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新任知府贺茗堂,其实名叫唐明赫,当朝中书令唐伯成的三儿子。
大周盛世,唐家功不可没,百年前唐家祖先跟着开元皇帝打天下,封邦建都之后主动释了兵权,颇为先皇看中。几代以来,唐家人才辈出,朝中根基颇为深厚。
到了嘉胤皇帝这儿,唐家依然风光,不过前朝后宫暗暗争得厉害,京中几派势力亦是暗暗挑唆拉拢、谋兵布阵。
太子吕昭霖今年十六,是嘉胤皇帝和江皇后的独子,在众多皇子中排行老三,聪颖果决,在朝中威望极高。
江皇后是大将军江毅的长女,生得美艳,又饱读诗书,却素来为沈太后厌恶。江皇后膝下本有一子一女,小公主闺名湘灵,五岁时被太后带出宫、去西山做法事,却中途遭遇贼人失散,至今生死未卜。
要说纯属意外,宫中上下没有一草一木会相信,可苦于多年来没有丝毫线索。江皇后哭了整整三月,哭坏了身子,腹中五月有余的男胎没有保住,从此也再也没有子嗣。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皇上对吕昭霖的教养极为用心,在他十五岁便早早立了太子。
然而嘉胤皇帝子嗣实在不少,三十又八的天子已经有了十一位皇子,七位公主,现今宫里又有三位娘娘有喜。大周储君之位,那真是一块大肥肉。
唐伯成三子唐明赫,七岁入宫,成了当时六岁的三皇子吕昭霖的长随,在宫中一道玩耍、一道读四书五经、一道练剑习武。
三皇子十五岁的时候被立了太子,十六岁的唐明赫已经进了户部历练,这个管财政赋税、土地户口的部门权重人杂,各派系你争我抢又暗自勾结,暗处的根系相当缠结复杂。
这位户部小主事当了一年,就因眼高手低、缺乏“基层工作经验”被外调去了西南某个小乡当县令。
在外人看来,这是贬下凡间让富家子弟历练历练;在朝中各人看来,这是皇上忌惮唐家势力遏制了太子将来的权力而有所制衡。
可实际上,是太子发现近十年来的赋税财政似有蹊跷之处,隐约觉得好些地方的数据与大周国力的发展似乎是对不上的。
于是太子悄悄禀告了皇上,皇上细细一瞧,也觉得有些不对劲,正好借着唐明赫在户部当了一年主事的机会把这位信得过的小公子派去了诸多不对劲中最不起眼的一环——桐城。
那西南的县令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于是唐明赫就这样带着几位亲信和御赐的紫檀巡抚章来到了桐城,化名贺茗堂,今年的新科进士,上任第三天便遇上了李将军之子的百日宴。
从城南将军府出来后,天色已经黑了,贺茗堂没急着回衙门办差,而是带着手下换了常服随性逛了起来。忙碌了三天,还没好好看过桐城。
随性转了几个弯,出了巷子,眼前竟豁然开朗。夜色下,一条河流在月光与夜风的抚摸下闪着粼粼波光。贺茗堂与随从俱是眼前一亮,北方少河道,纵是黄河支流和人工开凿的运河,也难见此般静谧灵动。
两岸修了不窄的游步道,再往里是灯红花火的两排铺子,专卖各种小食、花样玩意儿,还有两三高的精致吊脚楼,靠河一边的楼上置了雅间雅座供富贵人家赏玩游乐。
贺茗堂心下了然,他看过桐城舆图,想必这就是汉河了。汉河是沅水在桐城境内两条支流中的一支,不过几丈宽,最深处约丈许。
两岸站了不少人,严尚之突然想起来傍晚宴会上将军的邀请,遂有些心头痒痒,便上前一步道:“唐……”
话还未出口便被人打断了去,一个凌厉眼神飘过来,严尚之连忙改了口,“贺大人,咱们要不也去看看李将军的烟火?”
“嗯。”贺茗堂低低应了一句,面色淡然。他倒不是对见惯了的烟火有兴趣,纯粹只是不在意逛什么。
应答间,烟火大会已经开始了,只见那烟火“嗖”地向上窜去、一声一声在半空炸响,夜空绚烂缤纷。河边栏杆聚集了不少男女老少,皆以同样的仰头姿势望着天,发出阵阵惊呼。
“我说你在京城看了那么多烟花,怎么还跟个小孩儿一样?”贺茗堂大手在严尚之背上轻拍一掌,笑了一声。
严尚之神采奕奕,红光满面,“贺大人,这烟花可不光是看花,关键是赶热闹场啊,你看全城人都赶来了吧?这个季节能像元宵节看花灯一样地聚起来可不容易呢。”
边上的周容眼珠一转,难得露出了并不稳重的神色,“说不定我还能偶遇一个美貌小娘子娶回京城去呢!”
贺茗堂心里偷偷打趣他的随从,没开口戏谑他。严尚之和周容几个都只比他大些,从小便收在府里培养,后来他入宫成了太子长随,也经常同他们在一道,干练可靠之外,还真从未想过他们的娶亲一事。
原先站得位置好,人有些挤,于是他又往前走了几步,避开人群,只留手下在原处嬉闹。贺茗堂侧身站在栏杆边,看水纹阵阵漾开来,映着绚烂的灯火,仿佛万花齐放,心中一动,抬眸起来,正撞上了一对漆黑透亮的眼珠。
那眼神闪动一下,晶亮的瞳孔仿似藏匿了璀璨星海,却先移开了视线,好似只是见了一个与自己不相干之人。
贺茗堂可不这么想,他本就敏锐,见那眼神分明有所躲闪却故作淡定,心里必定有鬼。再说了,他有这么大众脸么?
当下探头过去,可再定睛一看,他眼角抽抽,因为这有问题的人,一块破头巾,一身道士服,手上还摇着一把旧羽扇,不是那仲山半仙还能是谁!
“仲先生。”贺茗堂的表情和声音都没有显出一分波澜,只是开口叫了一声。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是不是带了几分隐隐的赌气和不满在,这老道士分明认得自己,却装作没看见?
听到他出声,那人慢悠悠转过身来,再淡定不过,“原来是贺大人,失礼失礼!草民仲半仙,贺大人今晚也这么有兴致来赏烟花呀。”
半仙那握着羽扇的手心有些发热,心里打着鼓。细致如他,察言观色间便知这新任知府绝非淳实之人。自他从仲山上下来,便给自己立下规矩:一不与人深交,二不接触聪颖之人,三不忘自己姓甚名谁。话虽这么说,但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贺茗堂轻哼一声,侧了头去看烟火,只是露出一个俊美无比的冷峻侧颜,在烟火的映衬下眼眸里仿佛有熠熠星光。
他突然开始好奇一个宴会上没机会打听的问题,这老道士究竟是怎么救了李将军的双生子,才让李将军这般感恩戴德?总该不会是做法事治病吧?
半仙见眼前人不答话,自讨了没趣,讪讪地转身要走,却听一声“慢着”,驻了脚步。
“本知府新官上任,对桐城了解甚少,想要尽快作出政绩,还需一位副手。听闻仲先生行事稳重、聪颖过人,又在桐城百姓中口碑良好、威望甚高,本官想聘你做同知,如何?”
行事稳重?聪颖过人?口碑良好威望甚高?呵,他明明一个半时辰前才认识自己,从哪儿看出来的。不过既是夸赞,本仙微微翘了嘴角,他也知道自己聪颖过人呢。
可是聘他做同知?半仙湛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揪着羽扇沉思不语。小娃娃都懂无功不受禄,这知府大人到底想搞什么名堂。这年头,想安安心心地做个老道士都不行。
片刻,半仙还是后退了一步,拱手道:“草民谢贺大人赏识,可是这桐城同知可是正五品官员,草民无功无名,恐怕是不能胜任。”
这三言两句就委婉推辞了去,“无功无名”,竟像是对着他方才随口说的“口碑良好、威望甚高”,有那么一丝赌气的意味。贺茗堂笑了笑,只是愈发觉得这道士古怪又好玩,双手负于身后,“这些自不用仲先生操心。”
言下之意就是,即便你“无功无名”,本官也不在意,必然不叫你被百姓所疑。谁知面前这人淡淡一笑,“可是我很忙的,请恕草民不能从命。”
“忙什么?”眼梢一挑,飘过去一个胜券在握的眼神,“同知可以拿俸禄,又不耽搁你做法事。”
半仙有些犹豫。这知府大人怎么还赖上自己了。
此时烟火暂歇,周围全是男女老少的笑闹声,贺茗堂见老头不答话,又转头看着他,竟觉得这小老头在夜里长得还有几分好看,眼睛又大又亮、毫无苍老之态,鼻梁细细挺挺,嘴唇娇小润泽……
真是见鬼了,他竟然用“娇小”去形容一个怪老头!直接甩下一句“明早来府衙报道”就转身挥手而去。
仲半仙愣住,有点权势还能这么抓人去做苦力的么。正对着男子远去的潇洒背影气得跺脚,忽见听边沉香楼上想起了铮铮琵琶声。
抬头一瞧,三名身姿窈窕的紫衣女子半蒙着同色轻纱正分别揍着琵琶、筝和古琴坐在二楼的小台上,想是在趁着难得的烟火招徕客人了。两人面朝汉河,一个朝着屋里,坐成了一个小三角。
半仙一向喜欢玩乐享受,当下抬腿向沉香楼迈去,选了二楼最靠外的雅座,直接挨着三位乐伶弹奏的小台。
长风皓月、轻水微澜,独自品茗,又有丝竹在耳,此情此景甚是惬意,暂时就抛却了明日一早要去见那小气之人的不悦心情。不过,贺,茗,堂,当半仙在心里默默咂摸着这个名字的时候,似有什么东西从脑海里飘忽即逝,快到他根本没法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