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挚归京已经半月有余。
这短短数天的时间,却让言朔觉得比那两年的等待还要漫长难熬。她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目光落在院中那株一朵花都未着的梅树上,迟迟未能翻动一页。
琼枝轻手轻脚地进来,换了杯热茶,低声道:“小姐,林公子来了。”
言朔倏然回神,眼中掠过一丝光亮,又迅速黯淡下去。她放下书,整理了一下衣裙:“请他去花厅。”
林殊站在花厅里,神色不似往日跳脱,眉宇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凝重。见言朔进来,他扯出一个笑容:“朔姐姐。”
“小殊,”言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今日怎么得空过来?听说林伯伯对你的赤羽营很是上心,你最近应当很忙吧?”
“再忙也得来看看你。”林殊打量着她的脸色,小心开口,“我刚从蒙大哥那儿过来。”
言朔的心猛地一缩,指尖微微颤抖,她将手缩进袖中,强自镇定地问:“他……好些了吗?”
“能起身了,气色也好了些,只是……”林殊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只是人沉默了许多。我带去你让送的那些药材,他……只让我代他谢过,说劳你费心,但以后不必再送了。”
言朔的脸色白了白,唇边却努力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能起身就好。药材……他既不喜欢,那便算了。”
林殊看着她强颜欢笑的模样,心中很是不忍。他认识的言朔,何曾有过这般小心翼翼、黯然神伤的时候?他忍不住道:“朔姐姐,你别多想。蒙大哥他……他或许是伤势未愈,心情郁结,才……”
“我知道。”言朔轻声打断他,“重伤初愈,是需要静养。我这般频繁叨扰,确实不妥。”
她抬起眼,目光已恢复了几分平日的冷静:“小殊,多谢你时常代我去看他。”
林殊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
送走林殊,言朔独自在花厅坐了许久。案上的茶都渐渐冷透。
他不要她的药,不要她的关心,甚至通过小殊如此明确地传递出拒绝。言朔不知多少次都在懊悔自己那日在蒙夫人面前的冲动。他大概是不愿接受任何超乎朋友界限的心意吧,所以才用这种方式划清界限。
她原以为那两年的相处中,他们之间总该有些不同……却原来,始终是她的一厢情愿。她所有的骄傲和勇气,在他这番刻意的疏远面前,都变得不堪一击。
她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纸笺,想写些什么,笔墨悬停良久,却终究一字未落。
问什么?问他为何避而不见?问他是否厌烦了自己?她怕听到那个答案,怕那答案会将她这两年小心翼翼珍藏的心意击得粉碎,更怕自己的关切于他而言,只是居高临下的怜悯,会伤了他的自尊。
最终,她只是将纸笺揉成一团,掷于一旁。
接下来的日子,言朔依旧会搜罗各种珍稀药材、温补之物,却再也不敢署上自己的名号,只统统交给林殊,假托是他的心意送入蒙府。林殊看着那些明显是言朔精心挑选的药材,心中了然,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一次次接下,再一次次带回蒙挚那句礼貌而疏离的“多谢,不必再劳烦”。
……
时光就在这种无声的僵持与煎熬中流逝。转眼二月过去,冬雪渐融,枝头绽出些许新绿,京中的气氛却因边关再起的战事而重新紧绷起来。
北境虽暂宁,可南境南楚竟趁大梁甫经大战、国力损耗疲敝之际突然趁火打劫,穆王爷率兵力战,却受了重伤。
消息传到言侯府的时候,霓凰正在暖阁与言朔对弈。她执棋的手顿在半空,脸色瞬间煞白,棋子“啪”地一声落在棋盘上,打乱了满盘局势。
“父王……”她猛地站起身,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慌乱与坚决,“朔姐姐,我……”
言朔立刻握住她冰凉的手:“我明白。快去准备,即刻回云南!需要什么,只管跟我说。”
霓凰重重地点了点头,眼圈泛红,却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她自幼离家寄居京城,与父母聚少离多,此刻南境危急,父王受伤,她再无留下的理由。
言朔去送她时,霓凰已换上一身利落的骑装,眉宇间褪去了几分少女的娇憨,染上了沉甸甸的忧色与决然。
霓凰看着言朔清减了许多的面容,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用力抱了抱她,“朔姐姐,保重。等我那边安定些,给你写信。”
言朔回抱住她,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只化作一句:“霓凰,万事小心。”
南境战事又起,大渝主力未灭,言朔听爹爹说,林帅再过不久也准备率赤焰主力回防坐镇。
这道军令,却也彻底断绝了蒙挚重返赤焰军的可能。他的伤势虽稍见起色,能勉强起身,但离康复尚远,更别提重披战甲、驰骋沙场。林帅爱惜他的才能,却也知道他身体情况,早已将他从赤焰军籍中撤出,只让他安心在府中养伤。
军情紧急,林殊也愈发忙碌起来。他这两年在后方所做的,远不止是训练出一个赤羽营。在祁王萧景禹的指点和支持下,小殊和景琰协助进行的募兵、军需协调等事务卓有成效。
林殊一手筹建的赤羽营,更是吸纳了不少江湖英才和新锐将领,已成为一支不容小觑的新生力量。这也正是赤焰军能在经历两年大战后,如此迅速完成休整和部分改制,并能有充足的合格兵源补充开赴前线的重要原因。
此次大军开拔,林燮元帅有意让他在真正的战场上历练,将所学付诸实践。林殊的赤羽营以及他协助招募训练的新兵,大部分都将随军前往北境,另一部分则支援南境。
林殊来向言朔告别时,已是一身戎装,身上隐隐有了几分统兵者的沉稳气度,只是眉眼间的锐气更盛。
“朔姐姐,我明日便要随军出发了。”他看着言朔,眼中有关切,也有无奈,“蒙大哥那边……我日后怕是难以时常看顾了。他的伤势恢复得慢,心情也一直郁郁,我担心……”
言朔轻轻摇头,“战场凶险,不比京中。你要听林帅的话,保护好自己。不必……不必再为京中的事费心。”
林殊叹了口气,欲言又止。他总觉得,蒙挚的态度并非仅仅因为伤势或者不愿拖累那么简单,但那层隔阂究竟是什么,他也看不透。
最终,他也只能拍拍言朔的肩膀:“景琰还在京中,我已托他得空多来看你。若有急事,也可传信给我,虽然山高路远,但我总会想办法。”
言朔站在城楼上,望着浩荡军队再次远去,玄色浪潮中再也寻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也渐渐望不到小殊跃动的红衣。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孤寂感,就在这一刻向她重重地笼了过来。
……
偌大的金陵城,转眼间便只剩下萧景琰一个知交好友。
可景琰本就性子沉肃,不擅言辞,加之景禹哥哥开始将更多政务交与他历练,他亦是忙得不可开交。在小殊之前私下告诉他,言朔最近心情极差后,他只抽空来过言侯府一次。
那日天气阴沉,景琰坐在花厅里,捧着茶杯,眉头拧着,似乎比言朔还要愁苦。
他憋了半晌,才笨拙地开口:“朔姐姐,你……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没睡好?”他搜肠刮肚地想找些安慰的话,却只觉得说什么都苍白无力,最终只能干巴巴地说,“你……你别太难过。一切都……总会好起来的。”
言朔看着他关切又无措的样子,心中一暖。“我没事,景琰。你近来事务也繁忙,不必总记挂我。”
景琰点点头,又摇摇头。“皇长兄交代了我不少差事,是要忙些。但你有事,定要让人来告诉我。”
他坐了一会儿,实在找不到更多的话说,便起身告辞了。
言朔明白,景琰有他的路要走。景禹哥哥如今在前朝推行新政,景琰虽年少,但作为弟弟和得力助手也需从旁学习协助,能抽空来看她一眼已是不易。她不能,也不会用自己的心事去打扰他。
言阙将女儿的落寞看在眼里,忧在心中。这日,他状似无意地提起:“天泉山庄的卓少庄主,似乎近日仍在京中处理分舵事务。听闻他剑法精妙,朔儿你既喜剑术,或可寻他切磋探讨一二,也好过终日闷在府中。”
言朔微微一怔。卓青遥……他还没走?
自大军回京那日清晨他匆匆赶来告知蒙挚的消息后,她便再未见过他,只和以前一样断续收到些寻常的合作问询,语气一如既往的稳妥周到。
她没想到,他竟然一直留在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