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青遥原以为,蒙挚随伤兵营回了京,言朔定然第一时间就会去看望,两人历经生死别离,终能相聚……他单是想象那样的场景,心头就泛上难以言喻的苦涩,却也只能逼自己接受。
可很快,他敏锐地发现了言朔的不同寻常。她非但没有丝毫欢欣,反而更加郁郁寡欢,连府门都很少再出。
他通过自己的渠道,隐约知晓了言朔去探望蒙挚被拒之门外的情形。两个月来,他无数次想要去看她,却又因为百般顾虑止了心念。
可现在,随着能陪伴她的好友相继离京,卓青遥再也无法平息心中忧虑。几经思量,他终于寻了个由头,以汇报药田庄子事务及商讨后续合作为名,向言侯府递了帖子。考虑到她的清誉,卓青遥并没有冒然求见县主,他来求见的是言侯爷。
言阙自然明白女儿近来的消沉所为何事,也隐约察觉这位天泉山庄少庄主对女儿那份不同寻常的、却又极力克制的关切。他在书房中单独见了卓青遥。
审视着眼前这个眼神清正、举止得体、眉宇间带着江湖儿女特有的爽朗却又难掩忧色的年轻人,言阙沉吟片刻,终究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深知女儿心结深重,非言语可轻易开解,或许需要有个可靠的人说说话,散散心,哪怕只是安静的陪伴也好。
卓青遥人品可靠,行事有度,且与朔儿有合作之谊,或许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言侯细致安排好了府中守卫与下人,确保卓少庄主白日里来访时,能避开那些不必要的耳目和可能滋生的闲言碎语。
于是,卓青遥便得以时常出入言侯府,他的拜访总是有着正当且无法被指摘的理由。
他总是挑着言朔大概处理完家务的时辰前来,每次都带着厚厚的账册、密封的信函或者新寻到的古籍。他会与言朔一板一眼地坐在花厅里,商讨药田这一季的收成预估、新开拓镖路的安全评估、各地药材的市价波动,语气平稳,内容务实,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他依旧守礼克制,称呼她为“县主”,言行举止从无半分逾越,目光总是落在册页或茶杯上,偶尔短暂地掠过她的面容,也会迅速移开。
言朔起初心不在焉,时常听着听着,眼神便飘向了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卓青遥也不催促,只是耐心地停下来,或是为她手边微凉的茶杯续上热水,或是将刚才的话再清晰缓慢地重复一遍,声音不高,却足以拉回她飘散的思绪。
偶尔他也会在正事之余,看似不经意地带来一些江湖上的趣闻轶事,或是他新淘换到的孤本兵书、难得的古棋谱,试图引开她的思绪,为她沉闷的生活注入一丝外界的气息。他从不主动提及蒙挚,也不询问她那日探望的具体情形和心底的郁结。
言朔并非不懂他的心意,也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她如今已经能很自然地唤他“青遥”,而卓青遥却始终守礼地尊称“县主”。与他相处,无需刻意寻找话题,也不会感到压力。他就像一片沉静的湖水,能包容她所有无声的情绪。
有时,她会从账册上抬起眼,看向坐在对面的卓青遥。他总是坐得笔直,肩背舒展,神情专注地看着手中的册子,或是凝神听着她的话,眼神清澈坦荡,从不逾矩。可她却能从他偶尔停顿的指尖,或是那不易察觉的、在她低头叹息时落在她发梢又迅速移开的目光里,感受到那份被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关切。
这个认知让她心中更是复杂难言。她感激他的细心与体贴,感激他在这段难熬时日里的无声陪伴,却无法回应他可能深藏的情愫。她的心早已被那个躺在病榻上、用最冰冷的态度将她推得远远的人填满,再也容不下其他。而对卓青遥,她唯有愧疚。
……
这一日,卓青遥又来了。
一入了三月,金陵城中就零星飘了雨。他穿着深青色锦袍,外罩一件玄色大氅,带着一身清冽的寒气走进温暖的花厅。
言朔正临窗抄着一卷策论,试图让自己凝神静气。她仍旧畏寒,花厅里火盆烧得正旺,乌木案上宣纸铺展,墨迹未干。见他进来,言朔便搁下了笔。
“县主。”卓青遥如常抱拳行礼,姿态恭敬而疏朗。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厚实油纸包得仔细的册子,递了过去,“京中分舵的管事前日从一位旧书商处购得此物,我想着或许对县主有用。这是前朝一位隐退将军所著的《剑术新诠》,其中有些步法颇为精妙独特,与常见路数不同,或对县主有所裨益。”
言朔接过纸包,触手微凉,还能感受到他怀中的一丝体温。她解开细绳,翻开略显陈旧的封面,里面的字迹却是新近誊抄的,笔力遒劲工整,墨色均匀,显然是用了心。“多谢你,青遥。总是劳你费心搜寻这些。”
“县主喜欢便好。”卓青遥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嘴角微微上扬,“庄上前日来信,说阿棠如今已能独立核算药田大半账目,字也写得越发工整了。”
言朔抬起头,眼中终于漾开一丝真心的笑意:“真的?那太好了。阿箐家的小连翘,也该会走路了吧?”
“快了。管事说那小丫头活泼得很,整日蹒跚学步,咿咿呀呀,是全庄的开心果。”卓青遥语气温和,细细说着庄上的变化,那些勃勃的生机透过他平实的言语,一点点驱散着言朔心头的阴霾。
她听着,偶尔插问一两句,神情渐渐柔和。
卓青遥默默看着她神色的变化。他知道自己所能做的有限,无非是陪伴与等待,等待时间慢慢抚平一些伤痕,或者……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也不会出现的转机。
两人便一如往常地开始商讨事务。卓青遥取出几份账目,指出近来因春耕,庄上人手调配以及新苗培育的支出,又提及天泉镖局和南方一些势力接洽后开辟的一条更稳妥的南线,可降低运输损耗。
言朔偶尔点头,提出一两处疑问,但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听着,眼神中时常漫上郁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