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正事大致说完,一时无话。窗外的雨落得更密了些,簌簌之声敲打着窗棂,更衬得室内一片寂静,花厅里只有炭盆中偶尔爆出的轻微噼啪声。
就在这时,言侯身边那位跟随多年的老仆言忠缓步进来,先是向卓青遥行了一礼,然后才转向言朔,恭敬地问道:“小姐,侯爷让老奴再来问一声,关于小姐表字之事……您思虑了这些时日,不知是否已有合心意的选择?”
表字……女子许嫁,笄而字之。
言朔当然知道,其实此事并不急。当初及笄礼之前,爹爹就曾温言对她说,表字不急在一时,让她自己慢慢想,取个真心喜爱、寓意又好的字便是。
如今旧事重提,她心里明白,爹爹是见她终日消沉,埋首于旧事与忧思之中,想寻个由头让她分散些注意力,有些事可做。北境战事已歇,与天泉山庄的药材运输也因季节和局势停了多半,她确实比往日清闲了许多,也……空落了许多。
可这表字……除了那两个字以外,言朔想不出还有哪个名字会是她未来更愿意被亲近之人唤起的。那两个字早已深植于心,与一段无法割舍的时光紧密相连,承载着她最初的心动与最隐秘的期盼。
她闭了闭眼睛,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轻声回答道:“忠伯,请回复爹爹,已经选好了。”
她重新铺开一张干净的宣纸,提起笔,蘸饱了墨,手腕悬停片刻,终于缓缓落笔。清秀而略带锋芒的字迹在纸上一笔一划地显现出来——安凛。
这个名字……除了蒙挚,从未有他人知晓,亦从未有他人唤过。那是独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是那段废园时光里最温暖的印记。
刚要把写好的纸递给言忠,她的动作却又迟疑了。这一顿,墨迹险些沾染了袖口。
若是现在公开这个字,让蒙挚听闻了……他会如何想?会不会以为她是刻意提起旧事,是在用这种方式给他压力,对他纠缠不休?他如今已是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她不能再让他有丝毫的误解和厌烦。
心中挣扎半晌,痛楚如同细密的针,扎在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她还是不想选用其他的称谓。
没有任何字能替代那声“安凛”在她心中的分量。
最终,她只得将纸张递过去,沉声叮嘱:“忠伯,此事暂且不必声张,只是告诉爹爹悄悄上了家册就好。我……我现在还不想让外人知晓。”
言忠恭敬地接过,虽有些不解,但仍应道:“老奴明白,小姐放心。”便躬身退了下去。
卓青遥一直在旁边默默看着,从头至尾未曾出声打扰,甚至连目光都识礼地避开了那张写了字的纸。直到言忠离开,花厅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人,言朔才揉了揉眉心,松懈下来。
她转向卓青遥,见他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目光平和,言朔唇角牵起一丝近乎无奈的弧度:“你为何什么都不问我?”
卓青遥抬眼看向她,斟酌了一下言辞才开口道:“我看县主方才神色,选择这个表字似乎并非易事,甚至……有些让你觉得难受的缘由。青遥不敢贸然探问。若县主愿意告知,青遥自是愿闻其详;若县主不想说,那定然是青遥不便与闻之事。”
他的体贴和分寸感让言朔心中又是一阵涩然。她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的意味:“青遥。最初我们相识之后,想必你也一定私下查探过关于我的事情吧?关于京城里流传的那些云书县主的种种言语。”
卓青遥脸色微微一僵,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个,下意识地想要开口解释。
言朔却淡笑一声,摇了摇头:“无妨的,此事寻常。若要有进一步交往,无论是合作还是……友谊,知己知彼本是常理。不瞒你说,我和爹爹最初也曾细细查探过天泉山庄的底细和你的为人。”她顿了顿,转而问道:“那你当初,肯定是听过我那‘骄纵跋扈’的名声了。你可知道,那名头最初是从何而来?”
卓青遥犹豫了一下,眼神微动,显然忆起了当初听闻的那些传言。他斟字酌句,谨慎地回答:“略有耳闻。听说……似乎是与蒙二公子有些关联。”
“是与他有关。那时我年纪尚小,心性也浮躁。”言朔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恍惚,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里。“就在林府的后花园,他试弓时不慎脱手,箭矢损了我正读到紧要处的一本孤本书册。我那时嗜书如命,又被娇纵惯了,当下便恼极了他。” 她唇角弯了弯,似是在嘲笑当年的自己。“当时含着怒气,又带着几分戏弄,便告诉了他一个随手拈来的假名字。”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仿佛还能看到当年那个莽撞又执拗的少年,和那个故意竖起全身尖刺的自己。“那真的只是随口起的而已,为了打发他。可后来……后来他教我习武之时,我不让身为师父的他再叫我县主,觉得生分又别扭。他便毫无芥蒂地、认认真真唤起了那个我最初用来敷衍他的名字。”
室内静默了片刻,唯有雨落之声。言朔的目光变得柔软,又带着几分酸楚:“现在想来,朔对凛,倒也工整。而安字……或许冥冥之中,也有几分平息中和了我性子中那些尖锐和焦躁的意味吧。”
卓青遥静静地听着,她的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变化,都落在他眼中。他能感受到这两个字背后所承载的重量,还有那份独属于他们两人的记忆。他下意识地低声喃喃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安凛……”
话音刚出口,他便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立刻收敛神情,微微垂首告罪,“青遥失言,请县主恕罪。”
言朔看着他紧张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必如此。既已定了表字,本就是平辈亲友之间便可称呼的,何罪之有?”
卓青遥却抬起头,眼神清澈而认真,带着一种固执的坚持:“县主方才叮嘱暂且不要声张,青遥听见了。这个表字,既然县主选择此刻秘而不宣,想来……想来它仍然应该是您与蒙校尉之间一段独有的记忆与称呼。它承载的意味,并非青遥可以僭越分享的。在此事上,青遥仍是外人。”
言朔怔怔地看着他,一时竟无言以对。
他什么都明白,看得比她自己还要透彻。他尊重她心底那份无法放下的情感,甚至主动地、彻底地退回到一个更远更安全的位置,以此来维护她那点可怜的、仅存的、与蒙挚之间的独特联系。这份克制到极致的体贴,让她心中的愧疚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
窗外的雨依旧落着,卓青遥平静地坐在那里,如同最忠诚的影子,陪伴着,守护着,却始终隔着一步之遥,清晰地知道自己无法靠近那轮月亮。
可他甘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