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幻 灭
玉牡丹被带上了大堂,敛眉低首、默语无声。
“玉牡丹,抬起头来回话,本王问你,那死者王福昌可是受你唆使,服用春药而亡?”司马伦一个堂堂钦命的王爷,当朝的皇叔,居然非要屈尊而就,亲自过问这桩案子。
“回大人,民女并未唆使他,乃是他自己所为,与民女无干,民女冤枉!”玉牡丹微微地抬头,语音虽不高,但内中却依然透溢着与己毫无瓜葛的、必然的坚定。
玉牡丹微抬眉又忙收回的一瞬间,司马伦凝眉怒目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她几眼,心下不禁暗自疑惑起来,觉得堂下的玉牡丹好生面熟,犹似在哪里见过一般。司马伦耷拉着一张大饼子脸,默然沉吟、回忆了有一会儿,才猛然想起,自己的姨母发丧期间,自己去到沛王府奔丧,曾亲眼见到过姨母的外孙女,自己的表姐长乐亭主曹璺与嵇康所生的的女儿嵇墨菡,那嵇墨菡生得简直是世间难觅的绝色。难不成这堂下的玉牡丹会是自己亲姨母的外孙女吗?若果真如此,那么此案就要另当别论了……可是司马伦又转念一想,绝不可能,再细细多打量打量,方又看出眼前的玉牡丹虽与那墨菡颇为相像,但无论从哪个角度对比起来,玉牡丹都绝对比不上墨菡貌美,应该能肯定不会是墨菡。思想到此,他便心下笃定,一拍惊堂木,接着问道:“玉牡丹,本王问你,你原来姓甚名谁,祖居哪里,祖上何人,你要如实道来。”
“回大人,玉牡丹六七岁时,就因家遭大难,被卖入娼门,早已不记得家是哪里,姓氏为谁。”玉牡丹的回话,令司马伦更加肯定了她不会是自己姨母的外孙女,因为自己四年多以前见到墨菡之时,墨菡就已是十四五岁的花季少女,怎么可能是这早在六七岁时就被卖入青楼的玉牡丹呢?
“你说自己不曾唆使那王福昌,可那死者的家人却一口咬定是你所为,当事者只有你和那死者两人,死者已死,这便不能全由得你胡说,来呀,笞刑伺候,看她招也不招!”司马伦见缝插针、追根溯源,显然是要朝着迫使玉牡丹认罪伏法的方向发飚了。
笞刑是魏晋时一种以竹、木板责打犯人背部的轻刑,针对轻微犯罪而设,或作为减刑后的刑罚,司马伦给年仅十九岁的柔弱女子玉牡丹用此刑罚,自认为还算是“手下留情”了呢。
“王爷,有罪者罚,无罪者怎可烂施行杖,岂不是要屈打成招?”旁边的一县之守夏侯湛,即刻就站起身来阻挡行刑,衙役们见自己家的县守大人当堂拦阻,言辞激烈,便迟疑着不肯对玉牡丹施以刑罚。
“看来外面传闻说,你要纳妓女为妾果真不假,夏侯湛,你好大胆,居然敢阻挡本王审案动刑!”夏侯湛此举惹得那司马伦一下子就怒不可遏、忍无可忍了。
“王爷,外间传闻什么我管不了,清者自清,但王爷若要对无罪之人滥用刑罚,在我的许昌县衙,绝对不行!”夏侯湛话语卓卓、气势铮铮,依然执着地坚持着他自己的原则。
“夏侯湛,你信不信,本王可即刻就撤了你的官位,把你削职为民。”司马伦的声音似炸雷在堂,端的是更加得穷凶极恶了。
“信,但就算是王爷要把我夏侯湛打入大牢,在我入狱之前,我还是要行使我的县守权力,不允许任何人在我的大堂之上强逼无罪之人就范。”夏侯湛依旧倔强地和堂上的司马伦,不可一世的琅琊王千岁,他的大舅哥针锋相对、据理力争。
“好哇,夏侯湛,本王早就知道你小子有种,欺负我的皇妹不说,还想要在本王的面前撒野、发威,来呀,把夏侯湛的官帽给我摘了,官服给我扒了,把他押入大牢,免得他在这里搅乱、混淆视听。玉牡丹,给我重责二十大板,看她招还是不招!”司马伦暴怒着“啪”的一声,便把那打人、用刑的竹签扔到了堂下的地上,一双充血的眼睛,狠狠地盯着胆敢藐视他王爷权威的“不识好歹、不知死活”的夏侯湛。
玉牡丹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般、胆破心惊地伏跪在地上,听凭着命运的发落。三班衙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既没有一个敢对玉牡丹施以刑杖,又更没有任何一个敢来摘取夏侯湛的官帽,脱他的官服。一个个早就骇吓得呆傻在了原地,犹豫再三,却还是不知该如何是好、该何去何从。
“还不速速动手,难道尔等想要反了不成?”司马伦的怒吼声,有似大江涨潮时节的涛浪般汹涌咆哮,威威喝响在许昌县衙的大堂之上。
“我看哪个敢动!来呀,把玉牡丹先且押回去,再行发落,……”夏侯湛的情绪,此刻,显然也已经激愤到了极点,只见他剑眉倒竖,星眼圆翻,对堂堂的琅琊王司马伦早已视若无睹,丝毫也不再顾及司马伦的情面,断然大声地发布着他的命令,继续行使着他县守大人的职权。
衙役们一个个面面相觑,既不敢不听自己县守大人的话,又不敢得罪琅琊王司马伦,所以尴尬到最后,还是胆大又贴心的富安坚决执行夏侯湛的命令,带领两名衙役把玉牡丹送回了“关押”她的那间房屋。
“好哇,夏侯湛,本王今日若是不惩办于你,我就枉姓司马,枉为琅琊王,来呀,把胆大包天的夏侯湛给我去了官服、官帽,打入大牢!”这次,司马伦的命令可是冲着他自己手下的那几名随从发出的,那几人齐齐地答应一声领命后,不容分说就走上前来,想要拉扯夏侯湛,一向倔强又傲娇且武艺超群的夏侯湛血气方刚、年富力强,哪里肯会就范,只三拳两脚便把司马伦的那几名随从打翻在地,疼得他们捂着痛处,只顾一个劲儿地哭爹叫娘。
“好,夏侯湛,算你小子有种,胆敢犯上作乱,看我不奏明当今圣上,定判你个谋逆造反之罪!”司马伦说完,一甩袍袖,带着那几名随从就要恨恨地离去。可就在此时,他的妹妹司马文萱从采玉口中听闻到前衙所发生的一切之后,居然拖着病怏怏无力的身体,在两个贴身婢女的搀扶下,慢慢地走进了县衙的大堂,“王兄,请你看在皇妹我的面上,就饶过孝若这一次吧!”
“皇妹,你怎么来了?你的身子那么弱,不在屋内好好歇着,反跑到这里来,要替这个对你一点儿情分都不讲的人求情,他都要纳妓女为妾了,哪里还曾把你放在眼里?”司马伦见状赶紧走过来,伸双手扶住了他自己的妹妹。
“王兄,不管怎样,这都是我和他的家事,你可千万不能到金銮殿上去闹哇,否则,皇妹我就算身子再虚弱,也要赶到洛阳,面见当今圣上,为孝若求情。”司马文萱说话的语气显得实在有些力不从心,可却还是在一心一意的为着夏侯湛好。
“皇妹,王兄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好,……”司马伦显然是有些不忍了,不忍再惹他病中的妹妹着急上火,他那张刚刚还粗暴万分的面上,顷刻间就阴转多云、多云见晴了。
“皇妹知道,但我和孝若之间的事,还是让我们自己来解决,求王兄你就不要再插手了。”
“……好吧,那皇妹你以后就自求多福,好好保重吧,王兄我可是真不放心你呀!不过皇妹,如果我查出那玉牡丹,果真就是当年父王诛杀的那魏将牛金的后人,我定不会轻放过她!”
“王兄,得饶人处且饶人,还是多为我们司马家积些阴德吧,玉牡丹她一个弱小的女子,在这世上无亲无故的已经很可怜,就看在皇妹我的薄面上,王兄还是不要再追究此事了吧。”司马文萱在发自肺腑地说完这几句话后,只觉一阵阵心也慌、头也晕,眼前似有金星乱冒,疲累、倦怠得很。
“皇妹,若是冲你,我还可能会饶过那玉牡丹,可是若冲了他夏侯湛,我却非要置那玉牡丹于死地不可!皇妹,你千万好生养病、保重身子,王兄我就先告辞了。”司马伦话语落地之际,又忍不住气呼呼地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盯了旁边的夏侯湛一眼,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自行离去。
司马伦人虽离开了,可是他却严令孙秀,一定要把玉牡丹的出身查出个子丑寅卯,弄出个水落石出,绝不能纵容了夏侯湛,更不能折损了他司马氏皇家的威严,把个危险万分的仇家后人,留在自己唯一的亲妹妹司马文萱的府上身边。
孙秀领命后,便开始四处调查此事。
原本,事情并没有这么复杂,这桩案子也不会总是这么纠缠不清,只因其中夹杂了个坏事的孙秀,那愚蠢至极又暴躁至极的司马伦,是因为偏听了孙秀的一面之词,受了孙秀的蛊惑,才致小题大做,闹到了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
玉牡丹这桩案子的死者王福昌,本是许昌境内首屈一指的大户,腰缠万贯、富得流油,许昌地界大半的酒肆、绸缎庄,都是王福昌所拥有的,而且就连京都洛阳也有他四五家豪华的酒肆在经营着、运转着,真可谓是日进斗金、富甲一方。孙秀因为贪爱上死者王福昌的万贯家私,于数月之前,经媒人介绍,刚刚纳了王福昌的二女儿为小妾,故而,王福昌蹊跷冤死之事,孙秀作为其女婿,焉有袖手旁观之礼?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那孙秀生性就是个寡廉鲜耻、人面兽心的家伙,为了把事情闹大,他竟然敢无中生有、信口雌黄、刻意地添油加醋,禀报给司马伦,言说夏侯湛极力偏袒娼妓玉牡丹,造谣说夏侯湛有意欲纳玉牡丹为妾,还说他也曾有所听闻,那京城倚芳院的头牌名妓玉牡丹,很有可能就是当年司马懿斩杀的曹魏大将牛金的后人。于是,愚笨、偏执又暴虐的琅琊王司马伦,在听信了孙秀的怂恿后,便火着性子来到了许昌,要亲自督办这桩案子。
牛金何人?司马懿斩杀牛金又是怎么回事?
原来,这全是因了当时流传的一句谶语“牛继马后”,谓以牛姓代司马氏继承帝位。
司马懿早在当政之时就有代魏之心,当时有一本流传很广的谶书叫《玄石图》,上面记有“牛继马后”的预言。司马懿看到此书后,心内颇为疑惑,弄不懂这四字预言到底是何意义,便赶忙请来星象家管辂占卜子孙运势,岂料管辂占卜的结果竟与那《玄石图》所载不差毫厘,可是司马懿还是没有完全弄明白这“牛继马后”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后来他位居丞相之职,权倾天下,他手下有个叫牛金的将领,为他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绩伟功丰,司马懿才忽有所触,想起“牛继马后”的预言,心里十分忌讳,怕牛金将来势力日增会对自己的子孙不利,就定下计谋,派人请牛金赴宴,酒中下毒,那牛金素日为人心怀坦荡,没有提防之心,故而开怀豪饮、饮之即毙,就这样稀里糊涂地送了性命。司马师因不解其父用意,忙问司马懿:“牛金对父亲忠心耿耿,奈何杀之?”司马懿于是训道:“谶书有预言,马后有牛,不毒死牛金,子孙将有后患啊!”
牛金死后,司马懿为了防止牛金家人寻机报仇,更为了防止牛金后人中有卓越、显达之人立足于朝堂之上权贵日鼎,恐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因而便把牛金家的嫡系子孙男丁基本斩杀殆尽,女眷则无论年纪大小,皆卖身为奴,或送入娼门。
夏侯湛的性格是别人越拗着他,他就会越犟,自那日与自己的大舅哥、琅琊王司马伦吵了个两败俱伤、不欢而散之后,夏侯湛这几日以来的心情一直都是异常的烦闷、焦躁,还掺杂着阵阵难抑的一种莫名的忧慌,只觉气堵咽喉,怒不可言。
司马伦与夏侯湛在大堂之上冷面对垒了足有半日之久,终究也没能得逞,没能占到上封,不知道日后他还会想出怎样的花样来报复夏侯湛。倒是司马文萱带病前来规劝她的哥哥司马伦,替自己的夫君夏侯湛讲情,令夏侯湛彼时彼地、确确实实、淋漓尽致地感受到了司马文萱对于他的一片绝爱真情。而司马文萱与其兄长司马伦的对话,也让夏侯湛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司马文萱确实是个很好的女子,很良善、很懂得惜弱怜贫。所以,自那以后,夏侯湛对司马文萱的态度上也多少有了些许的转变,每日最少也会到她的房中一次,去探视一下她的病情,看看她可否好转些。
可是玉牡丹的案子却让身为一县之守的夏侯湛进退失据、势成骑虎。虽然他能非常地肯定,玉牡丹与那王福昌的死绝对没有半点关联,但他却没有权力即刻就释放了玉牡丹、还她自由。司马伦身为堂堂的当朝皇叔、贵胄亲王却非要节外生枝、刻意地插手此案,那么这桩案子恐怕就将一拖再拖,很难有个了断了。这幕后的推手到底是谁,眼下夏侯湛还没有搞清楚,但他也明明白白地看出,定是有人为了给那死者王福昌“偿命、出气”,所以才搬出了司马伦,甚至还处心积虑、无所不用其极,竟然要给玉牡丹扣上一个牛金后人的帽子,给自己造出一个要纳妓女为妾的诬名,真是卑劣、无耻,可恨至极。
“富安,随我再去见一下那玉牡丹。”这日晌午,夏侯湛在忙完了其他要处理的公务之后,因为心下总是在悬念着玉牡丹这桩了又难了的案子,想着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做到心中有数、稳操胜券,方可临危不乱,有根有据。所以他起身离开公堂后,便再一次地健步走进了那间“关押”着玉牡丹的房间。
玉牡丹自那日再次被提审过堂之后,她的心情就开始变得焦灼不安、惊惧惶恐,已不再似先前时候那般得泰然、淡定了,冥冥中,她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预感着肯定是有人想要把她置于死地而后快,替那死者王福昌“报仇”。假若事实果真如她所畏惧的那样,那么,也许她如花的生命,就会从此定格在这般灿烂的十九岁的青春韶齢,她觉得自己好恨、好不甘心,不甘心她就这样如风无影般白白地来这世上走一回。就在玉牡丹正自一个人苦苦地愁思闷坐、忧惧恐慌之际,她却突然听到“关押”她的这间房门被人打开,县守大人夏侯湛又一次光临到了她的近前。
“玉牡丹拜见大人!”玉牡丹的心内对眼前这位几次三番优待于她、解救于她,英俊异常且又正义异常的青年县守,还是万分地尊敬和仰慕的。
“玉牡丹不必多礼,这里不是大堂,你坐下说话吧。”夏侯湛进屋后,只轻微地看了玉牡丹一眼,便开始落座问话。
“玉牡丹,本官想要再次确定一下,那王福昌的死,可是确实与你无关?”夏侯湛义正词严、一脸的严肃。
“大人,民女敢对天发誓,那王福昌他本是自己派人买药自己服用,这一切,民女事先丝毫都不曾知晓。”
“好,那本官再问你,你确实不记得自己姓氏名谁了吗?你的先人,可果真是那曹魏大将牛金吗?”
“大人,玉牡丹确实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出身了,那年我才不满七岁,只恍惚记得一夜之间,就天塌地陷,什么都没有了,家里所有的人死的死,卖的卖,我被人卖到了京城的倚芳院,每日里挨打受骂,学琴棋、学歌舞,长大些以后,就开始靠这些技艺,被逼着给老鸨赚钱……”
“好了,玉牡丹,本官都知道了,你就暂且先住在这里,本官可保你无恙,……”夏侯湛亲耳倾听着玉牡丹凄惨的身世,看着她花容挥泪、满面悲凉的娇弱样子,陡然间恍似又看到了心中的墨菡,正在自己的面前凄苦地垂泪,凄苦地诉说,只觉心内好生不忍、好生难过。
“大人,玉牡丹知道,只因了玉牡丹,大人如此尊贵之人才平白遭人诬诟,玉牡丹心内非常愧对大人,感激大人,却无以为报,指望大人好生保重,玉牡丹在这世上,本就如枯枝败叶一般生不如死,即便即刻就死了也是不足惜的,望大人千万不要因为我,而平白受了连累,否则,玉牡丹的罪孽就重了!”玉牡丹情难自已之际,突然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上,声声诉说着自己心底深处对于县守大人夏侯湛无比的敬重和感恩。
夏侯湛见状赶忙起身把她搀扶了起来,双目扫过她那悲泪满腮的花容玉貌时,依然还是会莫名地有些恍惚。是啊,眼前的玉牡丹明明不是自己的墨菡,自己的菡儿,可是却因她长了七八分似墨菡的模样,因她与墨菡一样的可怜、一样的孤苦无依,所以夏侯湛就心下暗自坚定,一定要保她、要救她,不能让她一个清白无辜的柔弱女子,无故遭人陷害,被人摧残,含恨枉死、玉殒香消。
“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经过连续数日的服药和休养,司马文萱的身体已经日见好转,无甚大碍了。而她大病初愈后的心情,则更是史无前例的乐乐陶陶、怡然自喜。因为自从她卧病在床这几日以来,难得一直都拒她于千里之外的她的夫君夏侯湛,能够如此殷勤的每日都来房中探望她一次,虽然她并没有从夏侯湛的口中收获到多少问候之语,但她却终于能够看到、体会到,夏侯湛无论怎样都还是关心她、惦念她的,甚至已经开始慢慢地能和她有些交谈之语了。
“采玉,你去前面看看,姑爷可曾从前衙忙完,回后园来了,……”
“诺,公主,采玉马上就去。”采玉答应一声就要往门外走。
“不用去了,我已回来了。”司马文萱听到是夏侯湛那熟悉又洪亮的声音,伴着阵阵清爽的晚风飘进了她的屋里,随后她便看到夏侯湛一身整肃的官服、略带笑意地来至在了她的近前。
“孝若,你可用过晚饭了,公务上一切还都妥当吧?”
“嗯,你可好些了?”夏侯湛的面色上流露出来的,确实是令司马文萱感怀万般又暖心万般的,非常诚心又非常实意的问候。
“我已恢复得差不多了,孝若,我在屋里闷了这许多日子,好想出去吹吹晚风,你能否陪着我到园中走走呢?”
“好吧,……”
晚霞夕照下的县府后园,沉淀着一片诗意般的美好。
“孝若,你可知,今日傍晚园内的风景,是我自嫁给你四年以来最美最美的,因为终于能够有你陪在我的身边!”司马文萱一脸甜蜜地转头看着夏侯湛,看着身旁英逸非凡的、她自己的夫君,无限幸福地吐露着她的心声。
“哦,是吗!”夏侯湛的神色有些略显愧疚,又有些怅惘无奈。
“孝若,我知道你是个非常重情义之人,可是玉牡丹的案子,真的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很难了断吧?”司马文萱言辞缓缓、表情上虽诚恳却又有些茫然地,在操心着夏侯湛的公事。
“无非是有人想要草菅人命,我相信玉牡丹是无辜的。”夏侯湛那张俊逸无比又正义无比的面上,蓦然显现出一份说不出的凝重。
“孝若,你这般相信玉牡丹,极力保她周全,是因为她长得像墨菡吗?”此番问话,司马文萱的语气之中并没有掺杂着丝毫的醋意,显得和煦而又淡然。
“还因为她本就很可怜!”夏侯湛平淡的语音之中,透溢着一份断然的坚定。
“但愿玉牡丹不久之后便能重获自由!”司马文萱抬头望了望晚空中那一片挥洒下来的、奇幻多彩且又温润得充满了爱意的霞光,虔心祈祷着玉牡丹能够脱此劫难、转危为安。
“嗯!”夏侯湛心有戚戚。
“孝若,你知道吗,其实我也很喜欢墨菡,那年,我的姨母去世时,我和母亲、王兄一起去到沛王府为姨母奔丧,我记得当我见到一身素白、泪落如雨的墨菡时,第一眼,我就非常非常地喜欢她,不仅因为她生得姿色绝美,还因为,她身上有一种别的女子想学都学不来的清灵出尘的高华气韵,我若是男儿,我也会爱上她。孝若,我会在心底永远地祝福墨菡的,祝福她平安、祝福她快乐!”
“文萱,风有些凉,你的身子才好些,还是先回房歇息吧!”夏侯湛文不对题、闪烁其词,这是他成婚四年以来,第一次主动称呼司马文萱的名字。轻声道出地关心司马文宣的话语,自然也可听出都是发自他的真心的。
“孝若,这还是你第一次唤我的名字呢,我知道,墨菡是你心里永远的痛,我也知道,我提与不提,她都在你的心里……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羡慕墨菡,如果我在你心里的位置能及上墨菡的一点点,就那么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我就已经很知足了!我知道自己很傻……可是没办法,今生今世,我只愿陪在你的身边!”酸涩的话语迷醉着酸涩的内心,司马文萱夺眶而出的酸涩的泪水,溢满了她那怅然若失的酸涩的面容。
“文萱,……”夏侯湛心海起波澜却欲言又止语。
“孝若,你什么都不用说,我什么都明白,我想回去了,你送送我好吗?”
“好,……”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司马文萱静柔温婉的话语很刺痛夏侯湛的心,司马文萱炽热独专的情,也很能感化夏侯湛的心,司马文萱苦涩酸辛的泪水,也已开始让夏侯湛能够感到心痛。可是,司马文萱却依然、永远,还是取代不了早已扎根于夏侯湛心底最深处、情感最恋处的墨菡。
夏侯湛回去了,还是回了他自己的卧房,也许他早已适应了一个人慢饮孤独,习惯了一个人独守思念。
司马文萱哭了,伤心夹杂着无奈,迷茫面对着渺茫,她不知自己何时何地、何年何月,才能真正走进夏侯湛的心,也许这一辈子她都不可能期盼得到、做得到,但她却还要这样执着地坚守着,坚守着她自己的那一份初心,那一份微薄的希望,那一份飘渺迷蒙得仿佛永远都会与她隔着山隔着水的真爱情缘……
沉沉的夜色中、如水的月影下,夏侯湛闪展腾挪、刀走如虹,磨练的是自己的意志,锤炼的是自己的功力,释放的却还是自己内心无限压抑的苦楚和孤寂……
“大人,琅琊王司马伦又派人到府。”数日后的一个临近隅中十分,夏侯湛正在公堂上忙一些手头未了的公务,忽然却见贴身仆从兼侍卫富安,面色肃然地进来向他禀报说道,又有琅琊王司马伦的人到府造访。
“走,随我去看看。”夏侯湛闻报后立即起身,带着富安和几名差官衙役,快步来至到了堂外的县府门口。
“啊,县守大人一向可好,在下孙秀奉琅琊王之命,特来押解嫌犯玉牡丹前往洛阳受审。”来人正是孙秀,带了十数个琅琊王府的护卫随从人员,前来提审、索要玉牡丹。
“玉牡丹的案子,本官业已断清,为何还要复审?”那孙秀虽然在极其不自然地装出一副笑脸,满面虚伪地谦和着,可是夏侯湛却并没有买他的账,既不邀请他进府,也不准许他把人带走。
“县守大人,在下已然查清,那名动京城的娼妓玉牡丹,确为当年宣帝在世时,处死的曹魏大将牛金的后人,所以为除后患,琅琊王千岁特命我前来,提嫌犯到京都复审。”
“何人可作证?”夏侯湛闷声问道。
“就是这个婆子,她本是京城倚芳院的老鸨,她能作证,当年把玉牡丹卖到倚芳院的人曾对她言讲,说玉牡丹本是从牛金府上带出来的小姐。”孙秀手指着他近旁瑟缩着身子,迈步走出来的一个婆子言道。
“你就是倚芳院的老鸨?”夏侯湛一双犀利的黑眸,猝然盯紧那个年老貌丑,却又涂脂抹粉刻意夸张打扮的、体态臃肿的婆子。
“是的,大人,我就是……回大人,那玉牡丹确是当年我买下的牛金府上的小姐。”那婆子朝着夏侯湛鞠躬一礼,狡黠着面色、尴尬着答道。
“老鸨,你买人卖人,逼良为娼,已是坏事做尽!你先者因了贪图钱财把玉牡丹卖给了那死者王福昌,如今又来栽赃陷害她,你到底是受了何人唆使?”夏侯湛义正辞严,赫然叱问着那老鸨。
“大人,先前确是老婆子我的过错,但此番,我所说的可句句都是实言,并未受到谁人的唆使。”老鸨的眼光虽有些闪烁,但话语却是咬定了青山不放松。
“哼,似你这等无耻无羞又无德、早就坏了良心之人,本官岂能信你,玉牡丹,谁都不准带走!”夏侯湛甩下一句命令之后,转身就要离开。
“县守大人,我可是奉了琅琊王亲命,前来提审嫌犯玉牡丹的,大人难道胆敢违抗王爷之命不成?”孙秀紧追上一步,厉声责问着夏侯湛。
“玉牡丹只可在我的县衙受审,任何人都不准把她带走!富安,关闭府门,任谁都不准跨进一步!”夏侯湛站住脚步之时,第二个命令便又随口而出。
“夏侯湛,你真是大胆泼天、天包着胆,竟敢违拗王爷之命!来呀,给我上,到府中搜人!”孙秀此时也摘下了他伪善的面具,不惜和夏侯湛撕破了脸。
“我看谁敢?”夏侯湛雷吼般的声音宣示着:他已经忍耐到了极点。
就在双方正自互不相让,举刀拔剑、兵戎对峙之时,司马文萱闻报后赶到了现场,高声喝问孙秀等人道,“尔等前来朝廷的县衙滋事,难道想要造反不成?”
“在下孙秀拜见公主,公主,我等可是尊了琅琊王之命,前来要带玉牡丹去洛阳受审,可县守大人他却极力阻拦,不准我等进府抓人。”
“玉牡丹不是与那死者之死没有任何干系吗?为何还要带她走?”司马文萱粉面冷冽,话语尖锐。
“启禀公主,在下已然查清,又有老鸨作证,那玉牡丹确为当年宣帝在时,处死的曹魏大将牛金的后人,所以为免后患,王爷特命我前来带人。”孙秀接着躬腰答道。
“是牛金的后人又当如何?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一没有犯上作乱,二没有肆意害人,为何非要揪着此事不放,置人一死呢?我王兄莫非是受了你的怂恿不成?”司马文萱丝毫也不留情面地高声质问着孙秀。
“公主真是冤屈在下了,此乃王爷之命,小人岂敢从中作梗?”孙秀窘着一张奸诈之面,嘴不对心地狡辩道。
“哼,有我在此,我看哪个胆敢造次闯进府门一步,定然格杀勿论!”司马文宣将身体挡在自己夫君夏侯湛的前面,凛然出口的义正之言,高高在上的司马氏皇族身份,把孙秀等人定定地阻止在了原地。
时光就这样无休无止地僵持着,孙秀是不带走人誓不罢休,夏侯湛夫妻是拼尽全力,也要保玉牡丹平安。
“大人,玉牡丹愿意随他们去洛阳!”随着一声娇柔中溢透着万分坚定的喊话,玉牡丹不知何时起,竟然从“关押”着她的那间房中走出,来到了夏侯湛和司马文萱的近前,飘飘一礼,“大人和夫人的大恩大德,玉牡丹不死,定当报答!”
“玉牡丹,你是怎么出来的?还不快快回去!”司马文萱转过头来,疑惑地寻问着玉牡丹,并不住地向她使着眼色,示意她赶快回房去,躲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夫人,是玉牡丹听到了动静,求告徐大娘放我出来的,夫人,大人,玉牡丹多谢你们极力保我周全,……”玉牡丹说完,又面色肃然地朝着夏侯湛和司马文萱深深地施了一礼,而后便分开众人,步履坚定地走到孙秀的近前,“我可以跟你们走,但走之前,我有几句话,要对她说。”玉牡丹用手指了指孙秀近旁那个理亏心虚、缩头缩脑的老鸨。
“好,可以。”孙秀一双色迷迷的贼目紧盯了玉牡丹几眼后,满口应承道。
“妈妈,许多时日不见了,您老人家可还安好啊?”玉牡丹一番讥讽的问候,臊得那老鸨顿时就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玉牡丹一双秀目之中溢满了无比的仇恨,死死地盯着老鸨那张丑陋又苍老的脸,而后,无庸置辩地抬起手来,“啪、啪”就是两巴掌,打得那老鸨一张老脸十个指印,“我玉牡丹此生遭的所有的罪,都是拜你所赐!你好狠毒的心肠,玉牡丹就是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老鸨徒然地捂着老脸,定定地看着她自己面前的玉牡丹,看着娇如夏花却冷如寒冰般的,她悉心调教出来为她大把大把赚钱的,她倚芳院昔日的花中魁首、头牌名妓,默默地听着、吞咽着,玉牡丹爆发自心底深处、骇浪惊涛般的、恨恨的诅咒,却终究没敢反驳一句,更别说反打回去。
之后,玉牡丹才一咬银牙,毅然地回转身来,再次缓步走到夏侯湛的近前,飘然一拜,语含感恩,美目蕴情,“大人,玉牡丹如此卑贱之身,不知何德何能,枉劳大人如此垂怜、关爱,此生无以为报,就让玉牡丹在这院中,为大人跳支舞吧!”
说完,玉牡丹便紧走几步,站到了府门内最开阔处一棵经年粗壮、盘根错节、枝叶繁茂的柳树下,静静地抬起头,无限留恋地看了看天上的云朵和阳光。继而,她还又饱含深意的、远远地望了望正自疑惑不解地看着她的夏侯湛,随后,玉牡丹便轻理云鬓、慢整衣衫,玉臂婀娜、柳腰轻盈、眉目传神、翩翩起舞……舞姿妙曼、衣袂飘扬,“低身锵玉佩,举袖拂罗衣。对檐疑燕起,映雪似花飞。”
在场所有的人,都被玉牡丹优美的舞姿所吸引、看傻了眼,唯有县守大人夏侯湛不知为什么,总感觉心头莫名充斥着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尤其当他看到玉牡丹的舞步越来越急速,旋转得越来越快时,他才好像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迅疾飞快地向着玉牡丹跑过去,可是说时迟、那时快,尽管夏侯湛的身法快似流星,疾如闪电,却也已经来不及了,玉牡丹在转到最快速,最收不住步伐之时,突然猛地一回身,竟然头朝着那棵柳树直直地撞将上去……嫣红的鲜血,随即便顺着她的太阳穴部位汩汩地流了出来……
“玉牡丹,玉牡丹,……”夏侯湛把玉牡丹可怜、娇弱的身躯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声声凄厉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大人,……”玉牡丹迷蒙游离之际,微微地睁开双眼,恍惚地感觉到自己正躺在夏侯湛的怀抱里,惨白的面上瞬间便浮起了一丝欣慰的笑意,用尽她全身仅存的力量,挣扎着说道:“大人,玉牡丹已经……很满足了,求大人亲手……将玉牡丹埋葬,墓碑上……一定要刻上‘牛……婉怡’,那是我的……我的名字,……”
“玉牡丹,……”夏侯湛疯狂地摇晃着玉牡丹一丝尚温的身体,疯狂地呼喊着再也没有了一丝知觉的她。
玉牡丹合上了眼睛,永远也不用再看到这个肮脏无情的人世了;永远也不用再饱含着泪水去堂前歌舞卖笑了;永远也不用再一个人孤冷冷地面对世间的雨雪风霜了。她十九岁灿如朝阳、丽如娇花般的生命就这样戛然而止,带着一缕柔情,带着万缕的怨恨,永远永远地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