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内的动乱很快被镇压。
三名刺客当场自尽,经尸检皆为狼族,唯有一名少年被生擒,押入地牢审讯。
刑官一甩手中的长鞭,厉声喝问:“说!谁派你来的?”
少年满身血迹,面色惨白,双眼涣散,像是被药物折磨,断断续续吐出字句:
“渊国……将亡……啸国……得神兵利器……”
刑官逼近一步:“什么样的‘神兵’?”
少年忽然全身抽搐,背脊猛地弓起,像被无形之手操控,发出一阵狂笑:“神兵……自从天上来!渊国必亡——”
话音戛然而止,他整个人猛地瘫软,昏厥过去。
刑官朝苍澈行礼:“陛下,臣审了多时,他的状态不太正常,翻来覆去只会这两句。”
苍澈离开牢房后,立刻乘巨鲲返回行宫。
深夜浅海潮水翻涌,连着他的心绪一道起起伏伏。
他脑海里一遍遍浮现出顾允泽在行宫里开口的模样——
明明心里紧张,连话都说不顺畅,却还是想要同他一道前来。
如今想来,顾允泽当然不是添乱,是怕他也受了毒雾之害。
可苍澈当时正因那个说他王位不正的空中传音恼怒,不假思索就冷声斥责。
那一句气话,并非他的本意。
想到顾允泽脸上那一瞬间的僵滞,苍澈胸口就隐隐发闷。
顾允泽身为人族王子,又是个不爱说话的孤僻性子,在宫中可谓孤立无援,他还当众对其说了那样的话……
苍澈抿紧嘴唇,暗下了决心:等回了行宫,他必须要与顾允泽说清楚。
巨鲲抵达行宫时,火势已被彻底扑灭。
苍澈看着化为焦炭的寝殿,眉头直皱:“王后呢?”
宫人觉出蛟王心情不佳,紧张道:“回陛下,王后没有受伤,只是……略有些受惊了。已经被带到了一旁的偏殿休息。”
苍澈快步穿过屏风入内,只见顾允泽独背对他,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
一旁的两位侍女见到苍澈进来,微微欠身行了福礼。
可顾允泽却没有转头。
苍澈心中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王后。”
顾允泽微微一颤,回过头来:“……陛下?”
苍澈看见他面色灰白,连神情都有些恍惚,心头一沉。
顾允泽撑着座椅的扶手站起身来,朝着苍澈话音的方向胡乱摸索。
苍澈猛地上前将人抱起:“到底怎么了?”
顾允泽哪里被人这般打横抱过,张嘴吸了口气,可他眼睛失明,心里实在害怕,反而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般,紧紧搂住了苍澈:
“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他整个人都在打颤。
“别怕。有我在。”苍澈抱着顾允泽大步走进里屋,轻轻将人放到榻上。
顾允泽却没有顺势躺下,反又跪坐起来,手指攥着苍澈的衣角,不愿松开。
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明明他才提醒过自己,要和苍澈保持距离,可在满目的黑暗中,只是听见苍澈的声音,他就再也绷不住自己的脆弱。
好像在这偌大的渊国,唯一能让他说出心里话,求得一点安慰的,就只有眼前的苍澈。
苍澈见状,唯觉心疼,握住了顾允泽的手:“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顾允泽犹豫了片刻,才低声道:“我失明之前,喝过一碗海鲜粥。那时有个宫人说,是太医院送来的药膳。”
太医院从不会擅自送这种东西。
苍澈眸色陡然阴沉下来,宫中这帮反对他的势力近来未免太过嚣张,他才离开了那么一会,竟然就敢动到他亲封的王后头上。
他知道顾允泽此刻不能再受更多的刺激,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你还记得那个宫人什么模样吗,孤可以找来画师作画。”
顾允泽摇头:“……我那时有些昏沉,隐约听到有人这么说,等清醒时,那人已不见了。”
苍澈深吸一口气,俯身替他理了理散乱的鬓发,语气却压不住怒意:“是孤疏忽,才让你受此牵连。”
他站起身来,眼神冰冷:“你放心,孤必亲手揪出此人,让他生不如死。”
他说完想要朝外走,袖口却仍被人轻轻扯住。
顾允泽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今晚,你能不能……别走?”
苍澈正欲回答,外间突然有人来报:
“陛下,御史求见,说是有毒雾相关的要事要禀。”
对话被打断,顾允泽轻声道:“你先忙,不用管我。”
苍澈握紧了他的手,在他耳边低声道:“我答应你。”
顾允泽的耳尖倏而一红,就听苍澈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候在殿外的御史神色凝重:“经太医院检验,刺客身上搜出的能放毒雾的囊袋,并无法力波动的迹象。”
苍澈皱眉:“不含妖力,如何能致人发疯?”
御史压低声音:“启禀陛下,臣少时曾在曜国留学多年。依臣所见,此物更像是人族的化学武器——不依赖法力,仅凭药石配制,就能产生巨大的威力。”
他顿了顿:“另外,校尉已对宴会上其余接触过雾气的宾客逐一检查,发现他们均未出现中毒反应。”
苍澈眉梢一挑:“那几名中毒的侍卫,身上可否有什么共性?”
御史:“……他们皆出身世家,身上或多或少流着王室的血脉。”
苍澈离开后,无边的黑暗再一次像潮水一般将顾允泽吞没。
他害怕极了,本能地想要找一点依靠。
顾允泽缓缓摸出随身的小记事本,颤抖着按下圆珠笔,想像往常那样,写句话来安慰自己。
可眼前一片漆黑,他连笔尖落在哪里都找不准。
顾允泽的心绪乱了,簌簌几声,纸页被涂乱了一片。
他放下笔,重新躺下身来,头上忽有什么东西触到了床靠上的雕花。
顾允泽伸手一摸,原来是发冠边上那朵绢花。
那是宴会前苍澈亲手为他戴上的,还给他介绍了节日习俗,说当地的有情人们会互换头上的绢花。
他之前在寝宫休息时,都忘了将它摘下。
他的指尖在花瓣上停顿片刻,终于还是将绢花取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去试着信任苍澈一回。
苍澈回到寝殿,见顾允泽静静靠在床边休息,心中踏实了几分。
他瞧了顾允泽片刻,意识到是有哪里不同:
“你头上的绢花,是取下来了?”
顾允泽没想到苍澈还会关心这个,找了个理由:“我怕躺下时压到花。”
说着伸手在枕边摸索,却没能找到。
苍澈低声道:“抱歉。”
顾允泽问:“抱歉什么?”
苍澈看着他,目光闪烁:“你今天遭受的这些。还有……夜宴上我当时那样对你说话。”
顾允泽摇头:“这不是你的错。”
他心里隐隐有些猜测:或许因苍澈登基的方式血腥,朝中有不少反对者,所以拿他这个“能帮王上疏导癔症”的异族下手,以示威胁。
他的手在床上来回摸索,轻声道:“奇怪,我记得绢花就放在这里……”
苍澈忽然按住了他的肩膀,将自己鬓边那朵蓝花摘下,别在顾允泽的发间:
“好了。”
顾允泽摸到花,笑了:“你找到了?”
苍澈只道:“今晚早点休息。”
顾允泽应了一声,指尖却无意触到枕边的小记事本,那上面安安静静放着一朵鹅黄的绢花。
他心中一动:
现在戴在自己鬓边的花,本是苍澈的。
他忽想起苍澈曾说过,今晚,他会留下。
与此同时,大洋彼岸的人族曜国,正午阳光正炽。
号角声在王都军港回荡,今日是曜国新王首次阅兵,也是先王病逝,他以第一王子之名继位以来,第一次以“国王”的身份公开出席活动。
仪仗队肃穆列阵,舰炮齐齐轰鸣。随着王旗冉冉升起,万千将士们齐声呼喊:“曜国万岁!”
声势浩荡,震动了整片港湾。
高台上,年轻的国王身穿洁白礼服,胸前金色绶带与琳琅勋章熠熠生辉。
他的容貌标致,一双桃花眼顾盼神飞:
“你们保卫祖国疆土,忠勇无畏,是曜国的最锐利的矛与最坚固的盾。愿天佑曜国,曜国万岁!”
声音温润不失威严,激起将士们热血沸腾,纷纷振臂高呼。
唯独立在最前列的海军上将温无咎,面色冷峻,未发一言。
他身形高大,浓眉压着狭长的眼睛,右耳有一道缺口,是前线作战时,被敌军的子弹击中所致。
国王顾逸斐走下台阶,与将士们亲切拍肩,
及至温无咎跟前,温无咎却悄然侧身避开,只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震天的锣鼓声中,无人注意到这一瞬气氛的凝滞。
顾逸斐神色未变,脸上仍带着温和的微笑,转身去慰勉前方的将士。
他登上港口的旗舰,查看军备,细致询问士兵的食宿与训练情况。
他的举止口吻平易近人,将士们无不被这位年轻国王的亲和鼓舞,所到之处掌声迭起,士气大振。
在摄像头没有拍到的地方,甲板另一端的温无咎,看着顾逸斐与随行队伍,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因为他清楚知道——
眼前温文尔雅的“国王”,根本不是真正的前第一太子。
一个本不该出现在阳光下的人,如今却披着王袍,沐浴万人敬仰。
阅兵结束后,顾逸斐更换礼服,在宫中接见了自渊国归来的和亲使团。
“诸位此行辛苦了。”他面对镜头一整天,仍然面带微笑,眼神里尽是关切,“一切可还顺利?”
使臣恭敬地说:“托陛下的福,一切顺遂。渊国上下感激我国和亲止战恩德,还请陛下放心。”
他这话虽说得恭谨,却全是表面文章,和民众之后会在新闻上看到的外交辞令无甚区别。
顾逸斐点头,又问了几句渊国情形,都是使臣早有准备的问题,这场会面很快结束。
待众人离开,顾逸斐脸上依旧维持着得体的微笑,那笑容在落日的余晖下几近完美,宛如一张精心雕琢的面具。
一个街区之隔的首相办公室,温无咎正和曜国首相有一场会面。
首相年逾花甲,发已花白,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
目光落在阅兵的回放投影上:“这次阅兵不错。新王年轻英俊,更有亲和力。”
温无咎回想起已故先王的模样,他人生的最后几年,都躺在轮椅与病榻上度过,下地走路都是困难。
报告道:“和亲使团今日抵达都城,发现返程途中少了一人,疑似叛逃渊国。我已派人搜查他的住处。”
首相将投屏关了,没对此说什么,转而问:“这次和亲,蛟王待三殿下如何?”
温无咎知道当初蛟王要的是卓越向导,可内阁却推选了向导能力不合格的三殿下出来,他对这一决定一度十分疑惑,但既然最后实施,必然是获得了首相的首肯:
“据使臣反馈,蛟王似乎颇为满意,次日便册封三殿下为王后。”
首相缓缓笑道:“是么?看来三殿下顾允泽,果然是最佳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