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嘉胤七年,京郊。
“皇祖母!”樱花树林里,一个精致打扮的小丫头从树干后探出头,小脸因着跑闹粉粉嫩嫩,冲着山坡下被一众下人侍候着的女人脆生生地喊,“我跟皇兄先爬,你快些上来呀!”
沈太后无奈地笑笑,只见小丫头转身又朝上跑去了,赶紧向身边人示意,让人跟得紧些。
“皇兄!你等等我!”湘灵才五岁,樱花林坡又很缓,她的小步子跑得很是稳当。这片樱树种得很密,又是难得的樱花盛开的时节,层层叠叠仿佛艳满了整个世界,也挡住了吕昭霖的身影。于是湘灵喊了几声。
“唐哥哥!”还是没有人应。
不见皇兄,也不见唐哥哥,以为他们要撇下自己,湘灵眼泪汪汪地睁大了眼睛,却还是迈着藕段般的小腿疾疾往前走去。
“唔——”可还没等她追上,脸上忽然从天而降一只大手,直直地用一块布巾捂住了她的口鼻,另一只胳膊从她腋下穿过将人迅速提起,任她手脚拼命挣扎也毫无用处。
被提着往山林另一边去的时候,她好像瞥见了樱花林里一抹宝蓝色。
“唐哥哥!”她不顾口鼻上死死捂着的布巾,用尽全身力气喊了出来……
被自己的喊声吓到,吕湘灵惊得一下睁开了眼睛,整个身子狠狠瑟缩了一下,眼梢竟然湿漉漉的,身上还盖着寝被,赶紧伸手往身边摸了摸。
似是察觉到她的动静,身后横过来的一只胳膊迷迷糊糊地搂住了她,一股熟悉的男人气息喷洒在她的耳边。
“灵灵?”男人被她半夜一声“唐哥哥”唤醒,探过脑袋,想亲一下她软软的脸颊,却发现她眼角挂着晶莹的泪痕,一下子困意全无,赶紧坐起来把她抱进了怀里。
“做噩梦了?”他俯下身,细细地抵着她额头、轻吻她的眼角,见怀里的人还是怔怔的,扯过被子将她裹得更严实些,一下一下地抚着她单薄的脊背。
吕湘灵一愣,黑暗中只透了一点月光,眼前那种不太明晰的俊脸,不是他的贺大人是谁?赶紧扑上去紧紧抱住了他……
……
大周嘉胤十七年,四月十三,茶桑时节,春光正暖。
傍晚时分,桐城李将军府上,一片轻快笑语声。只见廊下窗前张灯结彩,院中设宴十余桌,桌上山珍海味搭着家常小菜,皆是大盘大碗呈上。
出门前,左眼皮跳了又跳,等到了路上时候却换成了右眼皮跳个不停,进了将军府,竟是两边眼皮一起痉挛着。半仙心里暗暗纳罕,莫非今儿个真要碰上什么怪人怪事吗。
自他从仲山上偷偷溜下来,已经当了桐城三年的保护神了。三年里大大小小的宴会邀请了他无数次,他都挥手拒了,这等抛头露面又容易露馅的地方他才不稀罕去,只能默默往肚里咽口水。可今日不同,他重要到完全逃不过去了。
今儿个出门也是格外的认真。半仙可不习惯在众目睽睽下进场,早早地来了将军府里头,在丫鬟的指引下坐下喝起了茶。
一盏茶的功夫后,宴席上的位子已经坐满了大半,这时,门口缓缓走进来的一个生面孔却吸引了大家的目光。半仙不经意地放下了手里的茶盏,从那人踏进府里的那一刻,他便注意到了,只需瞧一眼穿戴便知不是桐城本地人。
眼神轻飘飘地跟着他的脚步走了一会,那生面孔终于坐了下来,半仙微微收敛了眼中的惊讶,又自然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他竟然坐在了自己斜对面。只是这座次……似乎身份很尊贵。
桐城知府,贺茗堂,新官上任刚刚三天,就被邀请去赴了无数宴,只那些宴席都是带着谄媚意味的。可今儿个不一样,不为巴结,只图喜庆。知府大人半点没有老成的架子,看面孔还是少年模样、身板却透着威仪,面如冠玉,气质非凡,吸引了众多目光。
他察觉到了斜对面不露声色的打量目光,心里却比对方更是好奇。
但见眼前这小老头身量矮小,腰板挺直,头发花白生得浓密,两腮灰中透红,鼻下两撇灰白须发,下巴一绺半长须髯。穿了件半旧对襟布袍,手执一把破羽扇。
呵,这鹤发童颜的半仙,倒是生得怪异。
半仙突然察觉到对方也在看自己,像是发现了自己在打量他似的,迅速地把目光转了开去。听李夫人说,今天邀请了桐城新知府来,那想必就是他了。新任知府,长得倒是有些周正。
没再多看,半仙只顾低下头吃东西,反正也没人在意他这小老头的吃相嘛。
等客人差不多都落座了,只见屋里头两位丫鬟各自抱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走出来,两个娃娃简直俏得一模一样。两人脸上笑盈盈的,直接向中间那桌走去,对着的人自是府上主人——
李伯营李将军,今年三十又三,出身草莽,十五从军,战功赫赫,现为御封正四品云骑将军。李将军右手边挨着的便是半仙。
左侧坐的是风姿尚好、端庄持重的将军夫人郑氏。郑氏十六便嫁与李伯营,十二年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两人唯一的遗憾便是夫妻多年未能孕育子女。去年李伯营封了云骑将军后,回到桐城修养练兵,今年就得来了一对双生子,真当是添了好喜头!
众人见此,目光都纷纷聚拢了过来,酒声话声渐渐停歇。李将军身型一正,清了清嗓子,朗朗出声:
“李伯营一介武夫,过了而立之年,终于喜得二子。今日小儿百日宴,感谢各位乡亲赏脸,李某先干为敬!”说完举杯示意,仰头一饮而尽,席下欢呼一片。
李将军微微敛了笑意,正色向右手边上座之人道:“李某一对小儿得以平安降生,半仙功不可没。仲先生的恩情,李某与内人此生难忘!”
贺茗堂跟着众人把目光移向了上座的“恩人”,那个嘴里刚刚还咀嚼着的小老头。对于桐城百姓而言,“仲山半仙”自然是大家再熟悉不过的,要说对李将军府的恩情,那自是无人敢质疑一二,今日这筵席的座次都在新任知府贺大人之上。
但见那仲先生早就急急搁下筷子站起了身,三五下把嘴里的东西给咽了下去,双手举杯,微微一躬身,笑着沉声道,“李将军客气了。”
小老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贺茗堂微微眯了眼,趁他喝酒,又看了两眼。他坐的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他瘪着的嘴角,用脏兮兮的手遮掩着。看样子,似乎是个不会喝酒的老道士。
“半仙客气”,只见李将军又亲自帮老道士斟了酒,郑重道,“李某的夫人和两小儿都是仲先生倾力所救,李某自幼习武,肚中墨水不多,不知半仙是否愿为一对小儿赐名?”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贺茗堂不怎么费力就能用余光看到他,只见那仲先生连垂在身侧的手都滞了一滞,显是对此毫无准备,可脸上转瞬正了颜色。贺茗堂只当他并不擅长取名,怕取得不好没讨到好彩头、又拂了将军家的面子。
半仙心里头可恼可慌,但恼的慌的都不是这回事。他倒不是怪李将军看重他,可本来自己不愿来就是怕抛头露面多了会露出身份破绽引来怀疑,将军却反而尽把一院子人的目光招来、道道都聚集在了他身上。
“仲某乃乡野之士,取名一事恐不擅长,若将军不嫌,尽管将本仙取的名字拿去做参照。”他只好拿起自己的羽扇挥了挥,摸摸自己的胡须,酝酿了一下,认真道,“依本仙看,两位小公子命格甚硬,将来福祉必泽。不若名之‘天祜’、‘维祺’,将军意下如何?”
受天之祜,四方来贺。
寿考维祺,以介景福。
贺茗堂品咂了一下,觉得这小老头半仙拍马屁的功夫着实可以,似乎还是读过些书的,这倒又令他刮目相看。见那李伯营也是携了夫人小儿连连道谢,小厮轻吆着小曲儿抓着酒坛子一碗一碗满过去,席上众人纵声笑闹,纷纷说着喜庆道贺之辞。
主桌的客人被一个个敬完,酒过三巡,李伯营将军晃晃悠悠地回来还想再挨个地敬主桌上的客人。贺茗堂见他满上了酒杯,却没想李将军竟没像方才那样第一个去敬老道士,反而走向了自己。
李将军酒色微微有些上脸,一手帮贺茗堂倒着酒,一手拉着他道:“贺大人啊,本将军今天给你推荐一位神仙!不是半仙,是真神仙!”
说着手便朝那小老头一指,“喏,仲山神仙!你要是哪天案子破不出了呀,就找他!”
半仙没想到李将军还突然提到自己,正在喝汤呢,立马抬起头来,正好对上了一双打量的目光。两人眼神在空中又一交锋,这回,俱是光明正大地盯了个够。
半仙头一回被这凛墨般的眼神看着,心头一惊,渐渐拧起了眉头。这知府大人,好像长得有点眼熟啊,总觉得在哪儿见过。可对方的眼神中,似乎也充满着审视与好奇,一脸思索的意味。半仙有些紧张,抬手摸了摸下巴,难道被他看出破绽来了
眼神急急移开去,没在那张俊逸的面庞上再做停留,大笑着拍了拍李将军的肩膀,随便糊弄了两句就把话题扯开去了。
贺茗堂也笑着应和着,又借称衙里还有公事亟待处理,便早早退了席。走之前,李将军还不忘邀请他晚上去汉水边看烟火,贺茗堂点点头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