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猎近了,金陵依旧春寒料峭。
卓青遥却在此时接到了父亲卓鼎风措辞极为严厉的家书。信上严令他即刻返回山庄,不得延误。字里行间虽未明言,却隐晦透露出谢玉侯爷对卓青遥此番久留京城、与言侯府过往甚密之举已心生不满。卓鼎风权衡利害,终究不愿开罪位高权重又交好了几年的谢侯爷,只得强令儿子归来。
他启程的前夜,下弦寒月半悬在高空,万籁俱寂。
言朔独坐在窗前,并未点灯。连日来的消沉让她眉宇间倦色深重,可是这几年勤练不辍又续有高手点拨的习武,却使她愈发耳聪目明。
窗外廊下,一道熟悉的气息已停留许久,收敛得极好,却逃不过她此刻敏锐的感知。
事实上,卓青遥本无意惊扰,只想在她窗下静立片刻,便打算悄然离去。明日一别,山高水长,他心中那份深埋的牵挂与不放心,灼烧得他坐立难安。
卓青遥屏息凝神,如同磐石般静立于廊下阴影之中,目光沉沉地望向那扇陈黯的雕花木窗。他心中百转千回,皆是明日离别后,她独自一人该如何面对这漫漫长夜的忧思。
就在他思绪起伏之际,那扇房门却无声地自内拉开了。
月色与昏黄的廊灯光线下,勾勒出言朔的身影。她长发未绾,如墨般披散肩头,脸色在光影交错中显得尤为苍白,但那双看向他的眼睛,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清明与平静。
“你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夜的寂静。
卓青遥挺拔的身影骤然一僵,全然没料到自己的行迹早已被她察觉。他几乎是狼狈地从阴影中迈出半步,慌忙垂首,声音因紧张而发紧:“县主!在下……并非有意惊扰,只是……明日便要启程回玢佐,心中记挂,便……便想再看一眼,确认您……” 他顿住了,后面的话在舌尖滚了滚,终究没说出来——确认您是否安好?可她的样子,哪里算得上安好。
“进来吧。”言朔打断他,声音平静,侧身让开通往室内的路。
“万万不可!”卓青遥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震动与惶恐,“县主!深夜闺房,于礼不合!若被旁人知晓,您的清誉……”
“我说,进来。”言朔的语气并不严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和决然,“你既已来了,站在门外,与站在门内,于‘清誉’而言,区别很大吗?”她的目光落在他紧握剑鞘、指节发白的手上,“进来喝杯热茶。这些日子……虽然时常见面,不过好像根本未曾和你好好说过话。”
卓青遥看着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哀伤与此刻流露出的、近乎脆弱的信任,所有关于礼法的劝阻都堵在了喉间。挣扎仅持续了一瞬,那份对她处境的深切忧心便压倒了一切。他紧抿着唇,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动作僵硬地抬步,极其谨慎地跨过了那道门槛。
室内温暖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梅花香气一道扑面而来。言朔走到小几旁,点燃了一盏如豆的小灯,光线昏黄,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墙壁上。她又拿起温在暖窠里的茶壶,斟了两杯热茶,茶香袅袅升起。
卓青遥僵立在门边,不敢靠近内室,目光只死死盯着脚下光洁的地板,生怕亵渎。
“坐。”言朔将一杯茶推至小几对面,自己则裹紧外袍,坐于另一侧的软榻上。
卓青遥这才解履入内,僵硬地挪到圆凳旁,只坐了半边,身体挺得笔直。他端起茶杯,滚烫的杯壁灼着指尖,却浑然不觉。
沉默在斗室中蔓延,唯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言朔捧着茶杯,暖意透过瓷壁传来。她看着对面那个紧张得如同绷紧弓弦的少年,心中百感交集。蒙挚的冰冷拒绝几乎将她推入深渊,是眼前的卓青遥,用他笨拙却无比真诚的陪伴,一点点将她从崩溃的边缘拉回。
“青遥,”她轻声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谢谢你。”
卓青遥猛地抬头,眼中是纯粹的关切:“县主言重了,青遥……并未做什么。”
“不,你做了很多。”言朔看着他,眼神复杂,带着深深的感激与无法忽视的愧疚,“你的心意,我明白。”
卓青遥脸颊瞬间涨红,手中茶杯猛地一颤,茶水溅出几滴。他慌乱垂首,声音干涩:“县主……我……”
“听我说完。”言朔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疲惫的坦诚,“我感激你为我所做的一切。这份情意……太沉重,也太珍贵。”她顿了顿,眼中流露出深切的痛苦,“可我的心……现在很乱。蒙挚他那样决绝,我……不知能否走出来,甚至不知,自己是否想放下。”
她抬起眼,直视他,目光真诚而悲凉:“正因知晓你的心意,我才更不能让你陷进来。我自己现在已然在痛苦中挣扎,前路迷茫,又如何能让你因我去承受无望的等待?这对你不公。我……无法回报你同样的感情,至少现在……看不到。”
卓青遥静静听着,脸上红潮渐褪,转为苍白。
沉默良久,烛火跳动了一下,他才缓缓开口,目光坦荡而清澈,带着克制的温柔:“县主,青遥确实心悦于你,这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但青遥所为,只求问心无愧,并非为了求得回报,县主无需觉得亏欠。能陪着你,见你好转些许……于我,已是足够。至于其他,”他微微摇头,露出一丝苦涩却坦然的微笑,“青遥不敢奢求,更不会强求。县主,情之一字,本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县主不必感到负担。你的心意……我明白,也尊重。”
他顿了顿,望向她的神色更加深邃克制:“县主只需……顾好自己。走出困境,或是……继续困守,都是县主自己的选择。青遥只愿县主能早日寻得内心安宁。”
言朔怔怔望着他。他眼神里的真挚与决绝,让她心头剧震。
“明日……便要走了?”她转开话题,声音低哑。
“是。家父严令,不得不从。”
“是因为谢侯?”言朔的语气平淡,却点破关窍。
卓青遥沉默片刻,艰难承认:“是。谢侯对山庄……多有助力,家父亦有顾虑。”
言朔未再追问,只将新添的茶盏又向他推近一些。“玢佐路远,一路保重。”
卓青遥饮尽起身,姿态恢复了江湖少主的挺拔,郑重一揖:“夜已深,青遥告辞。县主……万望珍重。”
言朔望着他,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个无声的颔首。
卓青遥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决然转身,身影迅速融入门外夜色,消失不见。
房门轻合,隔绝内外。言朔独坐在灯下,望着对面空座,久久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