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四月底,蒙府西院里的那株海棠依旧未能着上几朵花。
蒙挚的复健之路痛苦而艰难。自打能由人搀扶着在院中蹒跚挪步起,他便不顾劝阻,咬着牙重新拾起了修行。
每一次挥拳,每一次蹬腿,大腿与下腹那两道伤处便随之扭曲牵拉,带来钻心刺骨的痛楚。他紧咬牙关,额上青筋隐现,挥出的拳风却愈发猛烈,仿佛要将这具残破身躯里所有的不甘与绝望尽数砸碎。
战场两年,浴血搏杀,他本盼着能搏一个堂堂正正站在她身边的资格,却不料重伤归来,虽从九品仁勇校尉升至八品宣节副尉,仍只是个低阶武职,前程却已尽毁。他脱离凶险之后,医官私下对他说的那句话,更是不啻于一道催他心死的判词。
大军已经开拔,唯独他被留下。
他已经不再属于赤焰军了。
奇怪的是,林帅举荐的提拔封赏名单中,只有数人得到了封赏,如蒙挚这般原本就出身不高的末位将领自然不在其列。他豁出性命焚毁敌粮、扭转战局的那场关键胜利,竟像是随着他军籍的消抹而被一同抹去了。
蒙挚拿到的伤残补贴银钱倒是实在不少,足够他后半生衣食无忧。初时他尚觉一丝聊胜于无的宽慰,至少自己拿命换来的银钱,能让母亲的日子好过一点。
可后来他才偶然得知,朝廷下发的银钱实在了了,那笔丰厚的补贴,竟是林帅自掏腰包,从私库里拨给他的!
最令他心如死灰的是……母亲曾郑重地告诉他,云书县主在北境急报传来、他仍生死未卜时,是如何坚决地表示愿照顾他一生。这份沉甸甸的情意,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剧痛,更让他自惭形秽。
一个前途黯淡、身有残疾的微末武官,他拿什么去匹配那位世人口中高高在上又惊才绝艳的云书县主?即使他曾经能靠得再近,即便他知晓她再多不为人所知的好处,昔日废园中月光下的身影,此刻想来也遥远得像一场不敢触碰的幻梦。他又凭什么去搅扰她本该光明顺遂的人生?
更何况,养伤期间,他并非对外界一无所闻。这两年间,她联合天泉山庄向北境输送药材,甚至得了陛下嘉奖之事,早已被人津津乐道。城中更有传闻,天泉山庄少庄主卓青遥与言侯府往来甚密,数次亲自护送云书县主往返于京城与玢佐药田之间。那卓青遥年纪轻轻便执掌一方势力,家世在江湖中亦是显赫,为人磊落,武功不凡。言朔若与他相伴,自有广阔江湖天地,远比他这个困于残躯的校尉强上千百倍。
那点微不足道的念想,合该随同这残破身躯一同埋葬,不该再去沾染她分毫。
他宁愿她认为自己冷漠寡情,也不愿她见到他如今这般狼狈模样,更不愿她因同情而施舍半分怜悯。
他……算什么呢?不过是她生命里一段不合时宜的插曲,一个需要被怜悯、终需被撇清的累赘罢了。
他望向废园的方向,目光似要穿透重重屋宇,最终却只落在一片空茫的痛楚里。
是该彻底斩断了。
不见,不听,不念。他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所有锥心刺骨的思念,都狠狠压入复健的剧痛之中。
每一次挥刀,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未愈的伤处,痛得他冷汗涔涔,面色惨白。蒙挚咬着牙,一声不吭。唯有这身体的剧痛,才能稍稍麻痹心头的荒芜。
西院里的灌木、廊柱,乃至那株春季里结了花苞的海棠,都成了他频频摔倒时的支撑。每一次拖着那条依旧剧痛麻木的左腿,在冰冷的石地上挣扎起身,支撑他的不是康复的希望,而是一个愈发清晰的黑暗念头——离开,彻底离开此地。
所以他需要力量,需要足以支撑他远走的力量。
当兄长趁着尚阳军即将调防西北夜秦前线的空隙回家探亲时,蒙挚几乎是立刻做出了决定。他恳求兄长帮忙,将他调入西北前线,换得兄长回金陵守着母亲。
从去年十月重伤至今,已然有八个月。仗着武人根骨与深厚内力,再加上这般豁出性命的复健苦修,此刻他挥刀出拳,几乎已感觉不到皮肉之痛。
恰逢长嫂临盆在即,兄长几经权衡,最终红着眼圈应下了。
蒙挚迫不及待地向兵部递了自请调往西北夜秦前线的文书。西北苦寒,战事虽不如北境惨烈,却也摩擦不断,驻军艰苦。
此一去,便是亲手斩断与金陵、与她的所有牵连。
兵部的调令静静压在书案上,墨迹犹新。蒙挚的手指抚过冰冷的纸面,“尚阳军”三个字仿佛带着西北风沙的粗砺。此一去,黄沙埋骨,或是永镇边关,便是他为自己选定的终局。
也好。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好,永远戍守在那片荒凉边疆也罢。便就用风沙和孤寂埋葬掉所有不该有的念想。
唯其如此,才能彻底斩断那不该有的痴念,也才能……真正地还她自由。
……
临行前夜,月色清冷如水。
蒙挚换上一身深色布衣,避开府中巡夜的家丁,熟稔地翻过那堵联通侯府后巷的围墙,悄无声息地再次踏入废园。
他轻车熟路地走到那棵不算高大的榆树下。当年园子荒废的时候,他们都以为这只是一墩枯死的树桩,却不知何时它却悄然发芽抽枝,几年光景便长高了不少。
蒙挚扶着树干稳住身形,目光急切又带着难以言喻的痛楚,细细扫视着这片阔别了两年半的方寸之地。
园中异常整洁。墙头肆意蔓延的藤蔓被仔细归拢,疯长的野草不见踪影,土地平整得仿佛有人时时打理。一切……都和他离去前别无二致,却又分明透着一股被精心守护的痕迹。
园子一角,石桌石凳依旧静立原处,上面纤尘不染。一切都像是被刻意地维持在他离开时的模样,却又比那时多了几分被悉心照料的生机。
她……一直都在这里。
这个念头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蒙挚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房,带来一阵尖锐的抽痛。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敢再深想那个刻入骨髓的名字——安凛。
他蹲下身,借着朦胧月光,用腰间短匕在树根旁松软的泥土里掘开一个小坑。随后,他解下一直紧紧缚在背后、额外裹了一层防水油布的长条包裹。
这是他在北境时就绘好图样,心心念念要送给她及笄的贺礼。如今,她十七岁的生辰都快要到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油布包放入坑底,动作轻柔得如同埋葬自己此生最珍视、却注定无法拥有的宝物。
触不及。配不上。
却偏偏魂牵梦绕。
他没留只言片语。任何话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而多余。
唯有这黄土下的秘密,承载着他所有未曾宣之于口、也永不能倾诉的情意与最深切的祝福,长埋于此。
仔细填埋好泥土,又拨了些浮土虚掩其上,蒙挚抬起头,最后一次深深地、近乎贪婪地环顾这个承载了他太多隐秘的快乐与无尽心碎的小园。
月光无声流淌,树影悄然婆娑。四下里静得可怕,又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他仿佛能看见她在此处练剑的身影,听见她偶尔吃痛时的轻嘶,感受到她接过汤婆子时指尖传来的微凉……
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低下头,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该走了。
蒙挚扶着树干站起身,走向来时翻越的墙头。每一步,都像是踏在烧红的烙铁上。他终是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棵榆树。月光正清清冷冷地洒在那片刚刚填平的新土上,泛着一点微弱的银光。
从此,山高水长,永诀故园。
也……永诀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