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蒙挚便时不时出现在言朔身边,又是赔罪又是解释。言朔尽量仿照着话本子里那些纨绔的跋扈作态,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
“那件翠色的裙子是我弄坏的,一直想赔给你……”蒙挚说着,有些局促地挠了挠头。
见他这副憨直的样子,言朔心头莫名涌上一阵烦躁。她移开视线,语气冷淡:“不必了,我并不缺衣裳。况且……”她顿了顿,语带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那根本不是翠色,是碧色。‘烟波不动影沉沉,碧色全无翠色深’,这句诗,你可曾听过?”
“没……对不住……”蒙挚声音低了下去。
言朔当然知道他不会听说过。可她也分不清,自己这般刻薄言语,究竟是为了维持那“骄纵”的表象,还是……心底那点莫名的郁气在作祟。
“不是,翠色碧色说的不都是绿么?差不太多嘛……”蒙挚试图理解,又道,“那你要是喜欢这种绿……”
“我不喜欢。”蒙挚的话被她冷声打断,“我只喜欢银色,如霜似雪的银色!不过是寻不到合意的银色衣料,所以只能用其他清浅的颜色来暂且代之而已。”
看,就是话不投机。
气氛本来已经没有那么剑拔弩张,可好景不长,当言朔无意间又提到那本书的时候,却又听他道:“幸好只是弄坏了书,未伤及你……只是本书嘛,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这句话瞬间点燃了言朔强压的火气。她猛地停下脚步,抬头怒视着眼前高出她许多的身影,哪还顾得上要反思自己对他是不是太过苛刻?
“你懂什么?”言朔的声音陡然拔高,眸中怒意灼灼,“你何必总在这里纠缠不休?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她字字清晰,带着冰碴,“像你这样的人,本就不配我多费口舌!”
话音落下,湖边赏荷的游人纷纷侧目。
“这是怎么了?”林殊赶紧上前打圆场,“云……朔姐姐,消消气!”
霓凰和景琰在旁边也有些无措,因为从小到大,他们似乎也都没见过言朔如此的怒容。
林殊看着蒙挚沮丧的神情,轻声叹道:“唉,朔姐姐这性子……她若执意不理人,我也劝不回来。蒙大哥,你……自求多福吧。”
此次相约最终因这番争执,变成了言朔与霓凰一拨,林殊、景琰带着蒙挚一拨,一分两组的聚会。
颇有些不欢而散的味道。
虽然其实……事后想来,看到蒙挚懊恼又无措的样子,言朔也有些后悔,觉得自己话说得有些重了。只是一来碍于面子,二来又念及自己需要在外传扬的“恶名”,硬是忍住了去找那人道歉的冲动。
果不其然,听说云书县主性情乖张、待人极为傲慢的传言,再次多了些真凭实据。
……
可不止言朔,整个言侯府上上下下,都无暇顾及这些流言蜚语。
在弟弟出生前的日子里,言朔的精神一直紧绷着。因为母亲自怀胎起身子就极为虚弱,四肢肿胀、呕吐不止都是常有的事情。她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母亲身边,亲自看管汤药侍奉,并在母亲的指点下,开始接手打理府中上下事务以及外面的铺子、庄子。
言朔天资聪颖,府务也已经渐渐地上手起来,为母亲分担了相当大一部分压力。
万幸,弟弟豫津终于平安降生。尽管直到出月子,母亲的身体状况也未能完全缓过来,但好歹这最凶险的一关算是闯过去了。
言朔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总算松了一松,生活也渐渐回到正轨:照旧去宗学书院读书、随母亲料理家事,偶尔去林府找小殊、霓凰他们一起玩儿,或是在穆王府跟霓凰和夏冬一起说话。
小豫津出生不足一年,云南那边便传来消息,霓凰的母亲也怀有身孕了。霓凰的父母他们都盼着……这次能是个男孩,好继承穆王府。
听闻消息,言朔和霓凰照旧来林府相聚。因景琰出身皇室、宫规森严,不便带人回宫,霓凰在京城是客居,言朔又怕带玩伴回家吵到母亲休养,林府便一直是几个孩子聚会的老地方。
刚好小殊结束了骑射课程,一同蹭课的景琰也跟着一同出来。二人刚出演武场,就看见了几乎一整天都未见人影的霓凰。
言朔从面上就看得出霓凰的落寞。
她正在盯着演武场边的箭靶出神,还是言朔站到她身边,她才回过神来。
“朔姐姐……你说,女子如何就不能出将入相!”霓凰的声音带着几分惆怅。
言朔闻言一怔。这何尝不是她心底长久以来的不甘。
林殊走上前来,温声道:“巾帼英雄虽少,却并非女子自身才情武艺不如人……只是,时势往往不予机会罢了。”
言朔和霓凰一同转脸看向他。言朔从未想过,一直在自己身边的那个捣蛋鬼小殊,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言朔心下一松,微笑着对霓凰说:“虽我不懂武,可我知道我们霓凰少侠的武艺定然超群,若是日后你愿上战场,必也能成为叱咤风云、令敌军闻风丧胆的一军将领!”
景琰一直插不上话,这时也跟着重重点头。
霓凰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些笑意。然而片刻的沉默后,她低声道:“其实……信上还说,南境近来不太平,让我先不要回去。就是母亲,可能几个月后也会来京城。”
霓凰是离开远在云南的父母,独自寄居京城的。其中缘由,他们几个都心知肚明。
像这些孩子,生于王侯将相之家,虽是富贵尽享,却没几个人能真的闲散,平日里都是比寻常人家的孩子要多提着几分警惕。
要么防着宫城迷障,要么小心着后宅阴私,往大了说还有官场沉浮、人心算尽、蝇营狗苟,自然也就成长得更快,心智也更早熟。
走在后面准备离开的蒙挚并没有近前。他看得出来,四人间的气氛已是很沉重,他并不打算在此时再去给本就厌烦他的云书县主添堵。
只是听着他们的谈论,蒙挚心中也颇多感慨。他明白,眼前这两个女孩虽然出身富贵,但却并非只是养尊处优,她们身上肩负着连寻常男子都难以想象的责任与期许,这让她们不得不比同龄人更加坚韧和成熟。
言朔察觉到了不远处投来的目光,不由得心里一紧,却最终还是没有抬眼对上他的视线。
终究……那人与自己,或许本就是不投缘的。还是少些牵扯为妙吧……
他看起来也是忠厚之人,所以……也是不要再对他造成什么伤害才好。
言朔看到了那人默默离去的背影。
若是,可以道歉的话……这念头只闪现了一瞬,便立刻被她压了下去。毕竟,自己所谓的跋扈名声也才传了不久,究竟能否让天家望而却步,还未可知……想到此处,言朔脸上的神色更加复杂起来。
之前在湖边对他那般态度,究竟几分是真的恼怒,几分是在借题发挥演给旁人看?连言朔自己也有些分不清了。
四人又聊了一会儿,便各自散去了。
虽说是打定了主意……可在言朔独自一人空下来的时候,那人的背影和他眼中清晰的歉意,却总是不期然地浮上心头,紧接着就是愧疚的浪潮一波一波将她吞没。
从小到大,言朔还从未这般刻薄地对待过一个人。虽说,他说的话总是轻易让她愠怒……但也实不至于如此过火地归咎和迁怒于他。况且……这样,算不算也是利用了他,好为自己的外部评价铺路呢?言朔越想越懊恼。
生活好像有发生些许变化,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遇见他之前的日子,是怎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