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断 案
皇帝司马炎头脑发热、突发奇想的一次“壮举”,引得整个朝野上下阿谀奉承之声不断,恭维溢美之文纷至沓来,可是这众多的诗文当中,唯有鲁郡公府呈上的,潘岳提就的这篇《藉田赋》,最是上乘之作 ,扬葩振藻、文采绝佳、如行云流水,令人拍案叫绝。
司马炎在见到这篇赋文后,也是喜欢得如获至宝、赞美有加,觉得此文抒情达意、正合他心,便俯身寻问殿下的贾充,“爱卿,此赋是何人所作呀?”
贾充忙上前几步,躬身跪地,“启奏陛下,此文乃是臣举荐的河阳县守潘岳所作。”
“潘岳?这名字好生熟悉,可是那年进到晋王宫向寡人父王求情,请求释放嵇康家人的潘岳?”
“喏,陛下所言极是,正是此人。”贾充颔首诺声答道。
“哦,看来此人还真是个人才,且很有胆识。”听司马炎的口气,对潘岳的印象应该还算不错。
“陛下,这潘岳不但文才拔群,胆略过人,而且清正为官,勤于政务,他自上任以来,把河阳县内治理得井然有序,焕然一新,似这等青年俊才,可是我大晋不可多得的人才呀。”
“嗯,寡人知晓了,就让他在河阳先历练些时日,再以观后用吧!”
“喏,陛下。”贾充答诺一声后,便恭谨着面容起身退回朝班。
洋洋洒洒一篇《藉田赋》虽令潘岳声震朝野,才华彰显,却并没有给他的仕途带来任何的起色,他也没有因此而得以升迁,反倒是木秀于林,无辜招致风摧雨打,遭到了一些素日与贾充貌合神离的大臣们的无端嫉恨,无端成了一些人刻意猜疑、排斥、耿耿于心头的对立面。世间一切美好事物的命运大致会如此,潘岳惊艳洛阳道、风靡上巳节,被众人争相围睹的美名,注定了他不可能等同于别人心中的默默无闻。潘岳在太学独领风骚的文才和拔乎其萃的真知与灼见,注定了他不会是别人心中甘愿庸碌一生之人。潘岳敢于在刑场上为嵇康振臂高呼,敢于独闯晋王宫,义正词严面对司马昭,更是注定了他不会是别人心中安于乱世、逆来顺受,没有自己的想法和血性之人……而这样的人、这样的潘岳,偏又正当风华年少,即使他没有自骄,没有招摇,但他的“过分完美”就已经成了他的“过错”,成了别人“见不得他好”的理由!
然这些背后的文章,这些别人背地里对他的看法与妒忌,却不是此时的潘岳在着意考虑的,他如今心内装着的,就是能够好好地当好河阳百姓的父母官,好好地为河阳的百姓做些有利的事情,还有就是,好好地照顾好自己的爱妻,因为她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潘岳的内心一直都在欣喜着、渴盼着自己的孩子呱呱坠地,自己当上父亲的那一天的到来。
“容容,你一定要小心地保养好自己,小心地保养好咱们的孩子!”潘岳晚饭后,回到卧房,看着妻子越来越浮肿、越来越疲惫的容颜,觉得很是心疼。
“檀郎,我很好,你不用担心我,我向你保证,一定会把咱们的孩子好好地生下来,好好地养大。到那时,我们便总是能够听到一个小生命奶声奶气地唤你爹爹,唤我娘,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啊!”杨容姬总是笑语柔声,百般的惹人怜爱。
“嗯,是啊,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容容,今年开春,我已带着百姓把能种桃李的地方,全都撒上了种子,嫁接上了秧,等到三年两载之后,估计河阳县内的春天,必将会变成一片桃李的花海,到时候,我就带着你和咱们的孩子一起去赏桃花,游田野,可好?”
“当然好了,檀郎,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有你陪着我,无论去到哪里,我都会很高兴。”
“容容,你真好!容容,我想在咱们县府的花园之中,也种上些桃李,再挖上一口井,用来灌溉浇花用,不知你可否愿意?”
“我当然是愿意的,檀郎,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容容,此生能有你相伴,真是我的好福气!”潘岳说完,便弯下腰去,轻轻地从座位上搀扶起自己的妻子,一直把她扶到床边,让她歪躺在床榻之上,“容容,你好生躺着休息一会儿吧,我就坐在旁边看着你,同你说话,你还要不要再吃些东西,我吩咐餐堂给你做,你不要太累自己了,保重身子要紧!”
“好啊,檀郎,不过,我晚饭已经吃得很饱,就不用再烦劳他们了,檀郎,有你陪着我说话才是最好的。”杨容姬在潘岳的扶住下,慢慢地侧身躺到了床榻上,脸朝向自己的夫君,目光中充满着柔情无限。
“好的,容容,那我以后无事之时,就总这样陪着我的爱妻、陪着我的孩子说话,可好?”潘岳笑着伸出手去,轻轻地抚触着自己娇妻那嫩白、秀丽的额头,万般爱怜地对着她说道。
“好啊,檀郎,那正是我最最渴盼的事情呢!檀郎,我是不是变得很丑?”
“没有,容容,你怎么可能变丑呢?你在我眼里总是很美的!容容,你怀着孩子,身子本来就累,不要胡思乱想,你就这样好好歇着吧,让为夫我来给你吹奏一曲胡笳听,可好吗?这胡笳本是北方边族的一种乐器,还是我在太学读书之时,同窗室友刘蕃所赠,我曾向他学习吹奏,但我只刚学了些皮毛,希望你能喜欢。”潘岳说着,便起身走到了外间屋,从一个柜子里取来了在太学临分别时,刘蕃特意送给他的那管胡笳,然后便静静地坐在妻子的床榻边,认真地、深情款款地为她吹奏。
胡笳的乐音听起来很美,悠扬婉转、抑扬顿挫。窗外的月光看起来也很美,皎皎袅袅、静谧安详。而屋内榻上杨容姬的内心则是更美的,满溢着甜蜜的馨香。她一直就是这样幸福地笑着、看着自己的夫君潘岳,侧耳倾听着潘岳为他吹奏的那别样优美、传情的胡笳的乐声……有这样如诗如画、俊逸潇洒的夫君相伴,有这样情浓似海、心心相印的夫妻情相随,杨容姬觉得自己好感动、好满足,与君结发为夫妻,从此恩爱两不疑,“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此生能够遇到一个对自己如此真心实意、一往情深、爱恋眷顾的夫君,能够遇到潘岳,她觉得自己很幸运,很幸福,万事皆可无所求矣!
“夫妻恩爱生死同,兄弟情深悲欢共。”夏侯湛出征回来途经河阳,听闻自己的义弟潘岳已在此地任县守,想到他兄弟间彼此又已然很久的时光未曾相见了,甚是挂怀,于是便风尘仆仆地竟自来到县守府上,看望潘岳。
征途上的沧桑,战场上的疲倦,多多少少地还写在夏侯湛那张英俊却略带惆怅的面上。
“兄长平寇得胜归来,弟本应当早去看望兄长,怎奈弟未成行,反劳兄长前来看弟,真乃弟之过也。”潘岳见到义兄夏侯湛后,先笑着躬身一礼请罪,继而便高兴万分地拉住夏侯湛的手,兄弟二人亲亲热热地进到后园的厅堂叙话。
“贤弟说哪里话来,你我弟兄根本勿需如此客套,是愚兄听闻贤弟已然成家并到了河阳任县守,故而回返许昌途中特来看望贤弟,贤弟如今燕尔新婚、伉俪情深,愚兄冒昧前来,还怕打扰了贤弟夫妻团聚呢。未知令弟妹是谁家府上的千金啊?莫非贤弟已然寻到了嵇中散的女儿?”夏侯湛与潘岳在厅堂分宾主落座之后,话语客气委婉地又问到了墨菡。
“她本是荆州刺史杨肇大人之女,至于墨菡,唉,我已经……我已经再也没有她的任何音信了。”自从婚后,与妻子杨容姬恩爱情深、同德同心,潘岳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把墨菡给淡忘了,但是当他听到夏侯湛提问起墨菡时,才知道自己的心内依然会痛。
“哦,……”夏侯湛满面释然地“哦”了一声。
“圣莲,你马上去到后房告诉少夫人,就说我的义兄光临家中,请她过来拜见一下。”丫环圣莲和竹青来厅内端送茶水和果品时,潘岳随口便吩咐圣莲,赶紧去请自己的妻子杨容姬来至前厅,拜见他的义兄夏侯湛。
“是,……”圣莲答应一声便跑去了后园。
杨容姬早就从夫君潘岳的口中听闻过他的这位义兄夏侯湛,而且听得耳畔都已经快要磨出茧子来了。在潘岳口中,他的这位义兄总是很完美、很高大。
杨容姬拖着沉重的身子迈步走进厅堂时,潘岳早已起身来至她的近旁,伸双手扶着她,夫妻二人一起又给义兄夏侯湛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夏侯湛见状,慌忙起身摆手言道,“勿需多礼,勿需多礼,弟妹且请一旁落座,千万小心!”
“妹早就从安仁口中闻听过贤兄之美名,今日贤兄来至家中,我夫妻定当好好款待!”杨容姬话语亲和有礼,面带羞涩的微笑。
“多谢弟妹盛情,看弟妹身子多有不便,还是早些回后房歇息吧,愚兄与安仁略叙一下离别之情,也就要早早地返回许昌了。”
“贤兄难得来至家中,怎可匆匆就走,已然快要午时了,我即刻就去吩咐厨下,让他们为贤兄准备午饭,……”杨容姬的身子确实不方便跪坐,她在离开厅堂之前,还特意诚恳地挽留着夏侯湛。
“对呀,兄长,愚弟略备美酒,为兄长接风洗尘,你我弟兄定要好好畅叙一番,不醉不休!”潘岳将身体挡在厅堂的门口,一边吩咐着长兴也去催告厨下,赶快准备丰盛的午餐,一边即恳挚地笑着把夏侯湛拦回了他自己的座位。
“那好吧,承蒙贤弟和弟妹盛情,愚兄就不再推辞,正好愚兄还有好多心里话,要和贤弟一起畅谈畅谈。”潘岳夫妻再三款留,令夏侯湛却之不恭,便只得重新回到座位上坐定。
“兄长,弟听闻,兄长在随着汝阴王大军攻打祸乱边疆的鲜卑秃发树机能之时,屡立战功。朝廷已加封兄长为平西将军兼领冀州军事,未知兄长此番前往许昌,可是要去接着嫂夫人,一同去到冀州任上吗?”酒席宴上,潘岳首先起身,举杯敬向夏侯湛。
“哪里,贤弟,击退那树机能,完全是汝阴王指挥得当,三军将士之功,我不过是略尽绵力而已。况且我本无心升迁,去出征打仗,也不过是想为边陲百姓尽些微薄之力。故而我已推掉了朝廷所封任之职位,照旧还回许昌做我的许昌县守。”夏侯湛话语淡淡,表情淡淡。
“兄长,弟多有不解,记得当年在太学读书之时,兄长是何等雄姿英发、志存高远,如今兄长这般年轻便立下如此之赫赫战功,却为何要甘心退却,依然回到许昌任一县之县守呢?”潘岳的眉宇间闪过片片疑云迷雾,疑惑难解地停住了自己手中的杯盏。
“贤弟有所不知,愚兄在许昌为官多年,已对许昌有了很深的感情。”夏侯湛话语虽扑朔,但意味却很深沉。
“哦,看来兄长果真是个颇重情意之人!……”潘岳抬脸静静地看了夏侯湛一会儿,见自己的义兄依然还是那样的英姿倜傥、气宇盖世,却不知为何,面上总是比往时多了一份看似浅淡,却又深挚得仿佛永远都难以挥去的哀伤。
“贤弟,愚兄真是羡慕贤弟夫妻,鹣鲽情深,伉俪贤美,而且看样子时隔不久,贤弟就要当上父亲了,愚兄祝贺你!来,我们干了此杯!”夏侯湛面上带着微酣的酒意,起身举杯恭贺着他的义弟潘岳。
“谢兄长,愚弟先干为敬!”夏侯湛说这话时,潘岳的心里突然间就涌起了一份莫名的酸辛,忽而又想到了墨菡,“兄长有所不知,愚弟我真是一言难尽哪,只叹人生有命,富贵在天,我一切都只能随缘随分了!”
“贤弟,贤弟多心了,愚兄话语没有弦外之音,是真的想祝福你!”夏侯湛再次举杯安慰着潘岳,“贤弟,愚兄不能再饮了,还要继续赶路程呢,愚兄酒饭都已用好,就先和贤弟告别了,你我弟兄如今相隔也不算远,日后若有机会再相聚畅饮吧!”夏侯湛话语落地之际,便随手放下了酒杯,起身离桌,要告辞上路了。
“那也好,弟就不再强留兄长了,弟当亲送兄长出城,……”潘岳说完便也站起身来,随着夏侯湛一起走出了厅堂,披好斗篷、跃身上马,把夏侯湛和几名随从一直送到了河阳城外数十里地之遥,才依依告别回府。
次日晚间,夏侯湛便回到了许昌,回到了他早已熟络,早已舍不开,留下他许多美好回忆和眷念温情的许昌县衙。
“公主,咱家姑爷回来了,县守大人他得胜回来了。”随着采玉一声高兴地禀报,司马文萱的心便止不住“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慌忙对镜整理妆容,带着采玉、映荷两个贴身婢女,匆匆地奔往了府门的方向。
司马文萱娥眉蕴着笑意,眼波淌着柔情,一路湘裙飘洒、环佩叮当,心蕊绽芬芳,激动难抑制地,刚刚赶到前厅以外的回廊上时,恰巧就望到她自己的夫君夏侯湛,正自甩镫离鞍、下马进府,于是便紧走几步上前,柔柔地笑着和夏侯湛打了声招呼,“孝若,你可回来了,一路上多有劳累,你可曾用过晚饭了?我马上吩咐厨下为你准备些汤饭吧!”
“不劳你费心了,我已在城中的酒肆用过饭了,……”夏侯湛健步入府之时,只冷冷地回复了紧随在他身侧的司马文萱一句,略微地看了一眼总是对他情深意切、殷勤体贴的妻子,便不再说话,转回身去征尘不洗地,带着随从富安,径自先回了他自己的书房。
将近四年的时光都已经悄然从指尖溜走,春华秋实,岁月,年年都是华彩的篇章。而司马文萱面前的夫君夏侯湛,却依然还是冰山一座,陌路一人。司马文萱曾经为此忧愁伤感、彷徨迷惑了足足有两载之久,却还是傻傻地无可奈何、计无所出。夏侯湛酒醉或者心情烦躁,总之是不太清醒之时,偶尔也会“光顾”一下她的卧房,与她激情缠绵、**一番。可事后,却仍然还是对她冷若冰霜,没有一句温柔甜蜜之语馈赠给她,更别说与她浅聊私语,说些小夫妻之间的知心话了。以致后来,司马文萱便开始不正常地总是期盼,期盼着哪一日夏侯湛能够喝醉,能够不清醒,因为只有那个时候,他才会来找她,才会和她温存。她一个堂堂司马氏家族的公主,仿佛已然“沦落为、下贱到,”宁可作为他发泄**的工具。
司马文萱曾经不止一次地听到夏侯湛在梦中激烈地呼唤着“菡儿,菡儿,……”“菡儿”到底是谁?她很想弄清楚,很想知道,这个扎根在她心爱的男人的心里,横亘在她们夫妻之间、阻挡着他真心爱她的这个“菡儿”到底是谁?后来,经过五次三番,诚恳地、婉转地寻问,她才终于能够从徐大娘的口中得知,原来她爱慕已久的夏侯公子,爱恋已久的夫君夏侯湛的心内,老早地就住进了一个女子,并且刻骨铭心,始终不忘。而这个女子,她却并不陌生,竟然就是她唯一的亲姨母的外孙女,是她一见到后就喜爱得不得了的外甥女,是无论她怎样打扮、修饰,似乎都没法和她媲美的,她自己口中声声赞叹不已的“天下难觅的绝代佳人”——嵇墨菡。
司马文萱在得知这一切之后,也曾觉着自己好生残忍,生生地“逼走了”早已无处投奔、只身飘零在外的墨菡,只因为她事先并不知道,所以才横插一脚,夺走了本该属于墨菡的夏侯湛。
司马文萱总是刻意地给自己寻找着无数条可以原谅自己的理由,“不知者不罪”。可是,她是那样的爱夏侯湛,她自从看见他,就认定了自己此生非他不嫁,如若她事先果真知道,夏侯湛爱的是墨菡,她会因为良善,因为墨菡是她姨母的外孙女而放弃夏侯湛,放弃自己的爱吗?爱是最自私的,恐怕她根本做不到那样大方,如若她能够把爱转让,那就只能说明她还是不够深爱夏侯湛,爱得不够至死不渝。可她明明知道,她对夏侯湛的爱,岂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至死不渝”就能够完全清楚地表述明白的!今生今世,除了夏侯湛,她宁可终身不嫁。既然事已至此,那么夏侯湛就必须是她的,尽管她得不到他的心,但她却得到了他的人,她终于可以这样每天都能够看到他,听到他的声音,守着他和他共同住在一个园子里,共同感受着这个园子里每天发生的一切琐事,共同经历着这个园子里每年每季的斗转星移、气候变换,从寒冰满地到春意阑珊,从花开花谢到落叶飞雪……虽然他很少和她同房,但毕竟她还能够有希望等到,哪怕一年当中就才只有那么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她也会很满足。夏侯湛去出征打仗,远赴凉州将近两年的时光,她看不到他的身影,便总是替他悬心不已,经常被缠绕于心头的噩梦无端惊醒。也正是在这些分别的时日里,她才更加真真切切地体会到、感悟到,夏侯湛不在她身边的日子,该是怎样的苍白无趣,怎样的度日如年。
司马文萱心情不好时,也常常会莫名地感到沮丧,想着自己虽生长在皇族,高贵无限,享有着世间的荣华,倍受母亲和哥哥的娇宠,可却生活得如此凄凉,爱得如此惨痛。她甚至有时不得不暗暗地羡慕墨菡,羡慕她虽然失去了父母,没有了家,没有了一切,可她却如此深刻地得到了一个这般出类拔萃,这般耀目绝伦的男人的心。而她自己,除了富贵荣宠,除了虚无缥缈的尊贵地位,都不知道她还拥有着什么,剩下了什么!整整四载了,她都没有能力、更没有魅力去捕获,去挽回,她挚爱的男人的心。
夏侯湛在书房向富安寻问了一些他离开许昌出征作战之后,副县守文衡代管之时,许昌可还太平无事的事情之后,觉得县里所有的事务安排、处理得都还算妥当,便吩咐富安先且回去休息,他自己则也孤独万分地,一个人默默地回了卧房。推开房门的一刹那,夏侯湛只觉自己的屋内是如此的清冷,烛光是如此的悲情,走到床边,摊开被褥,又觉被褥是这般的冰凉,凉得他根本就不想躺身上去。墨菡已经离开他好几年了,可是墨菡的娇容、墨菡的倩影,墨菡的一切的一切,却仍旧还总是别样清晰地萦绕于他的脑海心间。此生,除了墨菡,他觉得任何一个女子都不可能再走进他的心,所以他就只能倔强地选择与寂寞和幽凉作伴,一个人孤枕独眠,一个人黯然神伤,一个人独对孤星,独望冷月,独叹独哀……叹神思袅袅、哀心内寥寥。
在义弟潘岳的家中,他看到潘岳早已笑对人生,抛却了过去,接纳了别人,而且看起来夫妻还很和睦恩爱,可为什么自己就是做不到,就是忘不了墨菡。司马文萱虽是司马家的女儿,但她的为人看起来,与她那些狠毒、残忍的哥哥们好像大有不同,也许并不比自己义弟潘岳的妻子差,可自己为什么就是那样地排斥她,甚至恨她,恨她的出现,恨她间接地“赶走了”他此生最爱的,那般流落无依、凄楚可怜的墨菡。在他的心里,司马文萱已经拥有了这世间所有最好的东西,却还要来肆意地抢走墨菡仅剩下的、唯一的幸福,所以,他就是不想让她得偿所愿,不甘心自己的人生被别人、被司马家摆布,他要替墨菡、替自己讨还个公道。虽然长此以往,苦着的不仅仅只有司马文萱,还有他自己,可他却宁可这样苦着,也不想从心理上就接受司马文萱,尽管他深知司马文萱很爱他,非常地爱他,心甘情愿地为他独守空房、虚度光阴,可他却根本就不想被她的爱感动,从而顺理成章地接纳她。
自从墨菡不告而别,芳踪难觅之后,夏侯湛的夜十有**都是这样孤孤单单、冷冷清清地渡过的,清苦却无奈的泪水有时候也会不争气地夺眶而出,毫不留情地折损着他这顶天立地、堂堂男儿的要命的尊严……为了让自己能够从忧伤中暂时走出,暂时忘却心头的愁苦和悲凉,他便会经常早起在晨风中练剑,晚间辗转难眠之时也会猝然起身到月光下耍刀,让自己内心压抑着的所有的不甘和愤懑,全部都在练武的过程中随着满头、满身的汗水流溢而出,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够让自己那郁闷难捱的心境,稍稍的得以轻松和释然……
今晚也不例外,虽然夏侯湛觉得自己是那样的疲惫、困倦,可他却一点儿也不想躺到那张冰冰冷冷的床上去,因为他真的很惧怕那种漫无边际的孤独感……
“孝若,你休息了吗?我想进来看看你可以吗?”夏侯湛听到门外传来司马文萱的声音。
“我很好,你回去吧。”夏侯湛没有开门,只从窗口处送出了他严词拒绝的冷冷之声。
“孝若,我只想进来和你谈谈心可以吗?你打开门好吗?我们已经快两年都没有见到了,……”司马文萱的声音依旧温婉。
夏侯湛无奈,只得顺手打开了房门,人却站到距离司马文萱很远很远的地方,背对着她言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司马文萱从婢女采玉的手里接过托盘,上面放着一碗还在冒着腾腾热气的莲子羹,她把托盘轻轻地放到屋内的桌上,而后便冲着采玉和映荷一摆手,示意她们先且退下,继而便转身走到夏侯湛的身后,柔声说道,“孝若,晚来天气寒凉,我特意让厨房给你做了一碗莲子羹,孝若,你过来,把它喝了吧,也好驱驱寒气,解解困乏。”
“抬手不打笑脸人”,夏侯湛虽然固执于自己的感情,不喜欢司马文萱,但他堂堂君子、气度男儿,却也不曾对着司马文萱恶语相向,听她如此知冷知暖、话语可亲,便也默然地转回身来,看着她,“有话,你就说吧,……”
“孝若,我们成婚整整四年了,不管我们俩此生,是姻缘也好还是孽缘也罢,我们都成了夫妻,我知道,是我不好,我鸠占鹊巢,对不住墨菡,你可知道,墨菡她,她可是我亲姨母的外孙女,按辈分,我还是她的姨母……这都怪我,可是我事先并不知道这一切呀,难道我爱上你,是我的罪过吗?”司马文萱真情涌动之时,美目之中已开始有零零点点的泪花在跃动。
“哼,原来是这样,原来你竟然还是墨菡的姨母?难道你不知她已经多么可怜,她无父无母、无家可归,是我在荒郊野外救她回府,她的父亲嵇康被你的哥哥司马昭处死了,她的母亲惨死狱中,她的弟弟下落不明,那年她才十六岁,就这样孤身离开了我的县守府,不知道去向何处,不知道她如今在哪里安身!你已经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来抢她的?”夏侯湛一张英俊的面上因为情绪的过分激动、充血,而变得通红通红,闷声激烈地吼着司马文萱。
“孝若,我知道这都是我的错,可是,已经无法挽回了,难道我要为此赎罪一辈子吗?难道你就再也不能原谅我吗?”司马文萱一双泪目雨润花娇,心意诚诚地望着她面前的夫君夏侯湛。
“原谅?哼哼,此生,我的心只属于墨菡一人,如果,你愿意这样过,那就这样过吧!”夏侯湛遽然转过身去,不想再面对司马文萱。
“孝若,都说水滴石穿,四年了,难道我不够爱你,对你不够好吗?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狠心地对我?”司马文萱满面是泪,泪浸心扉,只顾大声地、委屈满腹地,质问着她眼中如此冷漠寡情的夏侯湛。
“我要睡下了,你可以出去了。”夏侯湛并不想解释什么,只背影冷冷地,淡然地下了一声逐客令。
“呜呜呜,……”司马文萱悲泪难止地,掩面哭泣着跑出了夏侯湛的房间。
桌上的那碗莲子羹依然还是热气氤氲,可却暖化不了一颗凄凉多年的几近濒死之心。这是怎样的婚姻?这样的婚姻无论是对夏侯湛还是对司马文萱来说,毋庸置疑,都是一种无尽的折磨。
司马文萱离开以后,夏侯湛的俊目星眸之中也顺然间就溢满了忧愤又无望的泪水,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他已经成婚了,成家了,可是他有妻子吗?有家吗?他自己过的是种什么样的日子,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这就是父母之命,这就是司马家的恩赐。他无论是忍受还是抗拒,对于他,都只能是一种无休无止、无法望到尽头的煎熬。
“咚咚咚,咚咚咚,冤枉,冤枉……”夏侯湛这一整夜好像都在痛苦万般地辗转反侧着,翻来覆去地一直到了漏断更残的夜半时分,才觉困意沉沉,迷迷糊糊地睡去。可是天还没有大亮之时,他就被前衙门外一阵紧着一阵的擂鼓喊冤之声给吵醒了,慌乱之中,他赶忙起身下床,穿好了官服,戴上了官帽,整束已闭,刚要出门时,正好看到富安已然疾步匆匆地来到了他的门口外边,“大人,公子,衙门外,有人击鼓喊冤。”
“我听到了,我们赶快去到前衙,马上升堂。”夏侯湛一声令下,富安、李伯还有三班衙役一应人等皆已到齐,喊完堂威,夏侯湛便命手下两名衙役把擂鼓喊冤之人带上了大堂。
夏侯湛官威十足、凛然端坐于县守正位之上,眼望堂下喊冤之人一拍惊堂木,“堂下何人喊冤?把你们的冤情速速道来。”
大堂之下,齐刷刷地跪倒三位妇人,为首的看上去约有五十几岁的年纪,富态臃肿。后面两位的样貌要比她年轻许多,一个约莫四十岁有余,风韵犹在,另一个才不足三十的样子,面貌还算端丽。这三人俱是钗饰满头,锦缎满身,一眼望去,便知她们家世极为富有,定是整日使奴唤婢、养尊处优之人。
“你三人有何冤枉?只管道来,老爷我一定为你等做主。”夏侯湛看罢一会儿,便又接着训问了她们一句。
“大人,我姐妹三人一同状告那京城倚芳院的婊子玉牡丹,是她下毒害死了我家老爷,呜呜呜,……”为首那个年纪最大的妇人开口就是脏话连篇,事情还没讲说清楚,她就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呜呜”连声,痛哭不止。
“嘴里说话休要不干不净的,玉牡丹是何许人?你家老爷姓甚名谁,是如何被毒害的?”夏侯湛听那妇人说话有辱视听,便先斥责了她一句,而后又接着问案。
“大人,那玉牡丹本是京城名妓,倚芳院的头牌,我家老爷王福昌去京城做生意时,花了重金把她从青楼买来,昨日才回到家中,不曾想,只一个晚上,那小贱人就毒害死了我家老爷,呜呜呜……”那妇人说着说着又开始涕泪连连地嚎哭起来,旁边那两个年轻些的妇人也陪着她一起啼哭,一起诉说。
“来呀,带玉牡丹上堂!”夏侯湛一声令下,又有两名衙役押着玉牡丹走进了大堂。
玉牡丹一身粉紫色的衣裙,低着头,双臂倒剪、发髻微乱,被压上了大堂后,双膝跪地,等候训问。
“堂下所跪何人?”夏侯湛一拍惊堂木,厉声问道。
“民女玉牡丹。”
“抬起头来回话,她三人状告你把她家老爷毒害致死,可有此事?”夏侯湛低头,威严的目光盯向玉牡丹。
玉牡丹听到堂上大人要她抬头回话,便把一直低着的头略微地抬了起来,却不敢用眼睛往堂上看。然而,也就是在她微微抬头的那一瞬间,公堂书案后的县守大人夏侯湛,却被惊得差点儿从座位上站将起来。眼前堂下的玉牡丹竟然和他久久挂怀于心、念念难忘的墨菡生得颇为相似,虽然玉牡丹的眉眼及不上墨菡标致、内在气韵也比墨菡差着几分,但乍看上去,绝对与墨菡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夏侯湛惊愣了好一阵儿后,才慢慢地回过神儿来,“玉牡丹,你要照实说来,……”
“是,大人,请大人容民女细细道来,民女是被冤枉的,民女命苦,自小就家破人亡被卖身为娼,流落青楼,可是民女虽低贱,却是十九年守身如玉,卖艺不卖身的。那王福昌仗着他自己财大气粗,从老鸨手里硬把我买了来,他都已经六十岁了,自知自己无能……民女没有害他,他是因为私下滥用春药过度致死的,大人如若不信,可派人到他府上家中仔细验看,便可知晓民女所言不虚,民女实在是冤枉!”玉牡丹低头诉说着事情的原委,年纪虽不大,口齿却很伶俐。
“来呀,马上带仵作到王福昌府上验看死者是因何而死,尔等一定要验看仔细了。”几名差官应声领命,去往了城西王福昌的府上验尸。
夏侯湛端坐大堂之上,焦急地等待着回音,玉牡丹一直都是低着头闪跪在一旁,那三个妇人也依然是跪在原地,依然是悲泣不止、哀哀连声。
约莫也就一顿饭的功夫,派出去的衙役便回来了,“禀告大人,那王福昌确实不是中毒而亡,乃是滥用春药‘五石散’过度,而后又饮用冷酒所致,仵作已查验了他的尸体,没有任何其他中毒迹象,倒是身下青紫红肿的厉害,……”
“好了,别说了,……”夏侯湛一摆手,示意他不想再接着往下听了,“既然王福昌不是被玉牡丹所害,乃是自己不珍重导致死亡,此案也就不是什么命案了,你三人回去后好好为王福昌出殡发丧,安排后事,玉牡丹无罪,可当堂释放!”
“大人,民妇冤枉,我家老爷虽不是玉牡丹毒害致死,但我家老爷过度服用春药,一定与玉牡丹脱不了干系,一定是受她唆使,她年纪轻轻,又在青楼混迹多年,不知使出何等狐媚手段,才害死了我家老爷,大人,这个案子,不能就这么了了,我家老爷死得实在蹊跷、实在冤枉。”
“玉牡丹,我且问你,可是你唆使王福昌过度服用春药‘五石散’的?”夏侯湛的声音已不再似先前之时那般得严厉。
“回大人,民女在青楼长到十九岁,虽身陷烟花柳巷,却一直都是洁身自好,素日里只为客人弹琴、歌舞,从不卖身。那王福昌偌大年纪,已然有了三房妻妾,还硬要霸占民女,民女本就不愿意,又怎么可能去唆使他呢?这都是他自己所为,大人若是不信,可问那替王福昌买药之人,到底是谁让他去的。”
“来呀,带开药的郎中和买药之人上堂。”夏侯湛一声传唤,城南“吉顺堂”复姓东方的郎中和王福昌的仆人刘三儿便双双到堂,听后训问。
“大人,我昨日午后是尊了我家老爷之命,去城南柳林街的‘吉顺堂’买的药。”王福昌的仆人刘三儿跪地低头答道。
“这位郎中,你可确定是这刘三儿去你那里抓的春药‘五石散’?”夏侯湛又让这面目颇显老成持重的东方郎中和那刘三儿对认了一下。
“是的,大人,我确定。”郎中答道。
“好,这便是了,你三人可先回家去,好好操办你家老爷王福昌的后事,玉牡丹暂且收押数日,数日后,若无变故,即可释放,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