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及笄一年有余,却毫无议亲动静的云书县主,渐渐成了金陵坊间一桩不大不小的谈资。每当宫中或京城贵眷聚会,那些或探究、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语便如影随形。
“言侯府那位县主,都十七了,竟还未议亲?”
“可不是?听说性子孤癖得很,眼高于顶……”
“什么眼高于顶,依我看,怕是容貌不过中人之姿,入不了贵人的眼吧?云书县主?呵,徒有虚名罢了……”
“我瞧着未必,前些日子在谢侯府赏花宴上远远见过,虽非绝色,倒也清雅端方……”
“清雅有何用?你们没听说吗?她与那天泉山庄的少庄主过从甚密,言侯爷气得差点动了家法!侯府千金,竟看上个跑江湖的,真是……”
“嘘!小声点!我倒是听闻,她是在等林帅府那位公子呢!”
“老姑娘”的窃语伴着“貌若无盐”的揣测悄然流传,更多的,则是将她与卓青遥的“私情”传得有鼻子有眼,或是言之凿凿地认定她在苦等林殊从北境归来。
这些风言风语,偶尔也会飘进言朔耳中。她只是神色淡淡,仿若未闻。关于卓青遥,她心中坦荡。
至于小殊……她也早已在太皇太后的慈安宫里,借着请安的机会,依偎在老人膝下说了悄悄话。
“小殊他……太奶奶您看,霓凰妹妹如何?等霓凰妹妹再长大些,太奶奶您给赐个婚可好?”
太皇太后想起之前一直紧跟着小殊寸步不离的小霓凰,再看看言朔眼中促狭又真诚的笑意,哪里还有不明白的?老人慈爱地拍拍言朔的手背,连声道:“好,好,太奶奶记下了。霓凰配小殊,是顶好的姻缘。”
太皇太后细细端详她的神色,见她眼中只有真诚的祝福,全无半分黯然,才放下心来,又忍不住探询:“那……你呢?朔丫头,你心中可有属意之人?若有,告诉太奶奶,太奶奶为你做主。”
言朔的心猛地一颤,眼前倏忽闪过那个沉默决绝的身影。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再抬眸时,眼底已是一片沉静的坚定。她微微颔首,声音虽轻却清晰:“回太奶奶,朔儿……心里也有人了。只是……尚需些时日。等时机到了,朔儿一定来求太奶奶,求您一道恩旨成全。”
太皇太后看着她眼中那份带着执拗的笃定,终是叹了口气,慈爱地抚了抚她的鬓发:“好孩子,哀家知道了。哀家等着。”
……
六月廿六,她听闻了蒙挚已经启程前往西北的消息。
消息传来时,她正坐在书案前,临摹着一幅边境舆图。笔尖悬停良久,一滴墨无声地洇开在“夜秦”二字之上。她缓缓搁下笔,走到窗边,望着蒙府的方向,久久沉默。
他这是……宁可远赴沙场埋骨他乡,也不愿再与她有半分牵扯了吗?她的心意,于他而言,竟是如此沉重的负担,需要用彻底的逃离来斩断?
还是……蒙挚心中,早已另有他人?
这个念头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心窝,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同样令她烦闷的,还有刚收到的另一封密信。
信是卓青遥用他们约定的方式送来的,内容简短却沉重:谢侯爷以“避嫌军务”为由施压,借着北境战事暂歇,阻挠天泉山庄与言侯府在军需药材运输上的合作。同时,谢玉还“委婉”地劝诫卓鼎风,为了山庄的清誉和少庄主的将来,应与云书县主保持距离,莫要卷入京中贵女的流言蜚语。
谢侯府的手伸得比想象中更快。当年用来探听那人安危的密信,竟成了言朔和卓青遥如今能沟通的唯一渠道。
和言侯商量过后,言朔以巡视药庄田产为由,装作不知这背后的弯弯绕绕,顺道去天泉山庄大大方方地递贴拜访,以便查看一下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
药庄的管事早已得了吩咐,知道县主喜静,特意将主院收拾得格外整洁,又将靠近后山竹林的一处清幽小院单独辟出,供她歇息。
黄昏时分,雨已停歇,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言朔独自在院中徘徊,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残霞,心头沉甸甸的思绪如同暮色般弥漫开来。
“县主。”一个熟悉而清朗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言朔猛地回头,只见卓青遥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院门处的竹影下,显然是刻意避开了庄上的人。
“青遥?”言朔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是了然。除了他,还有谁会在这时,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她面前?可是,如今的形势……他要来见她,必定是费了一番功夫的。“你……怎么来了?”
卓青遥走近了一些,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的目光落在她略显清减的脸颊和眼底不易察觉的疲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收到县主的信,知您今日就能抵达了。恰好……有个消息,我怕密信中无法说清楚。”
言朔心中一凛。难道除了要断绝合作,还有更坏的消息?竟让他需要忤逆父亲、避人耳目地亲自来见她……
卓青遥脸色凝重,眼神中满是难以启齿的犹豫和沉重。他沉默了片刻,才艰难开口,声音干涩,“在下的人,设法接触到了去年在北境为蒙校尉诊治的军医的助手。”
言朔的心骤然缩紧,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她屏住呼吸,定定地看着他。
卓青遥避开了她的目光,声音越发低沉:“那处腰腹创伤……位置太过险恶,枪劲透体,极可能……已伤及根本,于子嗣有碍。”他顿了顿,补充道,“这是涉及男子的隐秘,军医恐怕只透露给了蒙校尉本人知道,其他人……或许一概不知。”
言朔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仿佛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
她深深地、急促地呼吸着,仿佛溺水之人,胸口剧烈起伏,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伤及根本……子嗣有碍……这些冰冷的字眼,在她脑海中反复撞击。
难怪……
所有被刻意疏远的冰冷言语,所有决绝推开她的举动,所有宁可远走西北也不愿回头的固执……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那不是厌弃,不是另有所属,甚至不全是身份悬殊的自卑。
那是他独自咽下的、更深的绝望。一个可能无法延续血脉、无法给予完整家庭的男人,在这个崇尚宗嗣、视香火传承为重任的世间,几乎等同于被剥夺了成家立业的根基。
他那样一个看重责任、渴望守护的人,如何能允许自己成为她的拖累与缺憾?他不让她知晓这残酷的真相,不愿她因同情或责任而捆绑一生。
他宁愿她恨他,怨他,误会他,甚至……忘了他。
巨大的冲击过后,是排山倒海的心疼与酸楚。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青石板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她不是为了自己那无望的痴念而哭,是为了他独自承受的这一切。为了他在重伤濒死之后,还要默默吞下这更摧折心肠的隐痛。
卓青遥看着她瞬间煞白的脸色和无声滚落的泪珠,心头如同被狠狠揪住。他想上前,脚步却像钉在原地。此刻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他只是静静地、担忧地守在一旁,如同过去无数次那样,在她需要时,提供一个可以倚靠的存在。
良久,言朔才抬起手,用袖子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再抬眼时,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眸子,在渐浓的暮色中,竟燃起一种近乎灼烫的坚定。
“青遥,”她的声音带着哭过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多谢你……告诉我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