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王李季言的三道命令,如同三把无形的利剑,瞬间斩断了缠绕在周时年和周记布坊身上的所有枷锁。
陵州府衙的动作快得惊人,不过半日功夫,周观昊铺面被扣押的管事便被无罪释放,税课司换了一副面孔,声称“核查有误”,态度恭敬地将查封的账目原样送回。
那些原本观望的商号,在接到靖安王别苑宴会的邀请后,争先恐后地派人前来与周时年接洽,订单和原料供应协议以惊人的速度敲定落实。
而游府别院,则彻底被一片愁云惨雾笼罩。
游尘坤被停职软禁,前程尽毁。
他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不言不语,不饮不食,形销骨立,眼神空洞,仿佛魂魄都已离体。
那日李季言碾压式的胜利和周时年决绝的眼神,彻底击碎了他重生以来所有的信念与执念。
悔恨、不甘、嫉妒、绝望……种种情绪交织,将他拖入了无底深渊。
唐婷玉又急又气,试图疏通关系,但靖安王的钧令如山,无人敢违逆。
她看着儿子日渐消沉,心如刀割,对周时年和李季言的恨意也达到了顶峰。
周府内的气氛同样诡异。
周观天仕途断绝,心灰意冷,整日借酒消愁。
周观昊虽逃过一劫,却也吓破了胆,再不敢对布坊有任何非分之想。
周老夫人病卧在床,经此一连串打击,仿佛老了十岁,再也无力掌控周家大局。
李氏和郭氏眼见靠山已倒,风向骤变,竟也开始小心翼翼地巴结起周时年来,虽然周时年对她们始终冷淡疏离。
陵州城的风波,似乎因靖安王的绝对权威,迅速平息下来。
半月后,周记布坊第一批按照新工艺染制的丝绸顺利出货,色泽亮丽,质地柔滑,丝毫不逊于鼎盛时期,甚至犹有过之。
订单如雪片般飞来,孙福和留下的老匠人们干劲十足,布坊内一派欣欣向荣。
这一日,秋阳明媚,周时年正在布坊内查看新一批染料的成色,李季言悄然来访。
他今日未着亲王服饰,只一身简单的月白锦袍,更衬得面如冠玉,风姿卓绝。
他挥手示意不必惊动旁人,信步走到周时年身边。
“看来,布坊已步入正轨。”他看着井然有序的工坊和匠人们脸上洋溢的笑容,语气带着一丝欣慰。
周时年放下手中的染料,转身对他郑重一礼:“布坊能起死回生,全赖王爷鼎力相助。此恩此德,时年没齿难忘。”
李季言伸手虚扶,目光深邃地凝视着她:“阿年姐姐,你我之间,何必言谢?我说过,你的事,便是我的事。”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认真而低沉:“陵州之事已了,不日我将返京。”
周时年心头微微一颤,面上却不动声色:“王爷公务繁忙,自然应以京城为重。”
李季言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忽然问道:“阿年,你可愿随我入京?”
周时年猛地抬头,撞入他那双盛满了认真与期待的眼眸中。她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随他入京?以什么身份?靖安王的恩人?还是……其他?
李季言似乎看出她的犹豫与顾虑,缓缓道:
“我知你心系布坊,不愿依附于人。入京后,你可继续经营周记布坊,京城市场广阔,有我照应,定能比在陵州发展更好。
我……我倾慕于你,阿年,从在山中你救我那一刻起,便已倾心。但我不会逼你。我给你时间,也给我自己时间。只求你,给我一个陪伴在你身边、照顾你的机会。”
他言辞恳切,目光灼灼,带着不容错辨的深情。
以他亲王之尊,能说出这番话,已是将姿态放得极低。
周时年心潮起伏。
她并非对李季言毫无感觉,他数次救她于危难,俊美无俦,权势滔天,却对她尊重有加,深情以待。
若说没有丝毫心动,那是自欺欺人。
可是……前世被游尘坤伤得太深,她对感情,尤其是牵扯到权势的感情,总带着一丝本能的恐惧与戒备。
而且,布坊刚刚重生,她真的能放心离开吗?
她沉默良久,方才抬眸,迎上李季言期待的目光,轻声道:“王爷厚爱,时年感怀于心。只是……布坊初定,陵州根基未稳,此时入京,恐非良机。况且……婚姻大事,时年还需慎重思量。”
她没有直接拒绝,但也没有立刻答应。
李季言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便被理解和温柔取代。他了解她的顾虑,也尊重她的选择。
“好。”他点头,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我等你。无论多久,我都等你。陵州与京城不远,我会常来看你。布坊在京城的销路,我会替你安排好。”
他没有以势压人,没有步步紧逼,只是给出了承诺和等待。
周时年心中微微一松,同时也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
数日后,靖安王仪仗启程返京,陵州官员士绅相送于城外,场面浩大。
周时年没有去送行,她站在布坊二楼的窗边,遥望着官道方向,心中一片宁静,又带着一丝淡淡的怅惘。
游尘坤的偏执与疯狂,如同一场噩梦,随着李季言的离去和时间的流逝,终将渐渐淡去。
而李季言留下的,是重生的布坊,是未来的希望,还有一份沉甸甸的、需要她用心去思考的感情。
她收回目光,看向楼下忙碌而充满生机的染坊,父亲的心血在她手中得以延续。
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无力反抗的孤女周时年。
前路漫漫,或许仍有风雨,但她已无所畏惧。
李季言返京已过半月,陵州城表面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但水面之下,暗流依旧汹涌。
周记布坊的运转逐渐步入正轨,有了靖安王亲自牵线搭桥和那五千两银子的支撑,原料供应稳定,订单应接不暇。
孙福带着匠人们日夜赶工,新出的“雨过天青”和“暮山紫”两款染绸,色泽独特,质感上乘,一经推出便备受追捧,甚至引来了邻省客商的关注。
周时年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布坊里,亲自参与配色、监工,与孙福商讨改进工艺。
她不再是那个困于后宅、只能被动承受命运的孤女,而是真正掌握了自身事业、眼神里充满神采的东家。
布坊的盈利,除了留下必要的周转和扩大生产资金,她开始有计划地偿还李季言那笔“入股”的银子,虽然李季言派人传话说不急,但她坚持如此,这是她的原则和底气。
苏婉茹成了她得力的助手,负责对外联络和一些文书工作。
这位表姐经历家中变故后,褪去了怯懦,变得干练而坚韧,对周时年更是忠心耿耿。
周府那边,自李季言离开后,彻底沉寂下来。
然而,周时年并未放松警惕。
她知道,游尘坤绝不会就此罢休。
那个男人眼中的偏执与疯狂,她看得清清楚楚。
果然,这日午后,周时年正在布坊后院查看新搭建的晾晒棚,知秋急匆匆赶来,脸色有些发白:“小姐,游…游大人那边传来消息,说…说他病得很重,水米不进,已经…已经形销骨立,怕是…怕是不好了…”
周时年手中拿着的图纸微微一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他病他的,与我有何相干?”
知秋嗫嚅道:“可是……外头有些人说,说游大人是因为小姐您才……”
“才什么?”周时年抬眼,目光清冷,“才相思成疾?才一蹶不振?”
她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他若真因我如此,那也是他咎由自取。若非他步步紧逼,用尽手段,何至于此?难道只许他害人,不许人反抗?他如今这般作态,不过是博人同情,想逼我心软罢了。”
她看得透彻。
游尘坤前世能为了报复周家而利用她,今生能为了得到她而毁掉周家,其心性之狠厉坚韧,绝非轻易会被情爱击垮之人。
如今这般“病重”,多半是苦肉计,或者,是他陷入偏执后另一种极端的表现。
“不必理会。”
周时年将图纸交给旁边的工匠,吩咐道,“告诉门房,凡是游家送来的人或物,一律不见不收。若有人借此生事,直接报官。”
她态度坚决,不留丝毫余地。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几日后,陵州城里开始流传起新的风言风语。
内容不再是周记布坊的债务,而是集中在了周时年身上。
有人说她攀附权贵,借靖安王的势打压自家长辈,逼得祖母病倒,叔伯落魄,是为不孝。
有人说她心肠冷硬,眼见旧情人(指游尘坤)为她病入膏肓,却连看都不去看一眼,是为不仁。
更有甚者,开始隐晦地揣测她与靖安王的关系,言语间颇多暧昧与不堪,暗示她以色侍人,才换得亲王如此鼎力支持。
这些流言蜚语,如同无形的软刀子,虽然无法再对布坊的生意造成实质影响(有靖安王的名头镇着,无人敢在明面上为难),却极大地损害着周时年的声誉。
一些注重名声的世家夫人小姐,开始对周记布坊的产品望而却步,即便喜欢,也只在私下遣人购买,不敢公然追捧。
“小姐,这些人太过分了!分明是颠倒黑白!”苏婉茹气得眼圈发红,将外面听来的污言秽语转述给周时年。
周时年正在核对账目,闻言,执笔的手顿了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小团。
她放下笔,神色平静,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寒意。
“不必动怒,表姐。”她声音依旧平稳,“这不过是败犬的远吠,伤不了筋骨。游尘坤黔驴技穷,也只能用这种下作手段了。”
“难道就任由他们污蔑?”苏婉茹不甘道。
“自然不能。”周时年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忙碌的工匠,“流言如风,堵不如疏。他们说我攀附权贵,那我们便让所有人看看,周记布坊靠的是真本事。他们说我冷硬不仁,那我们便多做善事,广结善缘。”
她转过身,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
“表姐,你去安排两件事。第一,以布坊的名义,向城外的慈幼局捐赠一百匹棉布,再设一个‘周氏助学金’,资助陵州城内家境贫寒的学子。
第二,将我们新研制的‘流光锦’拿出来,举办一个小型的品鉴会,只邀请真正懂行、有品位的夫人和商家,不必张扬,但要确保她们能看到我们布坊的实力。”
苏婉茹眼睛一亮:“表妹高明!捐赠可博美名,品鉴会可显实力!看那些人还怎么胡说!”
“还有,”周时年补充道,“留意流言的源头。若查到是游家或周家某些人散播的,将证据收集起来。”
她不会主动去害人,但也绝不会任人欺凌而不还手。
就在周时年积极应对流言之时,一封来自京城的密信,由李季言的亲卫悄然送到了她的手中。
信上除了诉说了些许思念和京中趣闻外,主要提到了两件事:其一,皇帝对陵州之前的风波略有耳闻,虽未深究,但对游尘坤已有不满;其二,他已在京城为周记布坊物色好几处不错的铺面,只待她决定何时入京。
信的末尾,李季言写道:“…吾心昭昭,可鉴日月。京中万事俱备,只待卿来。”
看着那力透纸背、带着关切与承诺的字句,周时年冰冷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一颗暖石,泛起层层涟漪。
他远在京城,早已为她铺好后路。
这份细心与等候,让她无法不感动。
她提笔回信,并未过多提及流言烦恼,只说了布坊近况尚好,捐赠与品鉴会之事,以及……她需要一些时间处理好陵州的未尽事宜,暂缓入京。
在信的末尾,她斟酌再三,终是添上一句:“王爷厚意,时年感念,望自珍重。”
这已是她目前能做出的,最接近回应他心意的表示。
将回信交给亲卫,周时年望向北方京城的方向,心中第一次对那座遥远的帝都,生出了一丝模糊的向往。
而此时的游府别院内,气氛却如同冰窖。
游尘坤躺在床上,眼窝深陷,脸颊消瘦得脱了形,原本清隽的容颜此刻只剩下病态的苍白与灰败。
他并未完全昏迷,只是不愿睁眼,不愿面对这彻底失败的现实。
唐婷玉坐在床边,看着儿子这般模样,泪如雨下,心中对周时年和李季言的恨意更是滔天。
“坤儿,你醒醒,看看娘啊……”她哽咽着,“为了那么个无情无义的女人,你何至于此啊!”
游尘坤眼皮颤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
这时,一个心腹管家悄悄进来,在唐婷玉耳边低语了几句。
唐婷玉听完,脸上闪过一抹厉色:“她倒是会做好人!捐赠?助学?想挽回名声?做梦!”
她看了一眼床上毫无生气的儿子,一个恶毒的念头涌上心头。
她俯下身,在游尘坤耳边低语,声音带着蛊惑与恨意:“坤儿,周时年那个贱人,她不但不来看你,还在外面沽名钓誉,过得风生水起!她这是要把你往死里逼啊!你难道就甘心这么算了?让她和李季言那个奸夫双宿双飞?”
游尘坤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抖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
唐婷玉继续道:“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娘有办法…既然她不肯乖乖就范,那我们就算计不了她,也能算计她在意的东西!周记布坊不是她的命根子吗?若是布坊出了‘意外’,比如…走了水(失火),或者最重要的配方‘不小心’泄露给了对家……你说,她会不会痛不欲生?到时候,她还有什么资本嚣张?”
游尘坤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原本温润如玉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充斥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光芒。
他死死地盯着帐顶,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嘶哑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好。”
一个字,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狠绝。
新的阴谋,如同毒蛇,再次悄然吐信,目标直指周时年视若生命的周记布坊。
山雨未歇,暗夜更长。
周时年与游尘坤之间的恩怨,远未到终结之时。
而京城那边,李季言在收到周时年那封带着些许暖意的回信后,也开始着手布局,准备彻底清除可能威胁到她的所有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