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赵谏衣睁眼的时候,身旁的人早已悄无声息没了踪影。
“还是你贴心,不会抛下我一个人。”
赵谏衣在林间找到了低头吃草的马,感叹一句。欣慰地伸手拍了拍马颈,白马也温顺地歪头蹭了蹭他。
一人一马来到镇上时,已是晌午过半。
赵谏衣走进一家当铺,铺子里光线昏沉,柜台后面坐着个山羊胡老头,眼皮耷拉着,扎着脑袋在打盹。
“掌柜,当东西!”赵谏衣打了一声招呼。
老掌柜的胡子一抖,紧接着撩起眼皮,微微眯眼打量着面前这个岁数不大的少年,“当什么?”
赵谏衣从怀里掏出三枚宝石,铺在柜台上。
老头漫不经心地看过去,打眼一瞧,浑浊的老眼忽然迸发一丝精光。他用枯瘦的手指摩挲着宝石表面,又小心翼翼地拿起来,对着门透进来的光线细细端详,嘴里啧啧有声。
“哎哟,这东西可不常见。”老掌柜目光瞥到一旁少年陈旧破迹的衣衫,在心里转了个弯,试探道:“敢问小友……此物从何而来?”
“自然是家传的。”赵谏衣道。
“家传?”山羊胡冷笑一声,将宝石放下,“此乃产自西域的火玉,寻常用于镶嵌神兵利器。小友既说是家传,想必那镶嵌此宝的兵器也在?不妨拿出来看看,价格好说。否则……”他拖长了调子,眼神变得阴鹜,“休怪老夫报官,告你偷窃之罪!”
啧,这穷乡僻壤的当铺小老头居然如此识货,赵谏衣心道失策。他本想随便当点钱花,却忘了以他如今的身份,揣着如此价值不菲的宝玉,被当成小偷的可能性更大。
赵谏衣想着,一巴掌拍在柜台上,震得灰尘簌簌往下掉:“你知道我是谁吗?!”声音不大,却带着点金石之音,震得山羊胡耳膜嗡嗡响。
山羊胡被气得好险厥过去,穿的一身穷酸样,口气倒还不小。他也狠狠一巴掌拍在柜台上,力气更大,震得算盘珠子乱跳:“我管你是谁!阿福,去报官!就说有人持赃物销赃!”
柜台后一个小伙计应声就要往外跑。
“不收就不收,凶什么凶。”赵谏衣撇撇嘴,一把抄回自己的宝石。等老头喊完人转回头,柜台前已是空荡荡。
“呸!”老头晦气地一啐。
站在街上,赵谏衣掏出荷包数了数剩下的铜板,叹了口气。从这儿到金水城至少还得十来天,这点钱连吃饭都不够,更别谈住店了。
得想办法去搞点钱。
赵谏衣散了最后几串铜钱,住进了一间普通客栈。
房间小得仅容一床一桌一凳,窗户对着客栈后巷的一条浑浊小河。
他也不嫌弃,把那个轻飘飘的包裹随手丢在硬板床上,自己靠在吱呀作响的窗边。
他从靴里拿出匕首,精致的刀柄上赫然空了几个凹槽。他把宝石一一扣回去,又掰下来。
指腹摩挲着这几块小石头,夕阳的金辉落在上面,折射出妖异而炫目的红光。
他对这把匕首没什么印象,只记得是某个主动投靠魔教的小门派送来的。
他瞧着还行,就一直带在身上。
不过既然有人认得此物,他宫中那位擅长追踪、心眼比筛子还多的左护法能查到它身上,并推测出自己的行踪,也是迟早的事。
所以绝不能将此物流通出去。
他面色平静地把匕首插回靴中,手腕朝窗外随意一抖,那几颗价值千金的宝石,便划过一道短暂而绚丽的抛线,“噗通”一声,落入浑浊的河水中。水面泛起几圈涟漪,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失去一条来钱的路子,赵谏衣只能另寻他法。
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心中罗列快速赚钱的方法:
街头卖艺?胸口碎大石,还是表演喷火?
他都不会呀。
赌坊捞金?
这个不错,但可惜赌坊龙蛇混杂,动静太大,容易留下踪迹。
卖苦力?
呃……他现在的身板能扛得动几袋包?
夕阳渐渐落下,天色渐沉。他望着窗外的河水发怔,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赵谏衣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
他记得这个镇子附近,盘踞着一个叫“黑风寨”的土匪窝。去年从此地路过时,他们就曾不开眼地打劫过自己。
如今正是他们该孝敬的时候了。
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下来,顿时觉得轻松不少,脸上也露出由衷的笑容。
他伸了伸懒腰,关上吱呀作响的窗户,吹灭油灯,心满意足地躺倒在硬邦邦的床上。心里盘算着明日去“拜访”那群“善心人士”,很快坠入了梦乡。
……
翌日,太阳刚挂上树梢。
一条鲜有人至的隐蔽山道旁,两个形容枯槁的山贼正蹲在灌木丛中。
“大哥……”年纪稍小的那个,顶着一头挠得鸡窝似的乱发,打着哈欠道:“咱都在这儿蹲了三天了,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真能劫到货吗?”
被称作大哥的男人,身材也算得上魁梧,却浑身透着一股落魄的潦草。他瞪了小弟一眼,压低声音训斥:“废什么话!才三天你就蹲不住了?想当年……”
他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愤。
小弟没察觉大哥的异样,兀自抱怨:“要不是之前被人掀了咱黑风寨,又被隔壁山头那帮孙子落井下石抢了地盘,咱也不至于蹲在这鸟地方,连个像样的寨子都没有……”
大哥脸色一沉,像是被戳中了痛处:“嘶!你到底哪来的这么多废话!”
一年前,他还是威震一方、手下一呼百应的黑风寨寨主。
直到那天,他们在管道旁劫了一个独自骑着匹神俊白马的公子哥。
那人瞧着细皮嫩肉的,穿着价值不菲的锦衣绸缎,一看就是头肥羊。
过程顺利地出奇,对方几乎没反抗,财物尽数被搜刮。
他看对方还算“识趣”,大手一挥就打算放人走。
结果那人非但没走,反而嬉皮笑脸地凑上来,用一种让人火大的轻挑语气问:“哎,几位好汉,干你们这行,收入挺可观啊?我看这山头风水不错,不知可否加入麾下?”
寨主闻言轻蔑一笑,看来多半是出来寻刺激的富家子弟,不知天高地厚。
正好把人带回去,多榨点油水。
回到寨中,那小子前一秒还在啧啧称奇,后一秒就突然暴起!
身手快得简直不像人!
哥几个引以为傲的功夫在人家面前跟小孩耍把式似的,三两下就被撂倒了。寨子里其他兄弟冲上去,连人家衣角都没摸到,就被揍得哭爹喊娘。
混乱中,那小子卷走了金库里最值钱的一袋金叶子和若干古董宝贝,然后大摇大摆地骑着他的白马扬长而去,留下满地狼藉和一群嗷嗷叫唤的山贼。
更惨的是,隔壁秃头岭的山贼头子早就觊觎黑山寨的地盘,得知他们元气大伤,当夜就带着人趁火打劫,把剩下的财物和能打的小弟一卷而空。
一夜之间,威风赫赫的黑山寨就土崩瓦解。昔日寨主只能带着唯一小弟,流落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从头开始。
往事不堪回首,那匹神俊的白马,那个吊儿郎当又狠辣无比的身影,成了他最不愿被提起的梦魇。
“哒…哒…哒……”
一阵清脆而散漫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山林的寂静,也把大哥从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中猛地拽了回来。
“大哥,有货!”小弟激动得差点蹦起来,被大哥一把摁回草丛里。
大哥定睛朝路口望去,只见一匹通体雪白的马儿正慢悠悠地踱步而来。那马的身形……他眼皮狂跳,莫名有股寒意窜上脊梁骨。
他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马背上的人影。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他终于看清了——马背上是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看起来顶多只有十五六岁的半大少年,正懒洋洋地东张西望。
大哥无声舒了一口气,后背都被惊出一层冷汗。还好不是那人,虚惊一场!
他抹了把额头的冷汗,随即又有点恼羞成怒,恶狠狠地瞪着那少年。虽然他穿的寒酸,但那匹马看起来值不少钱。
“准备动手!”大哥眼中凶光一闪,对着小弟使了个眼色。小弟立刻紧张地握紧了手里连着绳套的机关把手。
赵谏衣在这座山头绕了一大圈,才终于逮着这两个土匪。
他骑着马径直踏上陷阱,路面上看似无害的落叶和浮土猛地塌陷下去,一张坚韧的绳网瞬间弹起收紧。
白马反应快,长嘶一声,前蹄腾空,险险避开陷阱。赵谏衣直接从马背上栽了下去,“噗通”一声摔在陷阱里,溅起一片尘土。
“哎哟!”赵谏衣装模作样地叫了一声。
“得手了!”土匪二人欢呼一声,从草丛里跳出来,麻利地收紧绳网,将土坑里的赵谏衣像捆粽子一样结结实实绑起来。
“小子,识相点,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
小弟迫不及待地在赵谏衣身上摸索起来。摸了半天,只从他那件破旧衣衫里摸了个干瘪的荷包。小弟兴奋打开,脸上笑容瞬间僵住。
“大……大哥,就三个铜板!”小弟把荷包倒过来,三枚磨得发亮的旧铜板叮叮当当地掉在地上。
土匪老大也傻眼了,看着地上孤零零的三枚铜板,怒不可遏地揪住赵谏衣的衣领:“三个铜板?!你他妈骑这么好的马,身上就三个铜板?!耍老子呢?”
“大哥消消气,别杀我!”赵谏衣努力摆出一副惶恐又带着点讨好的笑容:“我没有钱,但我师父有,他有好多好多钱!这马就是他给我买的。您让我给他捎封信,他准儿拿好多钱来赎我。真的,您把我留着带回去,我给您当牛做马也行。”
大哥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最后变得一脸铁青。
这吊儿郎当的口气,敷衍的笑容,跟一年前那个噩梦般的臭小子简直一模一样。
吃过一堑的土匪头子,绝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人。
赵谏衣眼看土匪头子眼中逐渐起了杀意,心里不耐“啧”了一声,怎么他娘的如此事事不顺。
“臭小子,还想蒙我。去地府说去吧!”土匪头子举起刀,刀刃在阳光照射下,反射出冰冷的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沙……沙……”
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从山道拐弯处传来,清晰地打破了林间的萧杀。
三个人,六道目光,齐刷刷地转向声音来源。
但见山道拐角,转出一人。
宽檐斗笠,腰悬长剑。
——正是名满江湖、却终年神龙不见尾的,云清卿,云盟主。
短短两日,便撞见了两回。
这可真是上天安排来给他当冤大头的。
赵谏衣在心底嘴都要笑咧了,面上还要装作一副被挟持、受惊无辜的样子,扯着嗓子哭嚎道:
“师、师父!救我——”
刚打算装作没看见绕道而行的云清卿,乍一听这熟悉的声音,立马怀疑自己是不是遇到鬼打墙了。
云大侠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师父!!——”
又是一嗓子,给两个山贼喊回神了。提刀的山贼立刻把冰冷刀刃抵紧少年脖颈,警惕地盯着不远处的白衣剑客,粗声喝道:“站住!你便是这小子的师父?那正好,把钱交出来!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否则……”
被冰凉的刀刃抵着脖子,赵谏衣也不出声了,瘪了下嘴,眼巴巴地看着云清卿。
被众人瞩目,云清卿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摘下斗笠,目光沉沉地落在被刀抵着脖子、灰头土脸的少年身上。
赵谏衣露以无辜的眼神以示回应。
“快点的!把钱都交出来!”山贼头子还在咋呼着,又偏头朝小弟递了个眼色,让他去拿钱。
那山贼小弟刚挪了两步,忽觉眼前一花,有什么东西擦着他耳畔呼啸而过。
他下意识扭头,正见自家老大慌张地挥刀,将直扑面门的斗笠劈成两半——动作还没落下,就被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后的人一掌击倒。
劲风袭来时,小弟眼前只闪过一双淡然无波的眸子,脖颈一麻,便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两人几乎同时砸在山道上,“嘭”的一声闷响格外清晰。
好快的身手!
赵谏衣暗叹:若他动了杀心,恐怕寻常武林中人连武器都没亮出来,就已人头落地了。
微风轻拂,云清卿月白色的衣袂轻轻晃动。
云清卿先是看了一眼地上被劈碎的斗笠,然后才把目光落在半跪在地上、被捆得像粽子似的少年身上。
眼神清冷似寒潭。
赵谏衣对上他冷得掉渣的眼神,笑着恭维道:“太厉害了,不愧是云大侠!”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云清卿也是第一次遇见这样厚脸皮的,半响无奈叹了口气,解开他身上的绳索。
赵谏衣乘胜追击,滔滔不绝道:“话说相遇即是缘,咱们这么有缘,何不一道?再说,我这么柔弱的普通人,万一途中又遇上什么歹人,没有像您这样的大侠搭救,那可如何是好啊?云盟主就这么忍心看着孤苦无依的小辈流落坏人之手吗?”
云清卿只觉得有无数只麻雀在耳边叽叽喳喳,吵得脑仁疼。
他深吸一口气,道:“我跟那些人不是一道的。”
赵谏衣很快反应过来:“不是去魔教,也是往金水城的方向去的吧?这条路南下,金水城可是必经之路。你放心,到了金水城我就走,绝不纠缠。”他甚至还做了个起誓的手势。
终于,云大侠像是被磨得没了辙,声音带着几分无奈的疲惫:“你要想跟着,就把嘴闭上。”
小赵:赚钱不如抱大腿[空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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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真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