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幻 影
“公主,听人说,今日咱家姑爷升堂审了一桩很奇怪的案子,……”日近午时,婢女采玉一边和映荷一起,给自己的公主司马文萱往桌上摆置碗筷,端菜端饭,一边还欲言又止地像是想要对司马文萱诉说些什么。
“采玉,姑爷他问了一桩什么样的案子呀,是哪里奇怪呀?”司马文萱自昨晚从夏侯湛处哭着回来之后,天直到这般时候了,心情还一直都是阴阴沉沉的不怎么开晴,看见什么也好,听见什么也罢,表现出来的都是一种懒洋洋、行若无事,满不在乎的态度。
“公主,采玉不敢说,怕惹公主生气。”采玉手搓着衣襟,抬眼看了一下她的公主,低头支吾道。
“姑爷问案,能惹我生什么气呢?我不怪你,你就只管说来,……”司马文萱淡锁着娥眉,微愁着面色,拿起筷子夹菜之时,毫不在意地又吩咐了一句。
采玉扭脸看了看映荷,映荷却朝她使了个眼色,摆了摆手,示意她还是不要讲,可她们两人的眉来眼去,私底下的小动作,却被司马文萱蓦然转头之时,全都看在了眼里,于是便假装生气地把筷子故意往桌上重重地一摔,开口问道,“两个死丫头,指手画脚的做什么?有什么话,还不方便直接对我说吗?还不快快道来!”
“公主,我们若是说了,公主可千万莫生气,千万不要责怪我们。”采玉和映荷居然一下子就心慌慌、胆颤颤地跪在了地上。
“好吧,你们说吧,我不生气,也不会怪罪你们。”见自己的两个婢女竟然莫名没来由地惊慌忙措至如此境地,司马文萱的胸间腹内不禁陡然一阵阴霾滚过,一种异样不好的预感,猝然间便袭上了她的心头。
“公主,那采玉……采玉就说了,他们说,今日姑爷审了一桩人命案子,是京城的一个叫做玉牡丹的头牌名妓,被咱们许昌的一个富商老头儿买回家中后,竟然惹得那个六十岁的富商老头儿服食春药过度而死,……”
“那么姑爷他可审问清楚了?”听闻到这样的事情,司马文萱的面上并没有显现出什么惊疑之色,她有些弄不懂更未免猜不透,这样无良又龌龊的案子,怎么可能会和自己扯上什么关系。
“公主,他们说,姑爷一早儿就审问清楚了,说是那富商老头儿自己所为,与玉牡丹无关。”因看见公主朝着自己和映荷挥了挥手,示意她们起身回话,采玉答完这一句后,便和映荷一起慢慢地站起了身,恭恭顺顺地垂手立在司马文萱身前桌案的对面。
“这不就了结了吗,和我又有什么干系呢,我又有什么好生气的呢?”司马文萱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可以踏实下来了,但依然还是有些疑惑不解地继续问道。
“公主,可是姑爷他,他并没有放走那玉牡丹,而是把她留在了府里。”采玉壮着胆子,诺诺道出了实情。
“什么?你是说姑爷把那玉牡丹带进了后园吗?”司马文萱那颗刚刚安适下来的心,一下子便又重新被揪得紧紧的、惊得慌慌的,她当即就提衣裙离桌案而起,绕出身,紧走几步来至在采玉和映荷的跟前,疾言问道。
“没有,公主,姑爷只是把她安置在了前衙的一间屋子里,还派了徐大娘按时给她送水送饭。”
“竟有这等事?……”司马文萱的面色,诧异、思疑得如平野过秋风,一片凌乱、苍黄。一颗本就千疮百孔的心,立刻就变得冷寂寂、冰凉凉的,“采玉,姑爷他现下可在府里?”司马文萱觉得自己的头已开始嗡嗡作响。
“公主,姑爷他好像不在府中,好像是带着富安等人去了那个富商的家里,……”采玉到了此时才意识到,她这张总是憋不住事的嘴巴,有多么得“惹是生非”,多么的招自己烦厌。
“采玉,你可知那玉牡丹关在前面的哪间屋子?”司马文萱使劲儿地定了定神后,才又接着寻问采玉道。
“公主,采玉知道她关在哪间屋子,我刚刚还看到徐大娘去给她送饭呢。”采玉的声音细小、低微得犹似蚊子在“嗡嗡”。
“那好,你马上头前引路,我要去看看那玉牡丹到底是个何等样人。”司马文萱说完,便花容错乱地急匆匆跟着采玉,穿门过院地奔往了前衙,到了那间“关押”着玉牡丹的房子外面后,她又命映荷唤来徐大娘打开了房门。
玉牡丹的心内很坦然,因为她自己心知肚明,那王福昌的死与她根本扯不上任何关系,可她也深知,衙门是不会那么轻易地就肯放她出去的,她本以为自己会被暂时收押进牢房,却没想到只被关在了县衙正堂南面、离府门很近的一间屋里,而且还总是有个和蔼可亲的大娘,端茶送水的来照顾她。
彼时,房门打开,司马文萱迈步走进房中时,玉牡丹正自一个人呆坐在一张虽简陋却也收拾得十分规整的床榻边上,默然地想着心事。当她听到门环响动,抬头却见一位衣着华丽,明眸善睐的美艳女子飘然走到了她的近前,因不知来者为谁,慌乱之中,她赶忙礼貌地站起了身。
“你可是唤作玉牡丹?”司马文萱初看到玉牡丹时,也是吃惊非小,见她与自己姨母的外孙女墨菡长得好生相似,身段儿也很婀娜,曲线玲珑,脸蛋儿也很美丽,天生尤物。
“是,……”玉牡丹因为心下不知,突然闯进的这个看起来身份异常高贵,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大小的美貌女子到底是谁,所以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静静地看着司马文萱,答了个“是”。
“可是县守大人命人把你关禁在这里的?”司马文萱黯淡着面容,繁杂着心绪,又接着问了玉牡丹一句。
“是的。”玉牡丹又答了一个“是”。
司马文萱不想再问什么了,因为她看到了眼前的玉牡丹,也就已经完完全全地明白了这发生在她身边的一切。夏侯湛一定是把那玉牡丹当成了墨菡的影子,下一步,不知道他将会怎样安排这个玉牡丹,也许此生,自己爱上夏侯湛本就是一个错误,也只能自己酿的苦酒自己来饮了,除了默默地忍受,永远地痛苦下去,她真的不知道她还能怎么办!可悲的是,她虽贵为司马氏的公主,今生却不仅仅要败给墨菡,而且还很有可能要败给这个墨菡的影子。
司马文萱转身出门往回走时,伤心难过的泪水再也忍耐不住,滴滴点点地打湿了她那无人瞧、无人赏,徒然如花般娇美的粉面,打湿了她胸前那白白艳丽又华美的衣襟,模糊了她眼前的路,模糊了她未来的春。
为了确保这桩命案不出任何差错,夏侯湛不但退堂后又亲自带人前往王福昌的家中查看一切,包括死者的尸身,而且还特意又派了两名衙役,火速赶往京都洛阳的倚芳院,提审老鸨,确定一下玉牡丹素日为人,可是果真如她自己所讲“只卖艺不卖身”,不会因为贪恋钱财而不择手段……
一整日忙碌下来,待到夏侯湛回到县府后园时,又已经是夜色将垂、晚风微送的时刻了,满园子弥漫的都是日落时的宁静与深沉。
今晨在大堂之上,见到姿容、情态,都颇有些墨菡风韵的玉牡丹,不禁又勾起了夏侯湛心头对墨菡无比强烈的思念。他想念墨菡,想得抓心挠肺,他想看到她的人,听到她的声音,触摸到她的温柔,呼吸到她的馨香……可是他却只能是枉然的空想,墨菡走了,带着他的快乐和畅想永远地离开了他,不知道流落到何处,不知道还会不会想起他。
无边的夜幕之中,夏侯湛不自觉地又鬼使神差般,默默地走进了当初墨菡居住过的那间院子,打开房门,迈步走进了那间曾经飘溢着墨菡婉转的琴音,记忆着墨菡娇美的笑容,同时也残存着墨菡无限悲苦的、空空的屋子,点亮烛光,他随手弹拨了一下瑶琴,琴音犹在,可伊人倩影却已如鸿飞冥冥、至今杳无音讯。他呆呆地坐在窗下,从桌上的书籍中取出墨菡留给他的那张饱蘸浓情的十六字箴言,细细读来,字字句句仍然撼动他心。他举头望月,久久地遥对着夜空,仿佛那如水的月光能把他无尽的思念捎带给远方的墨菡。他闭目回想着他和墨菡一起走过的往昔岁月,一切的一切都还是那样的清晰、真实,可如今,却都只能在他的回忆和梦境里出现了。“胶柱鼓瑟难相守”,唯剩苦泪伴苦酒……
次日午后,派出去的两名衙役快马加鞭,从京城急急返回,禀报给夏侯湛,言说那倚芳院的老鸨一个劲儿地推卸责任,一个劲儿地悔罪,说这种事情在她们青楼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有人出钱为谁赎身,那都是你情我愿,正常的买卖,没想到会惹出了人命官司。但那老鸨还算良心未泯,说她能够担保作证,玉牡丹虽是她倚芳院的头牌,却从不接客,只为客人弹琴、歌舞,京都洛阳不知多少王孙公子、富家子弟,慕名前来,一掷千金想要买她一笑,她都不曾应允,这倒是千真万确的……由此可见,玉牡丹不是一个见钱眼开之人。此番,只因为那王福昌出手极端阔绰,老鸨得了他足够的钱财,二人沆瀣一气,相互勾结盘算,玉牡丹才被卖到了许昌,被迫走进了王福昌的家门。这样想来,玉牡丹确实不应该会唆使王福昌过量服用春药,以便与他行那**之欢,因为从始至终,玉牡丹都是被迫的,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关注过王福昌的万贯家财,那么,她对已经六十岁的、素不相识的王福昌,还能有什么别的企图吗?答案当然是不言而喻的了。
“哦,那如此说来,这个案子也就好了结了。”夏侯湛如释重负般得长出了一口气,“富安,随我去见那玉牡丹。”
清风徐徐的窗外,阳光明媚的蓝天,夏侯湛一身官服走进“关押”玉牡丹的房中时,玉牡丹见到眼前一身正气,英姿凛凛、气宇非凡的夏侯湛后,一颗沉睡已久的芳心,蓦然间便被意动的春情给唤醒,一张写满忧苦的芙蓉面上,立时便升溢起一抹娇羞之态,慌忙站起身,朝向夏侯湛飘飘然、深施一礼,低声唤了声,“大人。”
夏侯湛落座之后,抬眼看了看玉牡丹,觉得好生错愕,分明这般的与墨菡形似、神似,然而她却绝对不是他的墨菡,他的菡儿,“玉牡丹,本官已派人去过京城的倚芳院了,经查证,老鸨作保,本官可判你无罪,但案卷还要上报,若上封也无异议,便可结案了。这几日,你还是暂且要委屈一下,住在这里,再稍稍等上数日之后,本官便可放你回家。”
“谢大人!”玉牡丹又朝着夏侯湛深深地揖了一礼,慢慢起身之时,一双柔情美目情不自禁的又偷偷看了夏侯湛一眼。
夏侯湛转身出屋时,没有再看玉牡丹,因为他实在不敢看她,他怕自己会把她错当成心中的墨菡,从而惹得自己情绪浮动,变得不清醒。
又是一整天繁复无聊的公务,只有在晚间,夏侯湛才能忙里抽闲,享受一下片刻的轻松和安静,可他又常常害怕这种安静,害怕沉沉黑夜的到来,因为到了那时,他又将不得不惨然面对无尽的清冷和孤独。
夏侯湛今晚心内空空、身体倦倦的从前衙返回到后园时,夜已经到了黄昏将尽的时候,月华如水,如美人的脸,高贵冷傲却又婉静多情地悬浮于空中,给他那间空荡荡、冷寂寂的卧房,送去了几许温馨、几许柔亮。夏侯湛乘着月色迈步走进屋内,亲手掌起烛光,脱下官服,整束好内里的衣衫,刚要躺身到床榻上去稍事休息,不曾想就在这时,他的妻子司马文萱却步匆匆、色冷冷的不请自到……
司马文萱来至在夏侯湛的房屋外面后,以手势示意其婢女采玉和映荷二人,双双在门外等候,而她自己则怨气满面又醋意满心的独自一人,快步走进了夏侯湛还在敞开着的房门之内,站立在距离夏侯湛不远的身后,冲冲出口的话语,虽不激烈但也并不温暖,“孝若,你的案子断的如何了?”
夏侯湛闻声,有些略显惊疑又有些出乎意料地回身看了看司马文萱,神色之中马上就是满脸的不自在,“你何时开始关心起我的公务来了?”
“孝若,你别的公事我可以不问,但这次的这桩,我却是非问不可。”司马文萱的一张桃花秀脸,似乎连每一个微小细弱的毛孔,都在充溢着无边无尽的严肃和搅动心扉的愤气。
“已然断好了,不劳你费心。”夏侯湛听出司马文萱好像是话中有话,但也并没往别处去多多细想,只是横眉冷眼地萧瑟着面容,不出好气地回了司马文萱一句。
“那你打算何时放玉牡丹走?”司马文萱直面着夏侯湛的冷漠和淡然,开门见山、指名道姓地随即就又紧追了一句。
“十日后。”夏侯湛闷声答道。
“为何要等十日以后?玉牡丹不是没有罪吗?你为何不即刻就释放了她?”司马文萱的情绪开始显得有些激动了。
“上封还要调查此案,才能彻底了结。”夏侯湛的表情显得很烦躁,烦躁于和司马文萱站在这里,讨论一个对于他而言,根本就没有丝毫意义的话题。
“如若是那样,你为何不把那玉牡丹收监,反把她安置在前衙,还派人按时给她送水送饭的伺候她?”司马文萱步步紧逼的语气,俨然已经变成了兴师问罪。
“原来你关心的是这个!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吗?”夏侯湛一双炯炯有神的黑眸,冷冷地看着司马文萱,冷冷地质疑着她。
“当然有关系,孝若,我可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难道我会不知道你的心里在想什么?”司马文萱的话语已开始在触碰夏侯湛的底线。
“我想什么与你无干,……”夏侯湛气急败坏地转过身去。
“孝若,我已经向你道过歉了,我自知自己有愧于墨菡,可是这玉牡丹,她虽然长得有几分像墨菡,但她毕竟不是,难道你要把她当成墨菡的影子留在身边吗?”
“我可没有那样说,……”
“但你就是那样想的,如若不然,你为何不把她送去牢房?还要自己亲身去看她,……”司马文萱的嗓音已变得有些歇斯底里。
“无聊透顶!……”夏侯湛的声音也已接近咆哮。
“我无聊透顶?孝若,整整四年了,我是怎么对你的,而你又是如何对我的?难道我在你的眼里,就那么招人烦,那么一无是处吗?我本不想和你吵架,都是你逼我的!”司马文萱用手点指着夏侯湛,哭着大声喊到。
“我没有逼你,是你自己要来的!我更没有想过要娶你,也是你自己要来的!”夏侯湛一时冲动暴怒之下,不惜甩出了他一直压在心底,最想喊出的话语。
“好,我知道了,我明白了,既然不管我怎样对你好,都改变不了你的心,那好,我可以走,我明日就走!”司马文萱冲着夏侯湛那如青松般魁伟,却如寒冰般冷涩的背影,喊完这最后一句,就掩面痛哭着跑回了她自己的卧房。她的婢女采玉和映荷见到公主难过至此,慌得赶忙如影随形地追随在司马文萱的左右两边,二人手提绢灯,面面相觑,却找不到任何恰当的话语,来安慰自己伤心至极的公主。
屋内的夏侯湛也是气得暴跳如雷,火往上撞,他想反问老天,他堂堂豪门世家的公子,为官一任的县守大人,为何要过这样的日子,错在谁?错到底在谁?
翌日清晨,太阳照常升起,春光照样明媚,可是被夏侯湛伤透了心的司马文萱,却痛苦得一病不起,心灰意冷地躺倒在床上,只觉浑身酸软,头重脚轻,一点儿力气都没有,除了默默地对着眼前、四周,那早已有些褪了色的、红乎乎滑稽可笑的大红婚帐流泪,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也什么东西都不想吃。
“公主,姑爷他一大早就出去了,公主病得这么严重,要不要告诉姑爷一声啊?还是找姑爷派人去给公主请郎中吧!”婢女采玉一边小心地照顾着病榻上的公主司马文萱,一边还不时地向司马文萱试探着,是否该告知给夏侯湛一声。
“不用,他根本就不关心我的。”司马文萱觉得自己的心头好生凄苦,好生悲凉,人到病中想亲朋,一向坚强又坚忍的她,直到病体沉重、无人问津之时,才深深地感知到素日里的自己是多么的无助,多么的可怜,她好想离开夏侯湛,好想回家,好想见到自己的母亲和哥哥。
“公主,不然采玉去给公主请郎中吧,采玉好替公主难过,老天真是不公,公主对姑爷那样好,可是姑爷他……”心里总是藏不住话的采玉,还想再接着往下说时,旁边性格内敛,一向温静少语的映荷,却暗中拽了拽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乱说话。
“采玉,不用请郎中,我只是有些累,你二人先退下吧,我想睡一会儿,……”司马文萱听得出婢女采玉是在替她抱打不平,采玉的话听来让她觉得很扎心,是啊,谁叫自己这般“下贱痴情”,谁叫自己这般深爱夏侯湛呢!自从那年太学偶见,那个美如冠玉、潇洒出尘,气宇绝伦的青衣学子就深深地、深深地掠走了她的一颗芳心,她发誓此生非他不嫁,可是他的心却也深深地、深深地被别的女子给偷走了,而这个女子还是她亲姨母的外孙女,是她无论从样貌还是才情上,都只能自愧不如的,她自己也很喜欢的墨菡。
司马文萱想恨,却又不知道该恨谁,是夏侯湛吗?可是她根本就恨不起来,就像她自己说过的、承认的,三人之中,她司马文萱才是无端的介入者。她要恨墨菡吗?可是墨菡已经走了,离开了,已然把夏侯湛拱手让给了她。然而她真的得到夏侯湛了吗?没有,根本就没有,她得到的只有夏侯湛的冷淡、漠视甚至是他的无情……
玉牡丹的这桩案子还真是有些棘手,夏侯湛鉴貌辨色,无论怎么观察,他都从主观上就相信玉牡丹是无辜的,相信玉牡丹本是一个品性高洁的纯善之人,根本不可能做出如此龌龊不堪之事。这不仅仅因为玉牡丹长得像墨菡,还因为她虽沦落风尘,然而身上却没有丝毫的风尘之气,目光安定、谈吐优雅。可是那死者王福昌的家人却是一万个不甘心,不甘心玉牡丹就这样不痛不痒的被无罪释放,不甘心自己家的一棵摇钱树就这样白白地没了。所以今日,夏侯湛还是被迫在纠缠于这桩案子,又加上昨晚与司马文萱大吵了一架,心内压抑着一团火,以致于这一整日里,他的心情都总是异常的烦躁、混乱、焦头烂额。
晚上回到后园后,夏侯湛在富安的陪同下刚要迈步走进自己的书房,却意外地看见司马文萱的婢女采玉,正站在他书房门口的不远处焦急地张望着,便随口问了她一句,“有什么事吗?”
“姑爷,我家公主她已经病了整整一天了,这一天里,公主连一口饭都没有吃,麻烦姑爷派人给公主请郎中来看看吧,……”采玉的面上一副乞求的表情。
“是吗?我知道了。”夏侯湛闻听采玉之言后,先是一愣,随即便应了一声。
夏侯湛也想到自己昨晚说的话,确实是有些重了,肯定是司马文萱因为伤心过度以致卧床不起,如今想想司马文萱其实也挺可怜的,“富安,你去把城中最好的郎中请来府上,为公主看病。”
“是,大人。”富安答应一声便转身出府去了。
富安走后,夏侯湛也寻思着自己要不要马上就去看看司马文萱,可是抬腿迈步之际,却感觉双脚像扎了根一样钉在地上,就是不想朝着那间正屋的婚房,那间一直被他忽视的、痛恨的,毁掉他一生幸福的屋子走过去。
半个时辰不到的光景,郎中便随着富安一起走进了后园,拜见过县守大人夏侯湛之后,夏侯湛便带着他去到了司马文萱的房中,放下帘帐,把脉之后,郎中即依据病症给司马文萱开好了药方。夏侯湛遂命富安前去依药方抓药,而后又交代采玉和映荷好生照看司马文萱,随即,他自己便想着立时就抬腿走出,离开这个令他感觉压抑万分的房间。可就在这时,病床上的司马文萱却有气无力地轻声唤住了他,“孝若,你就不能陪陪我吗?”
夏侯湛闻声只得站住了脚步,回转身来看着司马文萱一张憔悴又伤感,没有丝毫血色的脸,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软下来,有些怜悯她,“你好好养着吧,记得按时服药。”
这是她二人成亲四年以来,司马文萱从夏侯湛的口中听到的最暖心,最感人、也是最关心她的话语了,“孝若,陪我说说话好吗?”
“……好吧,”夏侯湛沉吟了一会儿后,还是没能拒绝一个病重之人的请求,于是便随意跪坐在了司马文萱床榻近侧的一张桌案旁。
司马文萱看着夏侯湛一副体贴煦暖、温顺沉静的样子,面上幸福地露出了暖暖的欣慰,“孝若,昨晚是我不好,你不要再气了。”
“没有,……”夏侯湛眼望着别处,低声回道。
“孝若,你恨我吗?”
“……没有,……”夏侯湛矛盾再三,终于还是看在司马文萱病中悲苦的份上,给予了一个否定的回答。
富安抓药回来后,夏侯湛便吩咐采玉去给司马文萱烧水熬药,让映荷陪守在司马文萱床边照顾着,他自己也就起身离开了。尽管他看得出,司马文萱非常想他能够陪伴在她的身边,可他却并不想那样做,因为他觉得在司马文萱的面前,他的心永远都是封闭的,他没有任何话语想要对她说,更没有任何喜怒哀乐想要和她分享。
冰凉如水的日子,冰凉如水的感情,冰凉如水的心境,还有夏侯湛那冰凉如水的人生……
“启禀大人,琅琊王千岁到府,……”翌日午后,夏侯湛用罢了茶饭,在后衙屋中伏案独坐、稍事休息了一会儿,便立起身来要到前衙去接着办理手头未竟的公务。可就在他刚刚迈步出了后堂、走至到廊下之际,却忽闻门上一声匆匆的禀报,言说琅琊王司马伦驾临县府,“快请,我随后就到。”
夏侯湛带人急忙迎到府门时,琅琊王司马伦已经一身便装华服、带着六名随从人员下马后,快步走进了他县府的大门。
司马伦乃是晋宣帝司马懿第九子,晋景帝司马师、文帝司马昭同父异母的弟弟,当朝皇帝司马炎最小的叔叔,与司马文萱同为司马懿晚年宠姬柏夫人所生。
司马炎篡位称帝后,加封司马伦为琅琊王,权霸一方。司马伦其人貌相粗俗,又才能平庸,缺少智慧和计谋,与他的妹妹司马文萱比照起来,简直让人不敢相信,他们会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妹。而且司马伦的外表丑则丑矣,却偏偏他那张本就粗陋不堪、表情张扬的面上,还非喜“落井下石”,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在他的左眼睛处,竟然长了个令别人见到后,想忘都忘不了的瘤子,惹人嗤笑,于是,司马伦也就成了一些人背地里暗自讥笑的“瘤子王爷”。司马伦的性格异常残暴,且又喜怒无常,但却对他这个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司马文萱,总是疼爱、关心、照顾得很。
“下官夏侯湛迎接王爷。”夏侯湛来到司马伦的面前后,深施一礼,却只用下层官员拜见上封长官的称呼,而不喜用家人亲戚间的敬语。
“孝若,免礼吧,文萱她可安好?”见到妹丈夏侯湛,司马伦的面上既没有流露出多少亲近,也没有含带着多少冷淡,大摇大摆一副目中无人、傲视一切的样子。
“她昨日病了,现下正在后园休息,不能前来迎接王爷。”夏侯湛紧紧跟随在司马伦的身旁,低声答道。
“病了?因何会病倒?病得可严重?”司马伦一听闻他自己的妹妹身体有恙,脸上的表情立刻就紧肃了起来。
“不是很严重,昨日已请郎中看过了,服了药。”夏侯湛依然很平静地压低声音言道。
“速速带我去到后园,我要马上见到我的皇妹。”司马伦脚下步速骤然加快,面上神色也迅即就显现出一脸的急躁和不安。
夏侯湛头前引路,走过前衙,穿过一个月亮门,再行过一段回廊后,司马伦便随着他一起,走进了其妹妹司马文萱的卧房。
“皇妹,你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样苍白?快告诉王兄,是谁欺负了你不成?”司马伦一见到病榻上的妹妹司马文萱,他那张本就粗暴易怒的饼子脸上,立刻就写满了心疼和气恼。
“没有,王兄,我只是自己偶感风寒而已,王兄怎会突然间来到许昌?”司马文萱的声音还是很虚弱。
“皇妹,你也太能委屈自己了,我来许昌,自是有公干,当然也是尊了母亲之命,特意要来看看你。”司马伦话中分明弦外有音。
“王兄,你回去后一定要转告母亲,就说我很好,很快病就会好的。”司马文萱在婢女采玉的扶助下,微微地从榻上靠起身,立时就忍不住连连地轻咳了几声,弱弱地答道。
“皇妹,你不用替某些人刻意隐瞒着,王兄我什么都明白,你二人在此好生照料公主,倘若公主有个什么闪失差错,看我不活剐了你们!夏侯湛,马上随我到前衙来!”司马伦的狠话,虽然是对着司马文萱的两个婢女采玉和映荷放出的,然而,聪明过人、心思缜密的夏侯湛又怎能听不出,他其实是说给他身后的自己听的。
县府大堂之上,司马伦面沉似水、居中端坐,身为本县县守的夏侯湛见琅琊王千岁喧宾夺主,占据了他的位子,便也只得安静地坐在下首相陪,三班衙役还有司马伦的随身侍从六人,皆一脸肃穆地在堂下站定。
“夏侯湛,本王且问你,玉牡丹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那死者一家要上告你断案不公?”司马伦横眉立目,怒声叱问着夏侯湛。
夏侯湛早已看出也听出,司马伦今日到府,本就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就是冲着他来的,不管是出于公心的调查案子,还是出于私心的为他的妹妹出头,反正都是要找他的麻烦的。
“王爷,那案卷之上已经写得清清楚楚,死者王福昌乃是自己滥用春药‘五石散’过量导致死亡,经多方查证,玉牡丹不会是那唆使之人,下官认为此案已经很公正的裁决了,却不知那王福昌的家人,为何总是死揪着此事不放。”夏侯湛振振有词、不为所惧。
“死者家人告你偏袒那玉牡丹,一不用刑,二不下狱,还把那妓女收留在了你的前衙院中,你存的什么居心?”司马伦话题直点,步步紧逼。
“下官没有存任何心思,只是因为查证多时、有理有据,又心下肯定玉牡丹无罪,故而才暂时把她安置在前衙,等到数日后,此案彻底了结之时,便会放她出去。”夏侯湛心如波净,步步为营。
“孙秀,本王命你即刻就去调查玉牡丹的身世,若果真如你所讲,她本是当年我父宣王在世时,诛杀的那曹魏大将牛金的后人,又出来作乱的话,本王定不轻饶于她。”
“遵命,王爷。”旁边司马伦的随从之中,站过一人,此人正是曾经潘岳父亲潘芘、琅琊太守府的那名小吏,身矮貌丑、面容狡黠、五官颇显奸诈、阴损,眼神却很灵活机变的,那个五斗米道道徒——琅琊人孙秀、孙俊忠是也。近一年以前,不知他是凭了怎样的机缘就投奔到了琅琊王司马伦的府上,而且还以疾风闪电般的速度,很快就成了司马伦的心腹相托之人。
“来呀,把那玉牡丹给本王带将上来,本王要问话。”司马伦鸠占鹊巢、反宾为主、傲视尊下,俨然已把县守大人夏侯湛视作空气一般,惊堂木拍得“啪啪”作响,喝令左右速速带玉牡丹上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