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岁末,北境终于传来了赤焰大军即将班师回朝的消息。这场持续近两年的战事终于以大梁获胜告终,大渝军队退出边境线以北。消息传开,整座金陵城都沉浸在欢腾之中,从勋贵到百姓,俱是翘首以待王师。
言朔坐在窗前,手中的书卷久久未曾翻动一页。自听得消息那日起,言朔的心便再难平静。期盼与忧惧交织,既盼着即刻见到那人,又悬心他重伤未愈。她强迫自己埋首书卷之中,或是去废园反复练习那套他已许久未能亲自指点的剑法,试图借此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然而那道挺拔又带着几分憨厚的身影却总在不经意间浮现在脑海,分散心神。
正月初六,赤焰大军终于抵达金陵城外。
金陵城万人空巷。城门口的长街上锣鼓喧天,人声鼎沸,街边两侧早已挤满了翘首以盼的百姓,迎接凯旋之师的喧闹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言朔随父亲站在城楼上,望着远处缓缓行来的大军。年幼的言豫津紧紧拉着她的衣袖,兴奋地指着从远处渐行渐近的玄色洪流,一眼便望见了队伍前方威名赫赫的“林”字帅旗,以及旗下身披玄盔金甲的林燮大将军。
言朔的心却紧紧揪着,目光急切地在浩荡行伍中搜寻。大军出征那日,她尚能从小殊那里知晓蒙挚所在部曲的位置,即便他那时只是个百夫长,她也能在万千将士中一眼认出他的背影。可如今……浩荡的队伍延绵不绝,甲胄反射着冬日冷淡的阳光,刺得人眼花。她极力远眺,从前军至中军,再到后队,直至目之所及的尽头,也未能寻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言阙侧目,见女儿面色苍白,指尖紧紧抠着城墙冰冷的砖缝,心中已是了然。他轻叹一声,伸手轻轻按了按她微颤的肩头。“朔儿……”
言朔猛地回神,深吸了一口凛冽的寒气。她死死攥紧袖中冰冷的指尖,强令自己不失态于人前。
回到府中,她立即遣人去打探蒙府的动静,又动用了与卓青遥联络的渠道,只求一丝确切消息。
翌日清晨,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却悄然来到了言侯府侧门外。
“天泉山庄卓青遥,有要事求见县主。”来人的声音带着连夜奔波的沙哑,却清晰而坚定。
言朔闻讯心下一惊,即刻命人将他引至花厅。
卓青遥没有寒暄,一见言朔便开门见山:“县主,你昨日托我问的事,有消息了。”言朔的心骤然揪紧,屏息凝神听着他接下来的话。
“蒙校尉没有大碍,腿伤恢复情形比预想更好。只是腹内创伤颇重,尚未愈合,经不起战马颠簸。”
言朔闻言,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愈发白了三分。她早知道他伤得很重,却不想如今已经是两个多月过去,竟仍然重到无法策马而归的地步。
卓青遥语速平稳,却字字斟酌,目光关切地落在言朔脸上。他看着言朔摇摇欲坠的模样,心中揪痛,却只能用最确定的消息安抚她。“林帅为稳妥计,特命他随伤兵营缓行,有精干军医随行照料,约莫……还需晚上两三日方能抵京。”
言朔闻言,心中稍安,却又因那句“腹内创伤”再次悬起。“那……他的内腑……”
卓青遥见她紧蹙眉头,犹豫片刻才开口:“此事……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说蒙校尉内腹的伤确实比较严重,于身体气血恐有耗损。不过你放心,蒙校尉根基深厚,意志非凡,定能逢凶化吉。”
言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眼中泛起微光。“谢谢你,青遥。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卓青遥看着她强撑的模样,心中酸涩难言。他攥紧拳,强压下内心情感。
昨日他也以为蒙挚会回京,根本没想到要来找她。可当他收到她难掩焦虑的飞鸽传书,得知蒙挚未在其中,他便再也坐不住,当即动用所有能动用的人手为她打探消息。夜里一有了信他便即刻动身,疾行半夜,这才清晨就赶到她面前,只为在她最心慌意乱之时,送上这定心的消息。
即便他心知肚明,自己不过是来看她为另一个男子忧心如焚罢了。
他知道自己此举徒劳,甚至可笑。毕竟他所能做的,与一只传信的信鸽并无多大分别。
可他忍不住。他只想亲眼确认她安好,在她或许需要时,能就在近旁。
“县主言重了,分内之事。”卓青遥垂下眼眸,掩去其中复杂情绪,声音依旧平稳。
言朔这才注意到卓青遥一身风尘,显然是连夜疾驰而至,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凝重。言朔心下过意不去,叹了口气道:“青遥,你连夜赶路定然乏了,快坐下,喝盏茶歇息片刻吧。”
“不必劳烦。”卓青遥抬眼,见她眉间忧色未褪,心下愈涩。“若县主无其他事,青遥便不多打扰了。”
言朔知道他去意已决,也明白他留下只会徒增尴尬,一时心中感激与愧疚交织。她轻声问道:“你……这便回天泉山庄了吗?”
卓青遥脚步微顿,沉默了一瞬只是答道:“京中分舵尚有些琐务需处理,暂且……不急回去。”
出门前他去匆匆告知父亲自己入京有事,父亲显然早明白他所为何事,却未阻拦,只让他在京中分舵的别院顺道处理些事务。
他原想事毕即返,此刻却犹豫了。
言朔心中更觉不忍,因为她知道,卓青遥滞留京中多半是因放心不下自己,甚至为她不惜千里奔波。这份情谊,她却无以为报。
“县主,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套。”卓青遥见她欲言又止,连忙开口:“县主保重。蒙校尉吉人天相,定会平安抵京。青遥告辞。”
说罢,他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廊庑尽头。
言朔送至厅门,望着他远去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最终也只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
又是煎熬了五日,伤兵营终于抵京。
言朔听得蒙府传来的消息,已有马车将他送回府中,心中这才大石落地,却依旧放心不下蒙挚的伤。她想去看他,又担心自己的身份敏感,于他于己皆是不便。犹豫再三,她还是决定先去问过父亲。
言阙自是明白女儿的心思,可她的这份关切若是传扬出去,一个未出阁的县主贸然前往探视,难免落人口实,徒惹是非。他知女儿对蒙挚情根深种,却更愿她觅得能予她安稳幸福的良人,而非为一个前程未卜之人牵肠挂肚。可他更是知道,朔儿定要亲眼见蒙挚安好方能心安。
言阙凝视女儿片刻,终是叹了口气:“罢了。你素来有分寸。若执意要去,便寻个妥当由头。切记谨慎,莫授人以柄。”
言朔心中已有了计较。
她立刻来到林府,恰好今日小殊留在府中,言朔直言来意。林殊一听便知她心下所思,况且他本来就打算前去探望蒙挚,当即应允。
两人商量妥当便一同前往蒙府,递上拜帖。蒙府门房早认识林殊,上次也识得了云书县主,连忙将二人迎了进去,又即刻入内通传。
蒙夫人的气色较之上次相见时已经好了许多,只是眉宇间仍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忧色。侍女将二人引入厅中,言朔与林殊依礼问安,却并未坐下。林殊关切询问了几句蒙挚近况,便道:“伯母,我们想去看看蒙大哥。”
蒙夫人叹了口气,吩咐侍女引他们二人去蒙挚的院子。
蒙挚的居所并不远,林殊一路向侍女探问起蒙挚回来后的情况,言朔跟在一旁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侍女送他们到院门口便回去了。
言朔和林殊走进院子,院内静悄悄的,只有几个下人在悄声忙碌。二人来到蒙挚房门口,林殊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回应,却也没人阻拦。林殊与言朔对视一眼,轻轻推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