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结 怨
花落俱恨西风紧,洒向枝头带泪痕。
夏侯湛星眸含泪,面色悲怆地把玉牡丹渐愈冰凉的身体,轻轻地放躺到地上,招手叫富安马上带人装殓玉牡丹的遗体。而后他发指眦裂 、怫然作色,提佩剑便直奔孙秀而去。
玉牡丹骤然惨死也是完全出乎孙秀的意料之外的,他没有想到,玉牡丹一介女流,风月场中的花中魁首,竟然会决然、刚烈到如此程度。就在孙秀正自惊得张口结舌、胸中无策、脚底抹油,刚要带人急急溜走之时,猛然却见夏侯湛举着宝剑直奔自己而来,骇得他赶忙掉头转身就想跑,可是哪里还来得及,夏侯湛早已如咆哮的怒狮般,抬手臂便把刃如秋霜、寒光闪闪的剑锋,架在了孙秀的脖颈之上,狠狠地怒瞪着他吼道,“孙秀,我今日要你一命抵一命!”
“孝若,且慢动手,……”司马文萱见状,为防夏侯湛情急气怒之下闯下祸事,赶忙过来高喊一声,拦住了夏侯湛,“孝若,你千万冷静冷静,剑下留人,不管怎样,他也算朝廷命官,……”
夏侯湛其实已经在极力地克制自己了,如其不然,孙秀的头哪里还会这般安稳地呆在他的颈项之上。为了使自己不致于冲动得忘了分寸,夏侯湛不知是用了怎样的定力,在尽量又尽量地压制着自己冲冠的怒火、满腔的愤恨。他暗恨自己好生拙笨愚蠢、好生力小势微,竟然连一个弱小女子无辜的生命都保护不了、挽救不了。他好心痛、好不甘心,玉牡丹这样纯粹、干净的一个苦命女子,这样年轻、善良的一个活生生、脆嫩嫩的生命,就这样被恶人、被强权活活地逼害致死。
夏侯湛的宝剑在孙秀的脖子上,晃了又晃、颤了又颤,吓得孙秀跟着哆嗦了又哆嗦,战栗了又战栗,最后,夏侯湛怒视着孙秀很久也克制了很久之后,才终于强压怒火、一咬牙根、收起宝剑,“来呀,把孙秀给我看押起来,老鸨打入死牢。”
“是,大人。”三班衙役应喝一声,便即刻遵照自己县守大人的命令,行事去了。
“夏侯湛,你有什么权力关押我?我可是朝廷命官!”孙秀不服,即使已经被倒剪双臂、五花大绑,推推搡搡而出,还是在扯着嗓子奋力地呼喊着、争辩着。夏侯湛腰悬宝剑、撼如青松般站在原地,远远地用他那藐视一切、傲视一切的明亮黑眸,恨恨地瞪了孙秀一眼,“把他的狗嘴给我堵上!”
孙秀随身手下那十几名随从见势不妙,屁都没敢放,就不声不响地撇下孙秀,跑回洛阳向琅琊王司马伦求援、复命去了。
“孝若,你当真不肯放过孙秀吗?”司马文萱见一切都平静下来之后,才慢步走到夏侯湛的身旁,轻声探问着夏侯湛的打算。
“先关他几日再说。”夏侯湛只觉自己一阵阵肝肠搅动、怅恨难消。
“孝若,玉牡丹的丧事,你打算如何料理?”一想到玉牡丹方才虽不失壮烈,却异常凄惨死去的景状,司马文萱的秀目之中,瞬间便噙满了悲伤难过的泪水,想着玉牡丹如此短暂悲戚的生命,想着她司马家一次又一次地残害无辜,丝毫都不肯给人求生的机会,司马文萱真的宁可自己不姓司马,不是出生在司马氏皇族。
“按照家人的礼数为她发丧,我定要让那作恶的老鸨给她披麻戴孝,替她偿命!”夏侯湛的双目之中依然还在喷火。
“孝若,那我们就一起操办玉牡丹的丧事吧,你也不要太伤心、太自责了,玉牡丹是一个刚强、贞烈的女子,她是因为不想牵连我们,让你从中作难,才这么狠心走了的。”
“我知道!”夏侯湛抬眼看了看司马文萱,看到她那张泪水潸然的脸上,也是写满了伤心,写满了自责,他知道她也懂得她,一直都在急自己之所急,想自己之所想,全心全意地偏向着自己、爱着自己。虽然她是自己非常讨厌的琅琊王司马伦的亲妹妹,虽然她也复姓司马,身上流淌着她司马家残忍、暴虐的血液,可她却一点儿也没有继承这样的血统,她很善良。再者,她毕竟首先是自己的妻子,是真心眷爱着自己的结发之妻,自己即使有再大的怨怒,也没有理由冲着她发火,四年多以来,她为了爱自己,已经忍受得够多了。
“文萱,你暂且先回房歇息吧,玉牡丹的丧事,我会着力安排好,你就不要跟着操心了。”夏侯湛的话语之中溢透着从未有过的温存。
“好吧,孝若,你也不要太劳累了,一定要担心自己的身体。”
“我知道,放心吧。”
午后的许昌县衙,一片悲凉、萧瑟的景象,到处摆放着花圈、书写着挽联,为祭奠青春少女玉牡丹无辜屈死的清白冤魂,为彰显县守大人夏侯湛对一个柔弱生命无故遭受摧残、转瞬即逝,寄予的无限的哀思与同情……
“大人,潘岳大人到府。”月上西楼、人定十分,富安进来一声禀报,言说自己的义弟潘岳到访,夏侯湛赶忙整理衣袍迎至了府门。
“兄长在上,弟安仁这厢有礼了!”潘岳一进府门,见到处处白花瑟瑟、挽联高挂,便不由得心内惊恐万分,直到他看到自己的义兄夏侯湛安然无恙地来到他的近前后,他才把一颗悬着的心放回到了肚子里面。
“贤弟勿需多礼,快快随我到厅堂叙话。贤弟怎会突然星夜来访?”夏侯湛对于潘岳的到来,既感到欣喜又感到意外。
“兄长,是富安差衙役告知于我,言说兄长这里遇到了麻烦,故而弟特来探望,怎奈路途遥远,以致天到这般时候,弟才匆匆赶到。”原来,夏侯湛与孙秀刚刚兵戎相见之时,富安眼见情况不妙,便暗地里打发一名差官即刻动身去到河阳,告诉潘岳得知。一来,潘岳的河阳距夏侯湛的许昌,路途不过三百余里,比起千里之外的夏侯湛父亲的淮南要近上许多。二来,富安通过当年潘岳能够智谏司马昭营救嵇康一族人等出狱之事,便一直都认为潘岳是个足智多谋、有胆有识又颇重义气之人,定能思想出奇妙稳妥之计,替他家大人夏侯湛解危除困。
“是富安多虑了,贤弟放心,愚兄我无碍,也已把事情安排妥当。”夏侯湛心内颇有定力地答道。
二人说话间,夏侯湛便已携潘岳在厅堂落座,随之便把玉牡丹这桩案子的来龙去脉及琅琊王司马伦是如何不肯放过身为牛金后人的玉牡丹,以致玉牡丹含冤枉死的事情,都一一对潘岳言讲了一番,之后,夏侯湛还把自己盛怒之下羁押孙秀之事也告知了潘岳。
“兄长,这孙秀以前曾是我父亲琅琊太守府的一名小吏,此人乃是地地道道、纯纯粹粹的一个小人,惯会兴风作浪,弟真恐兄长日后会平白遭他诬陷啊!”潘岳的面上带着些许忧虑。
“贤弟,愚兄我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为官,又没有什么把柄可让他抓,难道还惧他不成?”
“兄长难道忘了,嵇康嵇中散当年可曾有什么罪吗?还有那牛金,他本是司马懿手下一员得力干将,对司马氏忠心耿耿,可事到如今,他们却连他的后人都不肯放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兄长为人襟怀磊落,可对小人却不得不防,弟素知孙秀为人阴险毒辣,恐他会对兄长不利,故而,弟心内早已做好筹谋,定让他今后不敢在背地里兴妖作怪,陷害兄长。”
“贤弟,……”听到潘岳如此说,夏侯湛也不禁陷入了沉思。
“兄长勿需多虑,此事自有弟替兄长安排,今日已经太晚了,等到明晨,弟即可随兄长前往羁押孙秀之地,晓以一番利害之后,我断他日后定不敢无端挑拨是非、诬害兄长。”
“好吧,就依贤弟,愚兄我虽从未把孙秀这等小人放在眼里,但听贤弟一番言语,还真是不得不防了。”
“兄长所言极是,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兄长对玉牡丹的垂怜已经是古今少有的义举了,却很容易被小人因此而借题发挥,自古不知曾有多少英雄因小人作祟而蒙难,所以兄长,对孙秀这等卑鄙之徒,我们是必须要慎防的。”
“好,愚兄就听贤弟之言,明日便去见那孙秀。”
次日清晨,夏侯湛携潘岳带着富安、长兴仅仅四人,跃马前往了羁押孙秀的牢房,牢头遵照夏侯湛的命令把牢门打开之后,孙秀转脸见到是夏侯湛和潘岳一前一后走了进来,面上的表情立刻就警觉了起来。
“夏侯湛,你赶快放我出去,你胆敢平白无故擅自羁押朝廷命官,该当何罪?”孙秀虽已锁链缚身,却依旧还在扯着喉咙做困兽之斗。
“孙秀,你活活逼死一条无辜的生命,难道本官羁押你,还冤枉了你不成?”夏侯湛怒视着孙秀,闷声叱问道。
“夏侯湛,你休要在这里强词夺理,我可是尊了琅琊王千岁之命前来抓捕疑犯的,分明是你有意偏袒那玉牡丹,想要把她据为己有,结果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与我孙秀何干?”
“孙秀,你这个卑劣的小人,本官业已查清,这一切都是你在暗地里捣鬼,为了取悦你那新纳的小妾,硬要冤枉玉牡丹,还泼了本官一身脏水,似你这等万恶之人,我没杀了你,已算便宜你了!”夏侯湛被孙秀气得俊面充血,宝剑又已半截出鞘。
“夏侯湛,大家都是男人,何必装得那么清纯,你若不是想纳那个玉牡丹为妾,为何对她这般优待?还把她一直安置在你的县衙之中,不许旁人带走?”孙秀像一只已然斗败却还要极力耍着威风的公鸡一般,不惜用最下流、最恶毒的语言来侮辱夏侯湛。
“孙秀,你,……”夏侯湛虎步生风,三步两步便跨到了孙秀的近前,宝剑铿锵全然出鞘,一道寒光闪过,便又架在了孙秀那强梗着的脖颈之上。
“兄长,休要理会下作之人的下作之语,……”潘岳见状,赶忙抬手扶住了夏侯湛的胳膊,把他的宝剑慢慢地从孙秀的脖子上移开,“孙秀,如果你还想活着从这里出去,就请马上闭住你的嘴!”
“我当然要从这里活着出去,我量你们也不敢把我孙秀怎么样,……”孙秀挑衅似地盯着他面前的潘岳和夏侯湛二人,盯着这两张极端藐视他,美得令他嫉恨的脸,不住声地嘶嚷着。
“孙秀,我们不似你一般无耻下作,自然不会做无耻下作之事,我们可以放你出去,但你出去之后,最好要管住了自己的嘴,看好了自己的心,否则,我们可不是没有你的把柄在手,比如你因为‘胸存壮志野心’,曾经在征东大将军诸葛诞(字公休,琅邪阳都,今山东沂南人。三国时期魏国将领,汉司隶校尉诸葛丰之后,蜀汉丞相诸葛亮族弟。在魏官至征东大将军。曾与司马师一同平定毋丘俭、文钦的叛乱。之后因与被诛的夏侯玄、邓飏交厚,且见到王凌、毋丘俭等人的覆灭而心不自安,于甘露二年(257)起兵,并得到东吴的支援,但于次年被司马昭镇压,诸葛诞被大将军胡奋所斩,夷三族。诸葛诞麾下数百人,全部拒绝投降而被杀。)府上报效的光辉往事,我们可还没有替你向琅琊王千岁汇报请功呢!”
“潘岳,你胆敢如此污蔑我?”孙秀听到潘岳这般说,面上立刻就很不自然地一囧,心下也暗自一哆嗦。
“有无此事,你自己的心里最清楚,所以说,做人还是要安分些,一个人太不甘寂寞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如果被人揪住了小辫子,那可就麻烦了。倘或日后我的义兄这里有个什么风吹草动是因你而起,那就休怪我潘岳不客气了!”潘岳话语刚中带刺,孙秀到了此时才终于不再满嘴胡缠、蛮不讲理了。
“夏侯湛,你赶快放了我!”孙秀不再接续潘岳的话题,转而又开始嘶叫着,让夏侯湛立刻就放他出去。
“来呀,打开牢门,让他赶紧滚蛋!”夏侯湛一声令下,牢头随即便把牢门打开,孙秀虽然心里已对夏侯湛和潘岳二人恨入骨髓、不除不快,可眼下却也只能饮恨吞声、暂且忍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把这笔账牢牢地记在心里,若要寻机报复,且等来日方长。所以他扯去绳索,离开牢房之时,还不忘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盯了潘岳和夏侯湛几眼,而后便如劫后余生的惊弓之鸟一般,灰溜溜地快速离开了监牢,离开了许昌,惨兮兮地回去向他的主子琅琊王司马伦喊冤求告去了。
“贤弟,你方才所言可是实情,你果真有孙秀曾经在诸葛诞府上当差的证据吗?”夏侯湛和潘岳兄弟二人慢步走出监狱的大门,双双上马后,夏侯湛心内有些不太确定地、疑惑着看向潘岳。
“兄长,其实那本是愚弟我在诈他呢,不过早年间,我确实听闻过一些有关孙秀的点滴过往。孙秀其人,别看出身卑微,然却一向野心不小,当年,他有幸逃出征东将军府上,幸而免遭屠戮,我想这件事,他是至死都不想让任何一个人知晓的,可偏巧我却从一个对他颇为知根知底的,他的乡邻那里听说了这些。今日当我提及此事之时,单看他的表情和反应就能够确定,只是我手上有没有抓到他这漏网之鱼的证据,他的心里却是没有什么定数的,可是做贼者必定心虚,似他这等狡诈之人,从此便会宁可信其有,不会信其无,故而今后,他就只能和我们各走各的阳关道,各过各的独木桥,两不相干、互不相扰了。”
“哦,贤弟果然计谋高过愚兄一筹!愚兄心内真是万分感激贤弟能替我分忧解难!”
“兄长谬赞了,弟也只不过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太了解孙秀而已了,你我弟兄早就有言在先,此生不愿同生、但愿共死,弟今日前来能为兄长解一时之忧,免一时之患,也是弟当尽之责,兄长,勿需与弟客气!”
“好,贤弟,愚兄明白,时辰还早,贤弟就再随愚兄一起回府上家中畅叙畅叙吧。”夏侯湛于马上抱拳当胸,诚心诚意地挽留着潘岳。
“不了,兄长盛情小弟心领了,我还是就此告别回去吧,一来衙中事务繁忙,二来,我也惦念容姬,就请兄长代为问候嫂嫂,弟就先告辞回去了。兄长回府后还要继续料理玉牡丹的后事,就不用再远送了。”潘岳也于马上抱拳一礼,向夏侯湛辞行言道。
“好吧,贤弟,那贤弟就一路保重吧!”
“好,兄长请回吧!”
……
玉牡丹的丧事完毕之后,夏侯湛果真如他自己所承诺的那样,给那倚芳院的老鸨定了个因贪财无度而枉害人命,致使王福昌和玉牡丹两条鲜活的生命相继离世的罪名,并且公之于众,老鸨才是那害人的罪魁祸首,为了伸张正义、杀一儆百,判了老鸨一个枭首示众之刑,以儆效尤。
总算是一切又都可以恢复如常了,玉牡丹的一缕冤魂也总算得以昭雪,这桩案子也总算是以一个当事者所有人,都能够出气顺当的结局而告终。可是县守大人夏侯湛的心里却一直还是很难释然,一直都还在耿耿于心怀、牵萦于思绪之间,因为他心内清如明镜、了然的很,逼死玉牡丹的始作俑者,哪里岂只是那贪财的老鸨,分明是另有其人,另有其势。可是这个人,却是他根本就无力奈何的当今的皇叔琅琊王司马伦,这个势,更是任谁都撼动不了的司马家的皇权威势。还能怎样?民也好,官也罢,都是他司马家的民,司马家的官,这世上从来都是只有执法者才能脱身于法令之外,他夏侯湛一个小小的许昌县守,除了徒然地无奈,又能如何?
“文萱,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夏侯湛晨起因有公干需要外出,迈步走出公堂后,却远远地看到自己的妻子司马文萱正带着婢女采玉和映荷,在玉牡丹撞头而死的那颗柳树边忙活着什么,于是,他便转身走了过去,想要探问个究竟。
“孝若,今日是玉牡丹的一七忌日,我想在这棵柳树下给她烧些纸钱,为了祭奠她的冤魂,也为了给我们司马家赎罪。唉,玉牡丹死得真是太冤了!孝若,为了纪念玉牡丹,我还给这棵柳树起了一个带有她名字的称呼,唤作‘牡丹柳’。以后,只要到了她的忌日,我都会来到树下为她烧纸、焚香,缅怀她。”司马文萱在说这些话时,眼里是噙着泪的,面上是溢着痛的,心内更是充斥着无限的同情和凄苦的。
“哦,是吗,那么好吧,我有事情急着要出去,你就代我祭奠祭奠她吧!”
“好的,孝若,你去忙吧。”
“疾风知劲草,危机见真情。”自玉牡丹的事情之后,夏侯湛对司马文萱虽然还是做不到像对墨菡那般得炽烈、灼热,但态度上却也有了很大的转变和改观,隔三差五的也会到她的房中去看望她一下,过个一月两月的也会主动去找她、真心实意的和她缠绵温存一番。尽管夏侯湛依然没办法做到、习惯于和司马文萱同处一室、同床共枕,但最起码,他已经开始从心理上慢慢地接纳她、承认她、关心她了。
夏侯湛点点滴滴微妙的变化,令司马文萱的内心感到了莫大的满足,她觉得自己正在日渐走向幸福、拥有幸福,因为她已经能够逐时逐日地感受到夏侯湛对于她的爱了,尽管这爱还太过浮轻、太过微乎其微,但毕竟总算是有了一些了。她能真切地感触到,夏侯湛的心里已在渐渐地给她留出位置,留出空间,哪怕那空间、那位置还是那样的微不足道,那样渺小的可怜,但毕竟他已经开始在默默地改变了。
一个清朗无云、风柔树媚的午后,许昌县衙门前又有“高客”临门,司马文萱闻报后急忙带着婢女、奴仆匆匆迎到了府门以外,把自己久未谋面的公爹和婆母笑着迎进府来。
原来,夏侯湛断案的风波早已轰动了四乡朝野,朝中大臣也好,四野的百姓也罢,说长道短、品头论足,一时间传了个沸反盈天,闹了个满城风雨。一些不堪入耳的污秽之语也传到了淮南,传进了夏侯湛父母的耳中,夏侯庄因惦记儿子,无奈之下,只得抽出空闲特意前来许昌看望自己的儿子,是为了印证一下传言可否属真,更是为了能够再好好地教导教导儿子,免得他日后冲动为官,闯出什么祸事来。
夏侯湛也已闻报说父亲母亲到府,但他却并不想出来迎接,他心里还在堵着一口气,自从墨菡走后,自从他被迫娶了司马文萱,四年多以来,他还一次都没有去到过淮南,看望过自己的父母,夏侯庄夫妇知道儿子心里怨怒他们,虽然也报以理解,但内心却还是很不是滋味的。
司马文萱陪着公婆在厅堂落座后,见自己的夫君夏侯湛总是迟迟不肯露面,她因心下忧虑公爹夏侯庄和婆母羊氏夫人面上会觉得难堪,便赶忙打发婢女采玉几次三番地前去迎请,最后,夏侯湛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出现在了自己父亲母亲的面前。
“孝若,你可好吗?”羊氏夫人看着自己的儿子,几分心疼,几分难过,她看到儿子夏侯湛虽然还是如往时一样的潇洒依旧,却已再不似从前那般发自内心的高兴了。
“儿一切都好,谢母亲挂心。”夏侯湛面上的表情显得冷冷的、淡淡的。
“孝若,儿啊,事情都过去了,你就不要再怨恨母亲了,好吗?”儿子夏侯湛对她如此冷淡又如此疏远的态度,惹得羊氏夫人倏忽间就一阵心酸难忍,一阵珠泪满眶。
“过去了还是没过去,都无所谓了。父亲母亲此番千里迢迢从淮南赶来,恐怕不只是为了找儿说这个的吧?”儿子夏侯湛一副漠然不屑、满不在乎的神情,令夏侯庄夫妇看来只觉阴霾满腹、痛心不已。
“孝若,休怪母亲多嘴,外间传言之语,实在有辱我儿名声,……”羊氏夫人和自己的丈夫夏侯庄相互对视了一下后,才沉吟再三、犹豫着,缓缓开了口。
“外间又在传些什么?母亲不妨告知儿知晓。”夏侯湛当即就警觉得,连浑身上下的每一根汗毛都直直地竖立了起来。
“孝若,他们说,说你是因为想纳妓女为妾,那妓女不从,才撞死在你的县衙里的。”
“哈,哈,哈,……”夏侯湛闻听此言即刻就气得青筋暴露,面无血色,“腾”的一下子就从座位上站起了身,“哈哈”冷笑不止,“这真是罔顾事实,黑白颠倒,满口的胡言!真真是岂有此理!”
“孝若,儿啊,你断的这桩案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为何会牵扯出这么多的事情来呀?”羊氏夫人看着儿子夏侯湛被气得五官挪位,暴跳不止,便又压低着嗓音,想把问题拉回到初始的阶段上来。
“哼,这都是因为有小人在背后煽风点火、散布谣言,真是气煞我也!”夏侯湛不想再解释,更不想再提起玉牡丹的这桩案子了,只顾一个人愤愤地立在原地,怒火万丈、发上冲冠,恨恨地又攥紧了腰间的宝剑。
“孝若,儿啊,众口铄金,这样的传言长此以往,不仅诋毁了我儿的名声,而且对你将来的仕途也是极为不利的呀!”羊氏夫人提点自己儿子的话语言简意赅,直切主题。
“仕途?哼哼,什么仕途?这样的世道,这样的朝廷,我还求得什么仕途?司马家的恩赐吗?我不稀罕!”夏侯湛的声音和音中之语意,响彻彻震撼了整个厅堂。
“孝若,你怎能这样冲动呢?你这样下去会很危险的!”夏侯庄对于儿子如此愤世嫉俗、玩世不恭的态度,显然是有点儿按捺不住了,不得已闷声开口,意在警醒自己的儿子不可如此莽撞。
“危险?哈哈哈,父亲,难道您不知,这世道本就是危险万分、危机重重的吗?我见到的都是血淋淋的屠杀,都是好人遭难,恶人逍遥,难道您忘了我的伯父夏侯玄一家?……哼哼哼,大不了,我可以不做他司马家的官,退居山林,了此一生!”
“孝若,你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我们夏侯家有这等没出息的子孙吗?”夏侯庄听闻到儿子更加桀骜不驯、放荡不羁的狂言妄语后,气愤得一拍几案,陡然站起。
“父亲,儿我可以去做夏侯家这第一个没出息的子孙!”夏侯湛话语激烈,神情萧然,言辞之间还是丝毫也不肯留下转圜的余地。
“孝若,你,……”夏侯庄被自己的儿子直气得话哽于喉、浑身战栗,一挥袍袖就要愤然离此而去。
“父亲,母亲,您二老不要生气,孝若他也是因为最近衙门里事务太过繁杂,心情不大好,才会冒然顶撞二老,您二老先且在厅堂歇息,儿媳我对此等故意造谣中伤,侮辱孝若的流言蜚语,自有办法让它从此消除。儿媳即刻就去到琅琊王府一趟,二老好生在府上住下,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司马文萱起离桌案、前身一礼,替自己的夫君向二老公婆稍致歉意后,又转过头来胸有成竹地看了她近旁的夫君夏侯湛一眼,而后,便回到自己的房间更换好了衣装,带上贴身婢女采玉和映荷二人,急急地打马奔往了数百里之外的琅琊王府,去找她的哥哥司马伦理论玉牡丹这桩案子的是非,为夏侯湛清理谣言、根除后患去了。
司马文萱离开走后,羊氏夫人便立起身来,缓步走到了儿子夏侯湛的近前,“孝若,儿啊,难道你没有看出,没有体会到,文萱她是个值得你疼的好女子吗?难道为了一个嵇墨菡,你就真的破罐子破摔了吗?”
“母亲,文萱她是好,可是她好不过我心里的墨菡,我对您和父亲讲过,这一生,我只爱墨菡一个,可就是这么一点点的奢望,你们,还有他司马家就都不肯给我,墨菡被你们逼走了,我的日子从此……也就完了!”
“孝若,你一个堂堂男儿大丈夫,怎能为了一个小小的女子就这样不管不顾了呢?”羊氏夫人眼含热泪,愁肠百转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母亲,这世间的一切对于我来说,都只是过眼的浮华,唯有墨菡,才是我此生真正的幸福,可是你们明明知道她已经可怜到无处投奔的地步,却还要狠心地硬生生把她赶走,硬生生把我们拆散,这是为什么?究竟是为了什么?墨菡的父亲生前可是我父亲的至交好友,难道人情就这么冷吗?难道你们为了取悦他司马伦,就可以不顾儿我的幸福吗?你们畏惧他司马家的权势,我却不惧,我就是死都不会向他司马家低头!”
“孝若,父亲母亲这可都是为了你好啊,……”
“为我好?哈哈哈,为了我好,会把我爱的人,给活活逼走吗?为我好,你们会忍心让我娶一个我根本就不爱的人吗?你们不是为了我,根本就不是,你们为的是你们自己,是夏侯家的荣华富贵!”夏侯湛的面上一副狂放傲物、鄙夷不屑的痛伤之情。
“孝若,……”羊氏夫人被自己的儿子问得理屈词穷、张口结舌,无奈之下,她只得又默默地转回身去,回坐到自己的座位上,默默地流泪。
秦时酒樽汉时觞,悲情满满自断肠,忧伤碎来路,前途更苍茫……人生长恨水长东,胭脂泪、相留醉,虽有千丈豪情万种情爱,夏侯湛却只落得心扉飘无定、冷月伴愁眠,无人同轩窗,无花可解语!
“老爷,我如今好生悔恨,你看孝若他好端端的一个人,都变成什么样子了?”月色疏离、烛影孱弱的屋内,羊氏夫人满眼是泪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夏侯庄。
“唉,我早就对你说过,孝若是个一根筋,你偏不信!”
“老爷,我还想再去看看孝若,再去劝劝他,原来,这四年多以来,这么长的时日里,他竟然从来都不和司马文萱同住一间屋、同睡一张床,他这是过得什么日子呀,他怎么就这么犟呢!”
“哼!……”夏侯庄只闷闷地“哼”了一声,无以言表。
朝来寒雨晚来风,花谢花飞又花红,多少流离事,只恨人生太匆匆。
“孝若,别练刀了,母亲还想再和你说说话,……”羊氏夫人在丫环的陪伴下缓步走到夏侯湛的院中时,看到自己的儿子又在窗前的一片开阔处,从心所欲、自得其意地耍着大刀。迷蒙的水色月光流洒在他那一身湛蓝色的衣袍之上,浮动起满心满怀的清凉,然那一张闷闷不乐、郁郁寡欢的忧郁俊面,却总似这暗淡、失意的晚风中、零落而下的片片落红一般凄清,一般感伤……
听到是母亲在唤他,夏侯湛便慢慢地停下了招数,收住了脚步,低声唤了一句,“母亲,……”
“孝若,随母亲到你的房中坐会儿吧,咱们娘两个再好好地谈谈心好吗?”
“嗯,……”夏侯湛“嗯”了一声,回转身来把大刀收放到了兵器架上,而后,便随着自己的母亲迈步走进了房内。
“孝若,娘知道,都是娘不好,是娘一时糊涂,变向地赶走了墨菡,可孝若呀,娘已从富安的口中很详细地了解到,你断的这起玉牡丹的案子,到底是个怎样的来龙去脉了。难道透过这内中的一切,你还看不清那司马伦有多么的险毒吗?他们司马家可是从来都不肯给人一点点喘息的机会的,更别说是反对他,拗着他的人了。他们为了得到这大魏国的天下,不知杀了多少无辜的人,我们夏侯家本就一直与曹氏亲近,能够保下命来,已经实属不易了。倘或当初,父亲和母亲果真如你所愿,让你娶了墨菡,你想过没有,凭他司马伦的为人,我们夏侯一门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母亲,总之一句话,为了夏侯一门的高官厚禄,就只有牺牲儿我一生的幸福了?”
“孝若,你为何非要这么犟呢?就算是那嵇墨菡好到天上难找、地上难寻,可是司马文萱也并不差多少吧?而且母亲看得出,她对你的好,这世间恐怕再没有第二个女子可以做得到了,这其中也包括你最爱的那个墨菡!孝若呀,这就是缘分,能这样无休无止地忍受你,无论何时何地都会偏向着你,守着你、护着你的人,才是真正心里装着你的人哪!难道,你就那么难以做到对她好吗?你不觉得她也很可怜吗?”
“母亲,您不用说了,儿我什么都明白,可我就是做不到!”夏侯湛一脸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的表情。
“孝若呀,你的一生不能就这样白白地荒废过去呀,你妹妹铜环比你成亲还要晚,可是如今都已经身怀有了孕了,再过几个月就要做母亲了。你难道就不想有个自己的孩子吗?你若总是这样下去,什么可都耽搁了!”
“耽搁了夏侯家传宗接代吗?耽搁了您和父亲抱孙子吗?母亲,当初您逼我娶司马文萱,我娶了,随您愿了,如今您又来逼我生孩子吗?”
“孝若,这怎么是母亲逼你呢?娶妻生子、延传香火,本就是天经地义呀,母亲是怕你总这样一意孤行,把什么都耽误过去了。”
“母亲,我本来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只剩下这颗心,每天都在煎熬,……”夏侯湛话说到此处,“腾”地一下子便站起身来,手指着自己的胸膛,耀如寒星般的双眸之中,陡然间便溢满了无尽的苦泪。
“孝若,孝若,……”羊氏夫人见到儿子如此惨痛、痛彻肺腑的凄厉神情,心疼地满脸是泪,她声声呼唤着自己头也不回就愤然离屋的,她一向视为心中至宝的、唯一的儿子夏侯湛……
然而夏侯湛却再也不想继续和自己的母亲毫无意义地对词了,他感到他的肺腑里早就已然溢满了冲天的怨气,他一定要到天高地阔、风清月明的地方去呐喊、去咆哮一番,否则他简直就要被活活地憋闷死、气死了。他不甘心,非常非常的不甘心,他自己这样一个自小就已习惯了任性而为,事事都想随心所欲的八尺汉子,堂堂男儿,为什么要活得这样窝囊,为什么时时处处都要受他司马家的摆弄,为什么他还要继续给那残暴的司马氏卖命当官?
夏侯湛骑着马一路狂奔,到达城门处时,一声令下,守城卫士便把城门为他打开,夏侯湛出城之后,跃马扬鞭、任意飞驰。夜空惨淡、四野洪荒,天上地下,扯开着一片无边的黑幕,他看不清东西南北、分不清地狱人间,他觉得这人间就犹如地狱,他觉得那地狱早已被搬到了人间。曾经的壮志豪情,如今想来令他觉得是如此的荒唐可笑。曾经的一往情深,留给他的却只剩这满屋的荒凉,只剩这荒凉的回忆、荒凉的冷窗、荒凉的月色,还有这一颗荒凉到再也没有了一丝着落的冰冷冷的心。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夏侯湛就这样肆意地驰奔了很远的路程……最后拨马返回城内之前,又身不由己、鬼使神差般,一个人默默地牵着马,来至在了他以前经常带着墨菡练习武术的那块空阔的场地上,默然地立于朦胧的月色之下,默然地回想着墨菡留印在他记忆深处的那无比动人的一颦一笑、一回眸一举首、一点一滴的绵绵春意,一滴一点的善睐含情……
“菡儿,菡儿,你到底去了哪里?……”夏侯湛愁对着无边无垠,漆黑空旷的天地四野,愁对着他自己脑海间同样漆黑得有如死水一潭,再也没有了一丝希望的仕途人生,声声凄怆地呼唤着他心底挚爱的红颜、梦里常见的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