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药气浓重,混杂着清苦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气。
言朔只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让她牵肠挂肚的身影。蒙挚倚靠在床头,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却好像仍然抵挡不住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他昔日健硕的身形,此刻却显得清减了许多。
言朔的目光凝在他的脸上。眼前的他看上去面色发沉,紧抿的唇毫无血色,透着一股近乎绝望的灰败。
听见门响,他才缓缓睁眼。言朔看到他全无往常的生机与锐气,鼻尖一酸,险险落下泪来。
而蒙挚也看清了来人,眼底却骤然闪过一丝慌乱与无措。“小殊……县、县主?”他下意识地要起身,却猛地牵动了伤处,剧痛令他闷哼一声,额上瞬间沁出细密冷汗。他整个人无力地跌回枕上,气息都急促了几分。
林殊快步上前,按下他的动作,故作轻松道:“蒙大哥,你伤得这样重,我们岂能不来看看?放宽心,你底子好,肯定能很快好起来。”
蒙挚看了看林殊,又越过他匆匆扫了一眼言朔,旋即移开目光,低声道:“我不碍事的……躺几日便好。有劳你们……前来探视。”
言朔听着他语气中的疏离客套,刻意得令人心头发涩。大抵是因为林殊也在的缘故吧。
蒙挚向言朔的方向看了一眼,嘴唇张开又闭上,最终还是低声说道:“县主……此地病气重,恐污了您的眼……实在不宜久留……”
此言一出,连林殊都怔了一下,随即才笑着圆场道:“蒙大哥说哪里话。云书姐是真心牵挂你的伤势。对了,家母让我带了些药材过来,我这便去同你府上的人交代一下如何煎制。”他寻了个借口,随即转身出了房门,细心地将空间留给他们二人。
房门轻合,室内陡然静下。
言朔终于走上前一步,却只是望着蒙挚苍白消瘦的侧脸,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日夜积累的思念与忧惧,此刻竟不知从何说起。
蒙挚见她不言,干咳一声,哑声道:“劳县主挂心……我这伤……真的不碍事。”
言朔闻言顿时睁大了眼睛,泪水瞬间滚落:“你……此处并无外人,你为何……执意唤我县主?”
蒙挚却像是没有看到她婆娑的泪眼,兀自垂头半晌,只挤出更低哑的一句:“是末将……失礼了……请县主勿怪。”
言朔摇头,泪落得更急。她不是来听这些的。她的声音因为突如其来的恐惧而有些发颤:“蒙挚,你……你不愿见我?”
“不!不是!”蒙挚急急地否认,抬眼望她,又慌忙垂下,“我只是……怕这副狼狈模样,唐突了县主……”
见他这般说话,言朔心中更是刀绞般疼痛。她如何听不出来,蒙挚是在疏远她!但她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对她如此冷淡……
她强忍泪意,不去理会他的态度,只是问道:“你的伤……究竟如何?我听说一处伤在下腹,另一处在腿上……腿上的伤,很快就能完全痊愈,对吗?”她问得小心翼翼,生怕触痛他分毫。
蒙挚见她如此关心自己,心中酸软成一片。他知道言朔的性子,终是不忍再全然欺瞒她,只好低声道:“腹内的伤确实有些重,不过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腿上……大夫说好生调理,应该也可无虞。”他语焉不详,刻意略过了最残忍的部分。
言朔却听出了其中的回避。她太了解他了。蒙挚早已练就了深厚的内力,若非伤得极重,断不会如此虚弱。
蒙挚见她落泪,心如刀割,却更坚定了心意。
他不能误她终身。
他闭了闭眼,狠下心开口:“我定会尽力康复。只是安凛……”
言朔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嘴角却强挤出一个笑。“你一直在喊我县主,我还以为,你已经忘记我的名字了呢。”
蒙挚闻言,心下一痛。他如何能忘?安凛……这两个字,几乎早已刻入他的骨血。可是,现在他不能再这样叫她。
他深吸一口气,藏在被子下的手死死攥紧,指甲嵌入掌心。他避开她的目光,然后缓缓开口:“县主……日后,还请……不必再来看我了。”
言朔眼中泪光瞬间凝住。她难以置信地望着蒙挚,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蒙挚偏过头,不敢再看那令他心碎的神情,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末将伤重,需静养许久……县主身份尊贵,往来多有不便。况且……末将一介武夫,粗鄙不堪,实在不懂什么礼数,恐言行无状,怕是也会惹县主不快……”
言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足底直窜上来,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他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过话。一字一句,冰冷而绝望,彻底击溃了言朔最后的强撑。她只觉得浑身力气被瞬间抽空,生冷的战栗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突然明白了。
他一定是知晓了她上次来的时候,对蒙夫人说过的那番近乎托付终身的话。他……知道她对他的心意了。
所以他此刻才用最决绝的方式……拒绝了她。
所有的担忧和思念,此刻都成了可笑的一厢情愿。
蒙挚听不见她回应,却只能硬着心肠继续说道:“此地污秽,实非县主宜居之所……请您……回吧。”
言朔当然知道,蒙挚所言皆是托词,可她却根本无从辩驳。
蒙挚望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形,痛苦地咬紧牙关,齿间漾开血腥气。
他不能害了她。
他宁可她恨他,也不能让她随着自己受苦。
言朔以为,他腿上的伤会不良于行……可是真正让他绝望的,却根本不是这个。
那日军医之言,他还未曾告知任何人。
室内一片死寂,只有两人各自微弱的呼吸声在交织回荡。蒙挚不敢再看言朔的神情,强忍着泪,将头转向内侧。他怕自己多看一眼,便会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告诉她,他有多爱她。
可他不能这么做。他必须让她离开。
言朔面色惨白如纸,看着他决绝的侧影,万般滋味涌上心头,苦涩难言。她不知还能再解释些什么。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失态,只是深深望了他一眼,一丝微不可闻的哽咽溢出唇边。
下一秒,她转过身,扶住桌案撑住自己,一步一步,极缓极慢地向外走去。
听着她的脚步声在门外渐行渐远,蒙挚猛地抬头,望向那扇合拢的门。一直紧绷的身躯骤然坍塌,一股腥甜涌上喉头。
他多希望自己能追上去,告诉她,他有多舍不得她。可是他不能。他只能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然后用手捂住脸,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所有禁锢。
他知道,从今以后,他和她……再也没有可能了。
他失去了此生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