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青遥离开后的金陵城,仿佛一下子抽走了最后一丝暖意。春风虽已拂过柳梢,吹绿了庭院的草木,但落在言朔眼中,却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寂寥。她推脱了三月底的春猎之行,对外只称感染风寒,需要静养。
可事实上,言朔也是真的病了。那日她在窗前站得久了些,夜里便开始发热,次日清晨起身时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栽倒在地。额角触手滚烫,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痛,竟是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言阙临去猎宫前,特意来她房中探望。他伸手探了探女儿滚烫的额头,眉头紧锁。
“爹爹放心,”言朔勉力扯出一抹笑,声音沙哑,“女儿晓得轻重,定会按时服药。这场病来得正好,也免了女儿还要寻借口推拒。”
言阙凝视着她苍白憔悴的面容,眼中满是心疼,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你好生养着,爹爹从猎宫回来,希望看到的是个健健康康的朔儿。”
父亲一走,府中更是冷清。
言朔独自靠在窗边软榻上,望着庭院里渐盛的春光,只觉得那明媚格外刺眼。她拢了拢身上半旧的素锦披风,指尖冰凉。这些天来,她身心俱疲,这场来势汹汹的风寒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小姐,该喝药了。”琼枝端着药碗轻声走进来,见她望着窗外出神,不由叹了口气,“今日风大,小姐才见好些,还是莫要吹风了。”
言朔回过神,接过药碗。浓重的苦涩气味扑面而来,她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仰头将药汁一饮而尽。喉间火烧火燎的痛感,反倒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玉树忙递上温水给她漱口,又拈了颗蜜饯:“小姐含一颗去去苦味。”
言朔却轻轻推开:“不必了。”苦味留在舌尖,倒让她觉得自己还真切地活着。
这时外面却突然传来了喧闹,孩童清脆焦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姐姐!我要进去看姐姐!”竟是小豫津,听说姐姐病了,迈着小短腿就要往她房里冲。
言朔听见动静,急忙命人赶快出去:“快拦住,莫要过了病气给他。”
琼枝应声出去,不一会儿,外间便传来豫津带着哭腔的抗议:“你们都说姐姐病了,豫津才更要陪着姐姐!”
言朔心中酸软,扬声道:“豫津听话,姐姐只是染了风寒,过几日就好了。你在外头陪姐姐说说话,好不好?”
外头静了一瞬,随即响起豫津闷闷的声音:“那……那豫津给姐姐弹琴听!”
从那日起,言朔养病的日子便多了些声响。豫津虽不能进屋,却变着法子在门外陪伴长姐,一会儿让丫鬟送进来一盘鲜果,过会儿递过来几块精致的糕点,时不时又塞进来一卷他今日描的大字。
更多的时候,他会让人搬来那张对他来说还过于大的琴,坐在姐姐屋门外的石阶上,稚声稚气地问:“玉树姐姐,我姐姐现在有没有在睡觉?我能弹琴吗?”
若得到肯定的回答,他便端端正正坐好,伸出尚且短胖的手指,认真拨动琴弦。琴音初时还有些生涩,但调子却是准的,简单的旋律里透着一股难得的灵气。
言朔躺在内室,听着那纯净的琴音隔着门扉流淌进来,心中的郁结仿佛也被涤荡开些许。
……
过了年,豫津已经满五岁了。从年末开始,言朔便和爹爹一同亲自为他开蒙,府上那位曾教过她的老先生如今也成为了豫津的西席。
言朔偶然间惊喜地发现,幼弟在音律上竟有着超乎常人的天赋。当年母亲就极爱音律,言朔自己年幼时虽也学了琴,也愿意陪母亲听曲,却实在算不得有天分。如今见豫津如此痴迷音律,学得又快,言朔心中便多了几分宽慰,仿佛看到了母亲那份对音律的钟爱在幼弟身上得以延续。她为此专程花了不少心思,请了擅长多种乐器的师傅入府教导。
或许是孙老大夫医术高明,又或许是幼弟这殷切纯粹的关怀如同良药,不等言侯从猎宫回来,言朔的病便已好了大半,身上也有了力气。
病中这些日子,她躺在床榻上想了很多。想蒙挚决绝的眼神,想卓青遥克制的告别,想霓凰远赴云南的坚毅,想小殊奔赴战场的果决,想景琰无措的关怀,也想父亲临行前眼中的担忧。
她这般自我折磨,沉溺于悲伤与不甘,对她想要守护的人、想要达到的任何目的,都没有半分益处,反而只会惹得关心她的人担忧难过。
她的好友们都已经各奔天涯,承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她又怎能就这样消沉下去,抛下言家,抛下豫津,抛下自己肩上的担子?
病体初愈,她便恢复了以往的规律作息。晨起阅读政务史册、过问豫津功课,午后处理府中事务,之后便换上利落的劲装,再次踏入那片久违的废园。
园中景物依旧,只是墙角又冒出了些许新草。她抽出佩剑,熟悉的重量握在手中,心底竟生出一丝恍如隔世的陌生感。她深吸一口气,依照卓青遥此前点拨过的要领,一招一式重新练起。
汗水很快浸湿了鬓角,气息也因久未练习而有些不稳。她停下动作,拄着剑微微喘息,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园子那扇熟悉的角门,发了一阵子怔。
他回来快三个月了。三个月的时间,足够那人从重伤中挣扎着起身,足够他重新握起刀剑,却不够他挪动脚步,踏进这方曾见证过无数汗水与低语的荒园。
他不愿见她。这个认知如同冰冷的铁钉,早已牢牢钉入她的心底。
所以她不去纠缠,不去蒙府探望,不去看他强忍痛楚复健的身影,不去侧耳倾听那角门是否会传来熟悉的开启声响。
她给他空间,也给自己留存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尊严。
只是她并不知道,那个她念着的人,心上却压着远比伤痛更为沉重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