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还 珠
匈奴王刘豹和金若父女两人正在院中执拗间,凌云道长却忽然听闻到宫女热娜的房中“砰、哐当……”几声,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动,心下猜到“不好”,于是便赶忙带着两个徒弟孟还山和柳一然一起,飞步跑进了热娜的房中。师徒三人进屋之时,果然惊见热娜披头散发、身体直直地正自悬吊于房梁之上,脚下的木桌也已被她踢翻在地。孟还山尊师命急忙飞身过去割断梁上悬挂着的,由衣带挽成的绳子,抱住热娜,把热娜救了下来……一场虚惊,幸亏大家赶到的及时,热娜的呼吸尚在,只咽喉处紧咳了几声后,整个人便开始慢慢地舒缓了过来,而她苏醒后的第一句话,念念不忘地,依然还是在悲哭着责问老天太残忍,声声哀嚎,言道还不如让她及早死了的好。
墨菡见到只因自己一时的疏忽大意,离开了热娜的房间,热娜就发生了刚刚这样轻生求死的事情,禁不住暗恨自己真是太不谨慎了,没有看好热娜。经此之后,墨菡便再也不敢离开热娜的身边半步了,师父和两位师兄离开以后,墨菡即听从师父凌云道长的嘱咐,一直都是呆在热娜的房中照看着、陪伴着热娜,片刻都不敢再走出热娜的屋子了。
庭院中的金若也得知了方才发生在热娜身上的一切,金若哭了,为可怜的热娜掉下了同情的眼泪,“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们,高高在上的大王和王后逼得人没有活路!”金若带着哭音的连声质问,问得匈奴王刘豹,她自己的亲生父亲,只顾面上怔怔地发窘,怔怔地站在原地,哑口无言、词穷理屈。
“女儿,金若,父王从今往后一定好好安排热娜,报答你的救命恩人凌云道长,嵇康不在世了,以后嵇康的女儿就是父王的女儿!多罕,你速速带上几人即刻返回王宫,禀报少王爷知晓,就说本王已找寻到了她的亲妹妹,让他火速备上黄金万两,火速赶来华山迎他的妹妹回匈奴。”刘豹一边低声下气地哄着自己的女儿,一边马上就给手下的随从发布了命令。
“喏,大王。”多罕领命一声带人下山去了。
“女儿,父王一定不让你失望,父王要送上黄金一万两酬谢道长和嵇康的女儿,让道长建盖道观,让嵇康的女儿这辈子衣食无忧。而且父王还要亲自招募民工重修扩建玉女祠,他秦穆公当年不是为他的女儿修建了这玉女祠吗?父王我就因了我的宝贝女儿在这破旧的地方居住过,就一定要让这玉女祠焕然一新,让它变得富丽堂皇,让它也沾沾我女儿的光。”
“形骸潦倒虽堪叹,骨肉团圆亦□□。”十四年的寻找与思念,今日终于得偿所愿,终于见到了自己朝也思暮也想,一直放在心坎儿上的亲生女儿,匈奴王刘豹高兴、欣慰得简直就已经忘记了他大王的身份,总是跬步不离、屁颠儿屁颠儿地跟在自己女儿金若的左右,问这问那,甚至还陪着金若一起到热娜的房中看望热娜,和墨菡简单地聊上几句……晚间时,刘豹总是要陪着女儿一直陪到夜色浓重、更阑人静之时,才会嘱咐再三,盖被子、关窗户地,看着女儿安然地躺好后,再难分难舍地回到凌云道长那边的茅舍中安歇休息,第二天一大早,他便又会早早地就跑过来,看望他的心上明珠、掌中至宝。
父亲刘豹离开之后,金若经常会不自觉地又从床上爬起,悄悄地走到热娜的房中,除了来看看热娜,暖心暖语地安慰安慰她,主要的还是想和一直守候在热娜身旁的小姐墨菡多谈谈心,金若一门心思地总想让墨菡随她一起去到匈奴生活,可墨菡却总是笑着拒绝她,言道自己还要继续在华山习练武艺、学习枪法。姐妹两人从咿呀学语之时就在一起玩耍、作伴,同甘苦、共患难这么多年了,金若每每想到要离开小姐墨菡,不能再继续陪伴、照顾自己的小姐,内心深处就会撕肠裂肺般的难割难舍。而墨菡又何尝不是如此,虽然她很替金若高兴,高兴金若终于知道了她自己的身世,找到了她自己的亲人,但是一想到马上就要和好妹妹金若天涯相隔,墨菡的心也顿时就会空荡得没着没落、没有了根基和指望似的。可不管怎样,金若终究还是要回家的,而墨菡的家,以后也许就在华山了,姐妹两人每念至此,金若便总会流着泪说,她以后每年都会来华山看望小姐墨菡的,至少一次,越多越好。墨菡则表示,等她以后学成下山之时,也一定会远赴匈奴王宫,去看望她的好妹妹金若的。
五日后的申时,一队旌旗飞扬、阵仗豪华的匈奴人马浩浩荡荡地进了山,匈奴少王爷刘渊亲自带领队伍、车马,前来华山迎接他的嫡亲妹妹——金若公主回归匈奴。
玉女峰上玉女祠内,今日自然是热闹非常、喜悦非常,一片喧然温暖的景象。
见到自己十余年未曾谋面的亲妹妹金若,少王爷刘渊当然也是高兴异常,亲热万分的,但又因了这是他自记事以后,与自己妹妹的初次得见,所以,他一时间也不知该怎样向他同父同母的同胞妹妹表示热情,只是一味地看着金若笑。而金若在见到眼前这位相貌风神奇特、气度宏伟、人高马大的嫡亲哥哥时,除了有些羞涩而又略显生疏地喊了他一声“哥哥、王兄,”以外,便也不知该和他讲说些什么了。
“元海,还不快快过来拜见凌云道长,凌云道长可是你妹妹当年的救命恩人!”匈奴王刘豹一边面带骄傲和满足地看着自己这般英武绝绝的儿子,一边赶忙引荐刘渊前来尊见他身旁的凌云道长。
“渊早就从父王口中听闻过道长的侠义之名,今日得见前辈,真是三生有幸,渊也万分感恩道长当年舍命救下舍妹性命,道长之高义真是令晚辈敬佩之至。晚辈日后一定会经常前来华山向道长请教高论,还望道长不吝,多多指教晚辈才好!”刘渊躬身朝着凌云道长恭恭敬敬地深施了一礼。
“少王爷快快免礼,贫道哪里敢当!”凌云道长忙伸双手扶起了刘渊,手捻须髯,微笑着答道。
“元海,还有一位你必要拜见的恩人,就是这位墨菡小姐,她可是你早就仰慕不已的中散大夫嵇康的女儿,而嵇康就是把你妹妹养育成人的,我们刘家的大恩人。”刘豹又带着儿子刘渊走到墨菡的近前,把墨菡也介绍给刘渊认识。
墨菡笑着朝向刘渊飘飘一礼,虽不免有些害羞,但也不失大方得体,“墨菡拜见兄长。”
“贤妹不必多礼!”刘渊也朝着墨菡还了一礼,举目细看之际,一向洒脱豪放而又豁达开朗的匈奴少王爷刘渊,目光只转瞬之间就看痴了,惊傻了,他想不到在这远离尘世、云雾缥缈的山林之中,居然会隐藏着、生长着这样一位天下、世间,绝无出其右的曼妙佳人,而且竟然还是养育他自己妹妹长大的恩人,世之大才嵇康的女儿。
刘渊自幼就聪明异常,爱好学习,兼习文武,特别喜欢汉文化,他一直都拜上党人崔游为师,学习《毛诗》、《京氏易》和《马氏尚书》,尤其喜爱《春秋左氏传》、《孙吴兵法》这两部书,且大致都能诵读,而《史记》、《汉书》及诸子百家的著作,刘渊也是悉数都在阅读、研习之中。他也曾经听自己的老师提及过已逝的大贤,才学和骨气并重的嵇康,心下暗自景慕已久,只是苦于自己此生再也无缘得见。
刘渊其实刚刚成婚两载左右,与自己的结发妻子呼延氏也是情浓似水,恩爱非常,可是大英雄虽胸有乾坤,却也难免跨不过美人这一关,芳龄十八的墨菡,正是花儿开得最为姣丽、媚好的时候,墨菡的美貌和风韵,足可以令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为之震惊,为之沉醉……
“小姐,你还是和金若一起去匈奴吧,我们全家都希望你去,你若是去了匈奴,肯定有人比我还要高兴呢!”金若走过来,看了一眼自己的哥哥刘渊,觉得刚刚还雄杰非常的哥哥在小姐墨菡的面前,突然就是一副痴呆、忘我、傻傻的样子,甚是有些好笑,便生怕错过良机似的赶忙走近前来,打趣了她自己的哥哥一句。
“金若,我们说好了的,姐姐以后一定会去匈奴看你的,但如今肯定不行,我还要继续跟随师父习武练功,你放心,还有热娜姑姑陪着我呢,……”墨菡深知金若善调皮,但眼下的场合,她不想接着被金若调侃,于是便赶忙红着脸冲金若使了个眼色,柔声暖语地哄着她,示意她不要再拿自己说笑了。
“小姐,可是金若真的离不开小姐呀,金若回家以后,又有谁来替小姐分忧解难、照顾小姐呢?”一想到马上就要和小姐墨菡山水相隔,再难见面,金若方才还在戏谑、顽皮的脸色,一下子就回归到了正常庄肃又难过不已的状态。
“金若,我们不是都已经长大了嘛?你就放心吧,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你回匈奴后,也要一切保重!我会想你的。”墨菡婉声低言安慰着金若。
“我知道,小姐,你更要保重,我也会想你的,小姐,你要记得,你答应过金若,会永远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的!”情动语浓,柔肠百转之际,金若的眼睛不自觉地又被泪水润湿了。
“知道,金若,我会的,你就放心吧。”墨菡的眼圈儿也红了。
……
金若回匈奴了,明珠还合浦,飘萍归故乡。墨菡哭了,泪干因肠断、透骨沁酸心。
姐妹同心情意长,花伴花飞花满窗。
只叹人生多变幻,从此两地写忧伤。
金若上车时,泪如泉滴,声声叮嘱小姐墨菡“万事珍重!”墨菡则紧紧地拉着金若的手,舍不得松开,舍不得车轮匆匆启动,她追着金若的马车跑出了很远很远,金若也扒着车窗呼喊了很久很久,直到山岭阻隔住视线,直到她们彼此再也望不见了身影……
凌云道长和柳一然的眼眶也有些湿润了,孟还山则始终都是绷着一张冷峻的面孔,表情凝重。
临行前,金若把她曾经向徐大娘学绣的一个梅花荷包送给了二师兄柳一然,表示她心中非常感激柳一然三载以来对她的那份喜爱和关爱之情,她不会忘记华山之上住着一位总是对她那么好的师兄。热娜一直都是静默万般,仿佛她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间似的,闷声不语地站立在墨菡的身边,面无表情,神色淡漠,匈奴是她的家乡,可是她却再也不想回去,尽管金若再三劝她,再三保证会养她终老,再三向她说明,自己会恳请山下居住的郑大哥、郑大嫂、虎子、荷花一家人,搬来山上玉女祠与小姐墨菡作伴,可热娜都还是决然而又冷然地拒绝了,因为她再也不想重新捡拾起那段残忍而又惨痛的记忆,北望故园,长路漫漫,梦中常回的那片草原,已再没有了她的父母和弟弟,亲人的笑脸逐渐隐没在贫穷的等待中,逐渐被一片惨烈的血腥吞噬、喷溅、染红,像一个赶也赶不走的恶魔,折磨着她自那之后的每一个夜晚……
七年后
“墨菡,今日你学艺期满,如想下山,尽可以走了。”凌云道长端坐在蒲团之上,慈目微睁,话语柔和而又淡然,身后恭肃地站立着他的两个得意门徒孟还山和柳一然,身前不远处,伏跪着他此生唯一的一个女徒弟,泪盈香腮、心痛难忍的嵇墨菡。
“师父,墨菡承蒙师父十载以来的照顾和培养,终于学有所成。今日墨菡下山,只是想前去寻找弟弟,回家乡为父母扫墓,他日定当返回华山,孝敬、奉养师父!”
“墨菡,师父知你心中有一桩未了之事,自你上山那天起,师父就已看出,你天资聪颖,悟性又高,无论学什么领悟得都很快,可为师却整整用了十年的光阴,才慢慢地把我所掌握的赵家枪法传授于你,也是为师用心良苦,不想让你过早地出外冒险。如今你已真正长大了,何事当做,何事不当做,你也能思量的很清楚了,为师只叮嘱你一句话,‘冤冤相报,了又未了。’好自为之吧!师父这里有一封书信,你若是去到洛阳,就代为师送到山涛大人的府上吧。”
“是,师父,墨菡谨遵师父教诲!”墨菡又深深地给自己的授业老恩师凌云道长磕了个头,而后才站起身来从师父的手里接过了那封书信。
“墨菡,你可以走了。”凌云道长讲完这一句后,便轻合双目,不再说什么了,也不再看墨菡了。
墨菡下山了,两位师兄孟还山和柳一然双双把她送至到华山脚下,“师兄,你们请回吧,拜托师兄好生照料师父,墨菡时隔不久,就会返回的。”
“好的,师妹,万事当心,一路保重!”柳一然的话语和目光都充满了对自己同门师妹的无比关切之情,而孟还山则还是习惯性的只是用他的眼睛说话,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也是对师妹墨菡匹马单枪、独自行路的莫大的关心和惦记。
墨菡上马前又回过头来看了看两位师兄,但却不再说什么,心下一狠,打马扬鞭,便直奔着洛阳的方向驰去。
奇秀无比、苍茫无比而又情意无比的华山,已渐渐地被墨菡“甩”到了很远很远的身后,两位师兄的身影,也渐渐地在她的视线中退缩成了两个模糊不清的圆点儿……墨菡一边跃马疾驰,一边脑海中不住地在过送着这十年以来,她自己在华山学艺的点点滴滴、篇篇幕幕:
金若已然回故乡匈奴长达七年了,最初的两年内,金若每年都会在哥哥刘渊的陪伴下来华山看望墨菡一次,后来就只有去年春季时,才又来过一回,因为遥遥千里有余的路途,也实在太难为那般娇弱的金若了,况且金若在回返家乡后不久,就与号称“匈奴第一勇士”的,一位少王爷刘渊手下的得力龙虎之将成了亲,后来就生下了一个非常非常可爱的女儿,只是金若的女儿,墨菡却还无缘得见,因为孩子还太小,金若去年那次来看望墨菡时,并没有舍得让孩子跟着长途奔波,随她前来华山。
师父和师兄们也早已不再居住茅舍了,山间耸起了一座气韵肃静又雅致、每日香火缭绕的“吉云”道观。玉女祠也被金若的父亲,匈奴王刘豹派民工重修扩建过了、整饬一新……
华山下居住的虎子和荷花也都慢慢地长大了,越来越懂事、越来越成熟了,身板儿壮气又浑厚的虎子拜了大师兄孟还山为师学习武艺,而性格像极了金若,活泼又俏美的荷花则经常借故上山,总是喜欢跟随在二师兄柳一然的身边左右、细声细气地说这说那……
似乎一切都在变得越来越美好,春光染红了桃林,暖阳辐绿了四野,可是却只有墨菡自己,依然还是这样孤雁一只、孑然一身,依然还是念念难忘复仇之事,还是照样没有自己弟弟嵇绍的音讯和下落。
还有就是:可怜的热娜姑姑她因病走了,离开了,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在她眼里、心中,有着蓝天、有着白云、有着温情、有着暖意,同样更有着狂风、暴雪、狠虐和屠杀的人世。她临终时曾苦笑着对墨菡说道,她说她要去天上找寻她的父母和弟弟们了,她说她终于可以见到他们,可以和他们团聚了。于是就在去年,在去年那个秋雨扑面风搜林、落叶满地花成冢的季节,年仅三十八岁却早已受尽了世间风刀霜剑摧残的、苦难一生的热娜姑姑,无限苍凉地怀着一缕对人间的留恋和万缕难偿的怨恨,悄然地合上了眼睛,永远地安睡在了华山深处的那片林木绿草之间……
热娜姑姑的命运令墨菡思考了许多许多,悲伤了许久许久……自金若回匈奴以后,在与墨菡于玉女祠、于华山,几年朝夕相处的时光当中,在与墨菡逐渐地相熟、相知之后,热娜也慢慢地开朗些,也爱说些话了,慢慢地便成了代替金若与墨菡相依相伴、相陪相随的人。四季轮回、早早晚晚,热娜的性格虽还是有些沉闷,但却总会像一个亲姐姐、亲姑姑那样地默默地陪伴着墨菡,洗衣做饭地抢着照料着墨菡,也会像金若一样跟随着墨菡到林中练功,与虎子及荷花兄妹俩成为朋友。
热娜经常会边教边指导地和墨菡一起在院中的石桌上同做针线、促膝谈心,还会带着墨菡在院子外面的那块空地上种青葵、种芍药,拉着墨菡到山后面的那条河中去放鸭子,到河边的坡上去挖野菜、采山花、摘树果……后来,热娜就成了墨菡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她有时会含着眼泪,语句迟缓却显得非常兴致盎然、充满了怀恋之情地给墨菡讲她的家乡、讲草原,讲她生活困苦、拮据的牧民父母和她的两个弟弟。她告诉墨菡说,金若的母亲——王妃呼延氏是一个非常好非常美的女人。她对墨菡讲,自从她被凌云道长救来华山之后,凌云道长和孟还山、柳一然师徒三人便都对她像亲人一般的看待。她说,小时候的孟还山和柳一然因为担心她一个人住在玉女祠中,到了晚上会怕黑,就特意结伴跑去对面山中,向一个猎户的家里讨要来了一条刚出生不久的小狗,养在院中与她日夜作伴,后来七八年过去了,那只狗病死了,孟还山和柳一然就又跑到山外十多里地远的一个集市上,为她买来小鸡、小鸭,每日闹闹吵吵的,省得她孤单、害怕……
热娜还对墨菡诉说起她的过去,她的豆蔻青春,她的青梅竹马,她说,她是因为想要帮着缺衣少食的父母养大年幼的弟弟,才主动进宫当婢女的,可是没想到的是,这世间最阴、最暗、最丑、最恶的地方,却是那看起来最富、最贵、最冠冕堂皇、最无比雍容之处。她痛哭着说道,她不但没能帮到父母多少,反害得他们早早地因为自己丧了命……虽然墨菡也从热娜的目光中看到过恨,看到过像自己一样无力、无望又无法释怀的恨,但终还是因为她自己力量的太过渺小,而变成了一种屈辱的顺从和忍受,长久地压抑在心底,压抑成了病痛的种子……
在墨菡的心里,热娜姑姑是与良善、与坚强、与孝顺、与深怀感恩之心,这样的词汇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墨菡虽也一直都是极尽所能地细心陪伴、照顾着热娜,关心、留意着热娜日常生活里的一切喜怒哀乐,尽量地把生活中的喜和乐多多带给她,让她尽量地忘却过去……然而,曾经生活的残酷,命运的悲催,却还是深深地摧残了热娜的身和心,于是在饱受病痛折磨近两载之后,热娜姑姑,一个这样好、这样忍、这样如水般清莹又如石般坚毅的一个人、一个弱女子,就这样又永永远远地在墨菡的面前消失了,化云而去了,永远永远……
……
三日后的临近日昳十分,墨菡头戴黑色纱笠,腰悬宝剑,褐马长枪,孤身一人回返了她久违了十年之久、也暗暗思想了十年之久的大晋帝都洛阳城。经过多方打探,她才终于寻到了时任大鸿胪的,父亲生前挚友山涛(字巨源)的府邸,门上通报一声后,墨菡便被府上的仆人引领着,到厅堂等候主人会见。
时候不长,墨菡便看到一位衣着庄重、雅华、约莫五十几岁样子、面容颇显可亲的老夫人,带着两个打扮贵气的年轻姑娘,容颜喜笑地迈步走进了厅堂,墨菡猜想来者应该是山涛的夫人和女儿了,便赶忙立起身来朝着那老夫人飘然一礼,“山伯母一向可安好,嵇墨菡这厢给您行礼了。”
“姑娘,你当真是嵇康的女儿墨菡吗?”老夫人在见到她面前这般英气、这般容颜如画的墨菡后,先是眼眸一阵放亮,而后便和蔼地笑着,一边招手请墨菡落座,唤来丫环端上果品、茶水,一边即语气柔和地温声寻问着墨菡。
“是的,伯母,墨菡此番前来,一是特意到府上看望一下山伯伯和伯母,二来是尊了我师父凌云道长之命,特来送书信一封交给山伯伯。”
“哦,好,墨菡,这许多年间,你究竟在哪里安身啊,过得可好吗?伯母到如今都还记得,当年,在得知你母亲去世之后,你山伯伯曾私下派人到你的外祖父家打探你的消息,可他们却说你不在沛王府。后来我们又听人说,你的伯父嵇喜带着全家人离开了铚县,不知去往了哪里,便以为你是跟着伯父一家走了,到外乡去了呢……”
“伯母,墨菡多谢您和山伯伯对我的挂怀,这些年里,我其实是去到华山拜师学艺了,凌云道长就是我的恩师。”
山涛早年丧亲、家贫如洗,及至不惑之年,才开始被任命为郡主簿、功曹及上计掾。后被举为孝廉,又被州里征辟为河南从事。山涛因见司马懿与曹爽争权,于是隐身乡里不问事务。山涛的从祖姑山氏,本是司马懿夫人张春华的母亲,故而,因了这层说远不远、说近也不算近的,总归还是沾些亲、带些故的亲戚关系,所以山涛便可以有机缘能够见到司马师。司马师执政以后,山涛欲要倾心依附,司马师遂笑着对山涛说道:“当世的吕望是想做官吧!”于是即命司隶校尉举山涛为茂才,授任郎中,又转任为骠骑将军王昶的从事中郎。
山涛的夫人韩氏,为人克勤克俭,贤良淑惠,与山涛贫贱之时不相离,富贵之日不相欺,夫妻感情一直都非常好。从前,山涛和嵇康、阮籍一见面,就分外的志趣相投,好得就像一个人似的。韩氏觉得山涛和这两位的交往,实在是超出了寻常的友谊之情,于是便问自己的丈夫,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山涛遂回答她说:“目下能做我的朋友的,就只有这么两位了。”山涛的这句话,无形中更激起了韩氏对于嵇康和阮籍这两位她丈夫口中“超凡脱俗、贤达才高到了得”的奇人的好奇之心。于是便笑着对山涛说道:“我也想看看他们,可以吗?”之后的某一日,嵇康和阮籍又来到家中做客时,韩氏就劝山涛将他们两个人留下来住宿,并给他们准备了好酒好肉,让他们与山涛一起开怀畅饮、谈天说地。然后,韩氏不但把自己家的墙钻穿了,而且还一直看到天亮时分才肯离开回转。
后来,当山涛问起自己夫人的观看感受时,韩氏就很坦直地对他说道:“你呀,你呀,才智和情趣比起他们两位来可是差得远了!不过以你的见识与气度,和他们交朋友,还差不多!”山涛听到妻子的前一句时大约是有点儿吃醋,不过当他又听到妻子的后一句话时,总算是又找回了一点儿自尊,于是说道:“是啊,是啊,他们也总认为我的气度胜过他们啊!”
如今,山涛的子女们大多都已长大成人,儿子出外为官的为官,成家的成家,身旁只剩下两个尚未出阁的女儿仍然待字闺中,陪伴在他们老夫妻二人的左右,一个唤作熙芸,一个唤作静妍,这两姐妹不仅心性纯善、品性淑雅,而且又生的俱都姿容端秀、身材姣好。只不过性格上好像有些大相径庭,眉目灵动、顾盼神飞的静妍,看起来好像要调皮好动、爱说爱笑一些,而亭亭秀雅、人淡如菊的熙芸则相对得要安静、持重一些。
熙芸是姐姐,比妹妹静妍大两岁,今年已过碧玉之年,芳龄十七,“墨菡姐姐,难道姐姐始终都不知,绍哥哥他一直都在我们家中吗?”
熙芸小姐素日里虽不甚爱言辞,但因为她从小就与大她五岁的嵇绍青梅竹马,心心相印,两相爱悦,情投意合。所以今日,当她见到了嵇绍的亲姐姐,又见这位姐姐生得是这般的娇艳绝色、风华盖世,心下早就平添了无限的爱慕之情。故而,她便眼眸中不自禁地洋溢着对于墨菡美貌的无比欣赏之色,浅浅地却很显亲近地笑着,抢在自己的母亲之前,先行告知了墨菡一下嵇绍的现况。
原来当年,早在嵇康解往洛阳,墨菡全家被捕入狱的当天,作为嵇康挚友的山涛就提前筹谋,买通好官差,乘乱秘密救走了十岁的嵇绍。那谯国的太守本也与嵇康私交甚好,只要上封不查,他便也就能蒙混过关,好在司马昭只意在斩杀嵇康,并未想置他的家人于死地,故而此事也就无人细查。于是小嵇绍就要比他的姐姐墨菡幸运得多了,一直平平安安地在山涛的府上生活着,成长着……
山涛与嵇□□前本是莫逆之交,二人的友情丝毫也不逊色于春秋年间的“羊左”之谊,早就已然亲密、友好到无论何事何情,只需意会,根本无需言传的境地。
那还是以前,嵇康在世之时,山涛认为像嵇康这样才华卓绝之人不出来做官,实在是太可惜了,于是他便向司马氏推荐嵇康,赏厚禄赐高官,迎请嵇康出仕,为朝廷效力。可是嵇康却一点儿都不买他的账,不给朋友面子,并且还写下一封《与山巨源绝交书》给他的老朋友山涛,言说,“我从前因为偶然的机会与足下相交成了好朋友,以为足下是了解我的,没想到如今,足下居然推荐我去当官,我这个人怎么当得了官呢?”嵇康在此信中讲了他不可当官的九大理由叫“二不可,七不堪”。
二“不可”是什么呢?他说,我这个人“每非汤武而薄周孔”。意思是说,我对商汤、周武都看不上,对周公和孔子我也不大瞧得。嵇康的这个话可是犯了司马家的大忌,肆意地贬低了儒家最高的圣人,司马懿家族就是一儒学家族,司马懿就是通过这一套意识形态来统治八方、治理天下的,试想,他司马懿就是因为效仿汤武才成功的,而你嵇康又非汤武,又薄周孔,那岂不是明摆着的在非议、毁谤他司马家,在自寻祸灾吗?
还有七“不堪”,嵇康说,“我这个人常常半个月、一个月的不洗澡,身上长了很多的虱子,到时我在上面一边批公文一边捉虱子,成什么样子呢?我这个人又很喜欢睡懒觉,早上不睡到尿憋到不行,不会起床。”嵇康的文章妙且妙哉,但这样的话说出口来,骨子里却是非常严肃的、也是非常严重的……嵇康的被杀枉死,本质上不过是司马懿高平陵之变(魏明帝曹叡239年临终托孤曹爽、司马懿辅佐幼帝曹芳,曹爽逐渐架空司马懿,249年正月初六至初十,司马懿趁曹爽陪曹芳扫墓之机发动政变控制洛阳。)余震的延续,是司马氏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的代罪羔羊,根本的原因就是他曹氏女婿的身份,就是他过人的才华,旗帜性的号召力却不为司马氏所用,偏偏他还又大张旗鼓地把他的观点亮明在了写给山涛的这封信里。坚定地表示:我嵇康就是不跟你司马氏合作,绝对不做你赏赐的官。你拿什么汤武、周孔做幌子,杀了多少人,而且还是以别人不孝定罪名,其实你司马懿才是最不守孝,最为虚伪的。嵇康提笔写下的这封“绝交”信,表面上是与山涛断交,而实质上的意思却是不言而喻、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司马昭其人一向狡黠权诈至极,又岂能读不出?岂能不知、不懂?
而事实上,嵇康却是一直都把山涛当成真正的好朋友,过命的好兄弟看的。在他大难临头之际,他把自己的儿子嵇绍放心地托付给了山涛,并且告诉嵇绍说,“只要山伯伯在,你就不会变成孤儿。”由此可见,嵇康对山涛这个朋友有多么的信任!嵇康嫉恶如仇,绝不妥协,坚持自己的独立人格,最后含冤而去。而山涛也绝没有辜负好友嵇康之所托,冒着杀头的危险救出友人之子,而后就一直把嵇绍像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养育成人。
山涛的夫人韩氏贤德异常,夫唱妇随,虽然那时的韩氏夫人膝下已有五子四女,却依然能够对嵇绍做到视如己出,疼爱非常。故而,年仅十岁的小嵇绍自从来到山涛府上,也就一直都把山伯伯和伯母当作自己的亲生父母一般看待、孝敬。
……
“妹妹,你说的可都是真的吗?绍弟他,他当真……”墨菡听闻熙芸如此说,一下子就激动、高兴、兴奋得简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因为根本就没有任何一种话语,可以真真实实、真真切切地表达出她此时此刻的内心感受。
“是的,姐姐,是真的,……”熙芸见墨菡因为突然而至的欣喜,情绪恍惚得都有些难知所以然了,于是她便赶忙起身离座,轻步走到墨菡的近前,伸双手亲热得扶住了诧然站立而起的墨菡。
“那绍弟他,他现在何处?妹妹,快些带我去见他好吗?”墨菡紧紧地抓住了熙芸的手,目光恳切而又急切地看着小姐熙芸,寻问着小姐熙芸。
“姐姐,绍哥哥他现下不在府上,他如今做了朝廷的监尉,负责守卫皇城的安全。”
“妹妹,你是说,绍弟他当官了?当了司马家的官?还负责保卫那狗皇帝司马炎的皇宫是吗?”墨菡闻听此言后,语音急躁,粉面生威,脸色当时就变了。
“墨菡,贤侄女,绍儿他从小就被你山伯伯着意培养,习文又练武,故而才被招到宫中做事的,……”韩氏夫人看懂了墨菡的心意,知道她肯定是不想让自己的弟弟为杀父仇人之子——当今的皇帝司马炎效命当官,故而才会有如此愤然又惊愣的表现,于是她便也急忙站起身来,走至到墨菡的近旁,暖声暖语地解释着、安慰着墨菡。
“伯母,恕墨菡失礼了,墨菡心内万分感激山伯伯和伯母对绍弟的养育之恩,但是,绍弟他决不能做司马家的官,否则,我父母在天的亡灵难安!”墨菡话到此处,又俯身弯腰冲着韩氏夫人深深地施了一礼,而后,转身告辞就要往厅堂的门外走。
“墨菡,贤侄女,你这是要去往哪里呀?你言说来此送信,可是你山伯伯还没有回来,你还没有见到他呢?”韩氏夫人母女三人慌忙忙移步,急急地追上了墨菡,温声婉言拦住了墨菡的去路。
“伯母,这封书信,就请您代为交给山伯伯,我要前往皇宫一趟,找寻绍弟,带他离开!”
“可是墨菡来了家中吗?”随着一声亲切、和暖、音质高亢而又浑厚的寻问,相貌和笑容都异常蔼然可亲,璞玉浑金、质地高贵,气度超然、身形魁梧的大鸿胪山涛匆匆回府,迈步走进了自家敞亮、古雅的厅堂。
墨菡从很小之时,就认识父亲生前的挚友山涛,因为那时候山涛也经常随着父亲来到自己的家中做客,她见山涛虽比十多年以前要稍微得苍老了一些,但气度和风范却犹胜当年,眉生威,目溢智,言谈举止之间更是增添了德慧万分。墨菡想到山涛对自己的弟弟嵇绍有多年教养、栽培之恩,所以,她虽然心底里对于山涛培养自己的弟弟为司马氏当官甚为不满,但毕竟无论怎样,山涛都对自己家恩重如山。故而,墨菡在见到山涛之后,还是暂且先放下了心结,满面笑意地冲着山涛深深下拜,“山伯伯一向可好,墨菡这厢有礼了!”
“墨菡,山伯伯十多年未见你,早就长成大姑娘了,真不愧是你父亲的女儿!”山涛微笑着细细端详了墨菡片刻后,便缓步走到主位上落座,墨菡见状,也只得又重新回坐到自己的座位之上,洗耳恭听着山涛慢声叙谈。
“墨菡,这些年,你都在哪里安身哪?山伯伯可是到处寻得你好苦啊!”
“回山伯伯的话,这些年里,墨菡一直都在华山学艺,凌云道长就是我的授业恩师,墨菡此来,是奉了师父之命,特带来师父的书信一封,要交给山伯伯。”墨菡说完,便把那封韩氏夫人还未及接到手中的信函,举双手呈给了山涛观看。
山涛接过故交友人凌云道长的书信,打开后,仔细地阅看了一遍,而后便又把信函重新折叠好,收起,放置在自己面前的几案之上,转头笑着、看着墨菡说道,“墨菡,此番既然到了山伯伯的府上,就在家中安心地住些日子吧,让你的两个妹妹熙芸还有静妍一起,陪着你乘车出去逛逛洛阳城,等到绍儿回来了,你们姐弟也终于能够相认、好好地团聚团聚了。”
“山伯伯,墨菡多谢您的热情款待,也万分感激您十多年以来对我弟弟嵇绍的苦心抚育和悉心教导,涌泉之恩,且容墨菡日后相报,在此,请山伯伯先恕墨菡有话直言之过,墨菡心下多有不解,山伯伯深知我嵇家满门与司马氏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您却为何要让我的弟弟去为司马氏卖命当官?”墨菡的话语虽不激烈,但字字真言,皆有的放矢。
“墨菡,山伯伯知道你肯定会这样问我,绍儿他很像你的父亲,聪□□智且又文武兼备,年少多谋、品端人正,当年,你父亲去世之时,绍儿年纪尚小,还不是十分记得当初的恩恩怨怨,山伯伯之所以一直都在淡化他心里模糊不清的仇恨,就是想让他将来能有一份安好的生活,不想他总是活在难以释怀的仇恨当中。”山涛面色沉静,心态平和,话语凿凿,句句皆在情理之中。
“山伯伯,绍弟他即使再记忆不清,他也应该知道,他是因为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家,才会流落到山伯伯的府上家中,而司马昭就是那个枉杀了我们的父母,断送了我们的家的罪魁祸首,不管怎样,您都不应该让他去食仇家的俸禄,去为司马家尽忠职守。”墨菡的情绪显得有些激动,当着山涛的面儿,傲骨铮铮,据理而论,据情而争。
“墨菡,山伯伯看出,相比起来,你的性格倒更像你的父亲,有骨气!只是墨菡你想过没有,绍儿他那样的才华人品,你不让他出仕做官,难道让他砍柴、种地、或者打渔、做买卖人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管怎样,我们都是司马家的臣民。”
“山伯伯,墨菡记得父亲的《幽愤诗》中有一句‘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我知道这是父亲一直想往的生活,我想绍弟应该像我的父亲一样的。墨菡此生可以做平头百姓,但绝不做他司马家的臣民,我可以带着绍弟远离尘世,归隐山林。”墨菡字字铿锵,俨然一副超然世俗之态。
“墨菡,贤侄女,你不要激动,绍儿从小跟随山伯伯长大,可以说,山伯伯比你更了解他,山伯伯刚刚读罢你师父凌云道长的书信,你可知,你的师父他,在信中对山伯伯讲些什么吗?”
“墨菡不知,……”
“墨菡,其实凌云道长他早在数年以前云游洛阳,来山伯伯府上做客之时,就已知晓绍儿在我家中之事,可他回山以后,却只字都未曾向你提起,他甚至也不曾告知山伯伯我,你就在他的华山,你知道这是为何吗?你可还记得你临下山之时,你的师父对你言讲的那些话吗?道长他是一片慈心悲众生,眷念与你父亲的友情,疼爱自己的徒弟,不想你们姐弟两个小小年纪,就一起枉顾生死的去报什么家仇啊!如今道长故意让你来我府上送信,其实就是想成全你们姐弟相认,而且目下,你们姐弟都已长大成人,有些事情也是能决断清楚了的,只是山伯伯不明白,墨菡你为何非要这般执拗呢?”
墨菡听闻山涛一番微言大义、苦口婆心地讲述之后,低下头来,迟疑、犹豫了好半天,才又重新抬起头对着山涛说道:“山伯伯,也许您和师父说的都是对的,但墨菡有自己的想法,我不可能允许自己的弟弟效命于我们的杀父仇人,山伯伯,请恕墨菡无礼,我这就去皇宫寻找绍弟,我一定要带他走。”
“墨菡姐姐,你怎么能说把嵇绍哥哥带走就带走呢?那我姐姐怎么办?”墨菡起身刚要再次走出厅堂的门口时,小姐静妍却突然从几案之后站起身来,快走几步上前拦住了墨菡,“墨菡姐姐,我姐姐和嵇绍哥哥从小就两情相悦,感情至深,墨菡姐姐若是把嵇绍哥哥带走了,你让我姐姐今生今世倚靠何人?”
墨菡闻听静妍如此说,不由得愕然站住脚步,转回头来默默地看了一眼静弱、温婉的小姐熙芸,此时的熙云,虽依然还是在故作淡定地跪坐在几案后面,但却早已是泪落桃腮、满面茫然,“妹妹,姐姐对不住了,……山伯伯、伯母请留步,墨菡告辞了。”
……
阊阖门内,大晋皇宫,好一座蜿蜒群山般的宫殿建筑,高墙巍然耸入云霄。城垛口处,士兵卫队手持刀枪剑戟,眸光有若锋刃般凌厉、敏锐,森然站岗。城门外,更有数十人的队伍列立两边,盔明甲亮、剑拔弩张,时时刻刻都在严阵以待,保卫着宫墙内那位睥睨天下的王者,那个墨菡恨入骨髓的司马氏的“龟孙”。
“劳烦通报一声,就说嵇墨菡来找她的弟弟,请你们的监尉大人嵇绍到城门口来见。”墨菡单人独骑,身藏暗器,驰马来到皇城门口,抱拳一礼,让士兵进去禀报自己的弟弟嵇绍来此相见,而后,她便有意地回马后退了有数百米之遥,焦灼地等候着、盼望着,自己十余年未曾得见的亲弟弟嵇绍的到来。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等待?
墨菡只觉自己的心“砰砰”地加快了速度,悲喜交加。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城门口处,秋水望穿。姐弟失散整整十载有余了,墨菡心内最亲最爱的弟弟,留在她心中的印象还依然是那个稚气、顽皮的十岁男童的形象,如今的绍弟到底长成了何等模样,墨菡想象不出也描画不来,如若不是事先知晓,姐弟俩恐怕即使邂逅于街上,彼此也都早已互相认不出对方……
把守城门的卫士进去通报后,也就稍倾的功夫,墨菡便远远地看到一匹白马上端坐着一位银盔银甲的年轻小将,飞马驰出城门后,径直朝着她立马等待的方向疾驰而来……墨菡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因为她知道,那人肯定就是自己的弟弟嵇绍了。弟弟的马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了,墨菡激动得赶忙从马背上跃身而下,牵着马疾跑几步,来到弟弟嵇绍的近前,此时,对面的嵇绍也早已下了马,飞跑了数步之后来到自己十数年未见的、唯一的亲姐姐墨菡的近前,姐弟两人彼此泪目相对,互相看了一会儿对方后,便亲热的一声“姐姐”,哀婉的一声“弟弟”地,紧紧拥抱在一起,痛哭不止。
墨菡眼中的绍弟,简直就是把自己的父亲嵇康重又变回了年轻时的模样,身形高大、英挺潇洒,面白如玉、气宇翩然。嵇绍眼中的姐姐,依然还是那样的惊艳绝俗,羞花闭月,比起十三、四岁时的豆蔻青春,更不知要美艳上了多少倍。
“绍弟,你长大了,姐姐都认不出你了!绍弟,这些年,你可好吗?”墨菡终于止住了悲声,双手无限爱怜地攥紧了自己弟弟嵇绍的手,关切无限地问道。
“姐姐,我过得很好,山伯伯全家都对我非常好。姐姐,这么多年以来,你肯定吃了不少苦吧?”嵇绍眼含热泪,心疼万分地看着自己的姐姐。
“说苦也不苦,总之都过去了,绍弟,你是何时到洛阳来的?”
“姐姐,山伯伯就任大鸿胪以来,我就随他们全家来了洛阳。”
“绍弟,是山伯伯推荐你当官的吗?”墨菡虽依然还是秀目含泪,但却时刻也没有忘记自己此次前来皇城的目的。
“也是也不是,姐姐,那次朝廷征召守护皇城的卫士,我是应召比武之后被选上的。”
“绍弟,姐姐此来,是想带你一起离开这里,不想让你继续给他司马家做官守城。”墨菡话语坚决地看着嵇绍。
“姐姐,……”嵇绍有些迟疑地望着自己的姐姐。
“绍弟,虽然当年父亲去世之时,你年纪还小,但你也应该记得,咱们那样好的父亲,无缘无故地就屈死在了司马昭那老贼的屠刀之下,母亲后来又病死在狱中,我们姐弟各自流落他乡,十数载不得相见……你想一想,我们家与他司马家有着如此之深仇大恨,你怎么能为司马炎那狗皇帝守城当官呢?他可是我们的杀父仇人之子呀!”
“姐姐,这些仇恨,其实我也一直都记得,可是那司马昭他早就已经死了……”
“难道你不知父债子偿吗?绍弟,姐姐此番前来,是一定要带你离开这皇城的,你为司马氏尽职效命,那就是在拿锥子锥姐姐的心啊,咱父母屈死的亡灵能够安然吗?”墨菡声声垂泪,句句箴言,温声劝说着、也质问着她自己的弟弟嵇绍。
“姐姐,……”嵇绍低下头来,泪流不止,默如泥神般无言无语地独自思忖着。
“延祖(嵇绍的字)哥哥,我姐姐来看你了。”嵇绍被姐姐墨菡一番痛心疾首的话语,说得正自踌躇难决之际,猛然间,却看到从姐姐身后不远处,一辆刚刚驶过来的马车之上,走下来了熙芸和静妍姐妹两人,“延祖哥哥……”
姐妹二人一起走到嵇绍的近前后,小姐静妍又高声地喊了嵇绍一句,而后便又接着说道,“延祖哥哥,不管怎样,你都不能撇下我的姐姐不管啊!她可一直都在痴痴地等着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