奠酒,前往村后远处的山上、父母的坟前祭拜。
嵇康当初家遭横祸,子女尚小,所以安葬他们夫妻本是族里的长辈、族人们尽心尽力代劳的。墨菡当年刚刚出得牢狱之时,曾经带着金若一起,拖着昏沉沉,痛苦的身子,跑一会儿,爬一会儿地奔到山上父母的坟前,哭拜得死去活来……如今十余载的光阴恍如隔世,村庄附近的风物景象,似乎也已跟随着变化迁移了很多,但是墨菡凭借着十几年前清晰刻骨的记忆,还是很快地就找到了那片坐落于半山腰处,林木脚下、乱草丛中的坟墓,来到了硬生生、明朗朗印刻着自己父亲和母亲名字的墓碑前,“父亲、母亲,不孝女儿墨菡回来看你们了!”一声呼喊过后,墨菡早已俯身哭拜在地,泣不成声……
曾经多么鲜活的生命,多么伟岸、智慧的父亲,多么美丽、淑惠的母亲,如今却都变成了这两行冷冰冰的墨迹,这一块冰冷冷的墓碑和这一丘爬满荒草的枯土。墨菡忘不了,永远都不可能忘记,是司马氏血腥的屠刀夺走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尚在壮年的生命,同样也是在司马氏屠刀的疯狂虐杀下,她如花般青春的年华,从此便毁于一旦,孤身一人如断梗流萍般随风飘落,随水漂零。“父亲、母亲,女儿已找到绍弟,他生活得很好,父亲母亲如若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女儿大仇得报,杀了那昏君!……”墨菡哭望着父母的墓碑,声声诉说,声声祷告,饮泪烧纸已闭后,她便慢慢地站起身来,将酒恭恭敬敬地淋洒在地上,在父母的墓前郑重立下誓愿,他日定当只身讨还血债,绝不牵连弟弟,因为弟弟是父母遗留在这个世上的希望,而她自己则甘愿化作复仇的利刃,斩断一切情思的牵绊,让司马氏血债还要血来偿!
眼前的这座山,唤作“嵇山”,山下的那汪水,名为“苞水”,山环水绕、绿柳参差、贤人辈出的村庄,成了她自幼成长、生活、随意玩闹的地方,成了她的“故乡”……父亲生前曾抱着尚在始齔年龄的她,饶有兴趣地给她讲述过,关于她们嵇姓家族的故事,只是那时的她懵懵懂懂、几无记忆……而今,多少年风雨、苦难的历练,却让她把这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回想了起来,明明白白地刻印在了自己的骨髓里:父亲说,他们的先祖原本居住在会稽的上虞(今浙江省绍兴市上虞区),本姓奚,后来,父亲的曾祖父为了躲避仇家,才带着家人迁徙到谯国的铚县,并因了居住地的这座“嵇山”而改姓为“嵇”……嵇家几代人生生不息的地方,捱过了父亲人生的几经辗转,最终竟无限凄惨地、过早地,成为了她父母双亲的长眠之地!
香烛燃尽以后,墨菡又朝着父母长眠的坟墓无比虔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才一步一回首,悲泪不止地牵马下山。
“各位乡亲,求求你们行行好,施舍些钱两吧,我的小女儿病得眼看就要不行了,我没钱给孩子看郎中抓药,各位大爷大娘,求求你们了,可怜可怜我们吧,我在这儿给你们磕头了!”
墨菡上马后,行了还不足两里地的路程,在邻村吕家村的村口处,却突然看到一个衣衫破旧,发髻蓬乱的年轻妇人,正自怀中抱着一个四五岁样子的小女孩儿,跪地乞讨,凄惨景状甚是堪怜。
“请问大娘,那妇人是谁,如何要当街乞讨?”墨菡平生最见不得可怜人,虽然她刚刚为父母扫墓归来,胸腹间依旧还在悲伤不已,但于一片恻隐之心的驱使下,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牵着马,来到了围观的人群后面,向近旁的一位年近花甲的大娘,低声打探着眼前的情况。
“姑娘,你是外乡来的吧?……”那大娘转头端详了一下墨菡,见这姑娘艳若三春牡丹,凄若雨打芭蕉,美目潸然,衣着素雅,还牵着一匹桃褐色高头骏马,一看便知不是长期生长于此地山野的乡间女子,当然也就不会了解此间发生过的事情,故而那大娘便开始慢条斯理还略带无奈地,接着向墨菡讲述起了她们面前乞讨的这个妇人的故事:“她是我们村吕巽的儿媳,这都是那吕巽造孽呀,当初,吕巽霸占了他的弟媳妇,害死了他的亲弟弟吕安,唉,还白白搭上了我们这儿早些年间的嵇康一家人!后来吕巽的弟媳就撇下两个才几岁的儿子,上吊死了。那吕巽也早就被朝廷罢了官,回到这乡里,可他做过的那些坏事,在我们这十里八村,又有哪个不晓得呢?他唯一的儿子整日家吃喝嫖赌,一点儿好事都不干,根本就没有哪个良家女子肯嫁进他们家中,直到前些年时,他那儿子才不知从哪里讨来了这个媳妇,又不好好待见,这不,家里穷得叮当响,连孩子生病了,都没钱请郎中,可我们这乡里人,家家都是勉强才能有口饭吃,哪里还有富余的钱两给她呀!唉,说起来,只是可怜了这母女俩,白白地跟着遭殃、受罪呀!”
提起吕巽,墨菡并不陌生,虽然当年墨菡才只有十四岁,但父亲嵇康获罪入狱、又莫名枉死的前因后果,她的内心却是一清二楚的。她也知道她家的惨案尽管是因了吕巽、吕安这两兄弟之间的纠葛而引起,但好像父亲之死与他们吕家并没有什么相干,唯一的相干,就是吕巽受了什么人的阴谋唆使,去状告他的弟弟……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可前人造恶,却不应该累及其后人,墨菡心里这样想着,便身不由己的在一颗善心的引领下,迈步来至那穷苦妇人的近前,“大嫂,孩子可还好?这些钱两您且拿着,快些带孩子去看病吧!”
那妇人正自搂着怀中命垂一线的小女儿低着头痛哭不止,哀告不止,散乱的发髻遮住了她的半张脸颊,当她看到有人伸手塞给她沉甸甸一包敞着口的散碎金子和株钱时,感动得她急忙俯身拜谢,站起身后抬眼静观,想看看自己恩人的样子,记住自己恩人的样子,可是当她黄瘦苍凉、略显老态而又泪水难干的一张脸,与她面前的墨菡瞬间对视之际,她却禁不住羞愧难当地低下了头,手里紧攥着的金子和株钱,也不知是该收还是不该收了。
墨菡也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凄楚可怜、村头乞讨的妇人,竟然会是她曾经的舅母,是她曾经恨不得一宝剑就送她去至阴曹地府的,故意害死她外祖母的,那个狠辣、险毒的韩素萧!
这叫什么?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墨菡刹那间便觉得自己的同情心一下子就收归为零了,一丝寒意从头顶一直冷到了脚底跟。虽然此时,丝丝的春风依然和煦,可墨菡的心却再也温暖不起来了。
“墨菡,你可是墨菡吗?墨菡,是舅母我错了,是我不好,我太坏了,我活该有此报应,可是墨菡,孩子是无辜的,她可是我这么多年以来唯一的女儿,她就是我的命啊!墨菡,舅母求求你了,求你看在孩子的份儿上,她还这么小,……”韩素萧的手掌心里依然紧紧地攥着墨菡给她的那包碎金和株钱,就像攥住了她女儿的救命稻草一般,当她看到墨菡又伸出手来,有想要拿回钱两之意时,她便止不住又抱着孩子,颤抖着身子双膝跪地,无望而又悲苦的泪水,仿佛都要从她的哭声中喷涌出来了。
围观的乡亲们都瞪大了诧异的双目,墨菡的一颗心瞬间便被袅袅缕缕的矛盾割裂着,她又想起了自己那慈祥可亲的外祖母,她想起外祖母去世时的景状实在惨然。她转头看了看韩素萧怀中的孩子,那孩子一直都是紧闭着双眼,面色通红,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她该拿回自己已然塞在韩素萧手里的金钱吗?韩素萧说她悔罪了,知错了,可是她的错也犯得太大了,活活地夺走了外祖母一条宝贵的生命!难道真的要让她这么小的女儿来为她赎罪吗?那小孩子奄奄一息的稚嫩脸蛋儿,令墨菡观来痛心不已。是啊,韩素萧的孩子又有什么罪呢?墨菡转脸望了望近旁的乡亲,他们都是穷苦得缺食少穿的农人百姓,他们当中根本就没有人可以资助韩素萧……
“韩素萧啊韩素萧,想不到你也有今日,……”墨菡最终还是没有忍心拿回韩素萧用来救她女儿命的金钱,也没有当着众人的面斥责韩素萧一句,因为她觉得那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她只在心里默默地感慨了一句后,便转身走出了人群,准备上马回家。
“墨菡,舅母以后定会日日为你祈祷平安的,我知道自己有罪,可我心里也憋着一口气,如果你能再见到那曹纬,请你告诉他,不是我韩素萧不会生,而是他曹纬无能、没种!是他们曹家祖祖辈辈造下的孽,是报应!”韩素萧站起身后,蓬头垢面地抱着她的孩子打算去看郎中之时,除了对着正往人群外走去的墨菡一再表示她的感激之情外,她还不忘心有不甘地含泪呼喊着,她心底深处对于沛王曹纬压抑已久的幽怨和愤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