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后,寝殿内静得出奇。
顾允泽的心却总是静不下来,不光因为他的失明,更因为此刻他的身边,还躺着一个人。
说来好笑,今夜是他和苍澈成婚以来,第一次同床而眠。
顾允泽原本听到苍澈答应他留宿,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心里七上八下地胡想着,担心苍澈会不会顺势要求“更进一步”,做点夫妻间该做的事。
事实证明,他纯粹多虑了。
苍澈只让人多取了一床被子,和他各自盖着自己的被褥。
想到自己先前紧张兮兮的模样,顾允泽自己都暗暗觉得好笑。
他正出神,忽听一阵压抑的喘息声从另一侧传来。
顾允泽侧过身去:“……陛下?”
苍澈在梦魇中紧紧抓住了顾允泽的被角,眉头深锁,额角沁出冷汗。
顾允泽低声安抚道:“……别怕,是梦。”
可苍澈的气息越发紊乱,唇角溢出痛苦的呻吟:“……大哥。”
顾允泽心头一紧,想起了晚宴上那个当众斥责苍澈王位不正的传音,看来无论苍澈表现得如何,心里到底是真的在意。
眼前一片黑暗,他压下慌乱,想要去给苍澈做精神疏导,伸手摸索,指尖触碰到的却是冰凉坚硬的鳞片。
顾允泽下意识收回了手,而后反应过来:或许是苍澈的精神状态不稳,现出了部分蛟身。
他深吸了口气,坐起身来,试着安抚:“别担心,我会帮你,就像之前一样。”
下一刻,一股澎湃的力量猛地将他甩开。
顾允泽心中一惊,意识到这次的情况比以往更加严重。
顾允泽看着苍澈的方向,经历过之前的事,他并不敢真正信任苍澈,可眼下看到对方痛苦的模样,他……
仍是无法袖手旁观。
就算他的向导能力十分贫瘠,他也希望能尽力帮助这段时间来照顾过他的苍澈。
他咬牙扑了上去,死死抱住尚未完全妖化的苍澈,额头紧紧抵住了他的眉心。
一瞬间,天旋地转。
顾允泽平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精神网张开,尝试与苍澈混沌的意识相连。
强烈的精神共振让他脑中白了一片,回过神时,只见一片狼藉的妖族宫殿。
到处都是瓷器与家具的碎片,四周已是一片火海。
一条巨大的黑蛟盘旋于大殿上空,嘶吼着横冲直撞。
顾允泽呆住了,这是……幻觉么?
他转过头,看到一个少年,五官还带着些许稚嫩,但无疑就是苍澈。
顾允泽当即反应过来,这一切并非他的眼睛所见,而是通过暂时的精神联结,看到的苍澈的记忆!
少年苍澈站在破碎的大殿中央,手中的长剑微微颤抖,喃喃低语:“父王……”
“快走!”
一名绿眼睛的青年挡到他身前,指间的符文光芒亮起,法阵展开,迎向面前的黑蛟。
然而阵法在暴走的蛟王面前不堪一击,青年转瞬就被甩飞,撞在墙壁上,口中溢出鲜血。
“大哥!”少年苍澈嘶声大喊。
“……快走啊!”青年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黑蛟一击尾扫,重重嵌入了墙中。
青年失神片刻,再睁眼时,眼睛骤然血丝密布,身体抽搐着,转眼也化作一条白蛟,与黑蛟缠斗在了一起。
“哥——!!”
少年的哭喊声中,画面骤然碎裂。
两人的精神联结随之断开,顾允泽猛地脱离了苍澈的记忆。
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他只能听见苍澈粗重而紊乱的呼吸。
顾允泽心慌意乱,摸索着握住苍澈的手。
指尖相触的那一刻,苍澈紧紧地握住了他,力道之大,让顾允泽不由蹙眉。
就算看不到,他也能感受到苍澈正在不断挣扎,梦呓道:
“……父王……”
顾允泽心头一颤,蓦地想起了藻辉节上被毒雾感染的士兵。
他们被压制后,也曾痛苦挣扎与嘶吼。可最后,据说都在几个时辰内暴毙。
眼下,苍澈也在他的面前出现了这种症状。
要是苍澈也像那些士兵一样死去,他该怎么办?
他在渊国,是否会被判为罪人?
顾允泽全身发冷,恐惧让他的头脑愈发清醒,死死按住苍澈的肩,再一次竭尽全力展开精神网:
“苍澈!你听得到吗!”
当一切归于平静,苍澈再次睁开时,天色已微微发亮。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守在床边的顾允泽,对方眼下泛着青黑,似乎整夜都没有合眼。
“……你守了一夜?”苍澈的声音依旧低哑。
顾允泽点点头,没说什么。
苍澈注视着他,轻声道:“辛苦了。”
顾允泽垂下眼,他之所以去帮苍澈,是他自己的选择。只轻声道:
“这次……似乎和之前不太一样。”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听见你喊了……你父王。可能是我听错了。”
苍澈沉默了好一会。
良久,他才哑声道:“你没有听错。”
他顿了顿,问:“你……可还听到了什么?”
顾允泽轻声说:“精神互通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了你的记忆。大殿在着火……更年轻的你,还有你大哥……”
苍澈苦笑了一下,不知是笑顾允泽就这么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还是笑他自己的经历:“原来你都看到了。”
他的声音带着无限疲惫。
这一切在他心中压抑了太久,再回首,竟只剩下疲惫。
苍澈看着昏暗中的床帏,缓缓道:“那时,父王的癔症突然发作,在我和大哥面前现出了真身,毁了整个大殿。
大哥不愿让外人知道,启动阵法封锁大殿,想要控制住疯狂的父王……可他的法力不济,被父王重创脊髓,从此陷入昏迷,再没有醒来。”
他握拳的手微微颤抖,指节发白:“大哥曾让我先跑,可我又哪里会丢下他一人。然而……那时的我也不想想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太过弱小,根本不是父王的对手。
就在我以为命不久矣时,父王突然从癔症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所为,他竟当着我的面……”
苍澈猛地吸了一口气,顾允泽屏住呼吸,就听苍澈说:
“他竟当着我的面,选择了自尽。
那之后,阵法消散,围在殿外的众人只看见我独自站在血泊中,身后是父王的尸骨和昏迷的大哥。
自那时起,他们就认定了我为了篡位,甚至不惜弑父残兄。”
苍澈:“不管你信不信,我并不图这王位。更没有做出弑父残兄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顾允泽虽然他一向迟钝,但知道在精神共通时亲眼见到的画面绝不会骗人,他立刻开口,带着笃定:“我相信你。”
苍澈看了他片刻,忽然笑了。
多可笑,多荒谬——
这么多年来,从未有同族相信过他的说辞,他独自将这份秘密压在心底,太久太久。
以至于到头来,竟只能说给一个才来渊国不久的人族王后听。
苍澈闭上了眼睛。
他太想找个人倾诉,这些话若再不说出口,他只怕真的会发疯。
两人一时谁也没有开口,殿内只剩静默。
“可以说,我父王之所以死,是因为癔症。”苍澈说。
顾允泽想起方才在精神共振中见到的那条黑蛟,缓缓点头,轻声道:“那一定很痛苦。”
“是的。”苍澈闭上眼睛,克制道,“他的法力异常强大,曾引领渊国走向辉煌,却也敌不过血脉相传的癔症。”
他睁开眼:“……有朝一日,或许我也会变成那样。”
顾允泽想要说点什么安慰苍澈,可一时又什么也讲不出来。
苍澈忽然换了话题:“今天的早朝,你随我一道去。”
他的嗓音虽沙哑,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顾允泽从没想过自己会参加渊国的朝会:“……我?”
“只是这一次。”苍澈说,带了一丝莫名的笑意,“你去了就会知道。”
天光不知不觉间已经转亮,两人起床后,便有宫人进来伺候梳洗。
妆镜打开,宫人细细梳理顾允泽的黑发,问:
“殿下今日还佩绢花吗?”
顾允泽想了想,点头道:“就要那支蓝色的吧。”
宫人小心替他将花佩在鬓边。
顾允泽伸手触碰镜面,他还没能亲眼见过,自己戴上这朵蓝色绢花的模样。
用完早膳后,顾允泽随苍澈一道来到大殿。
苍澈安排他坐在身侧,顾允泽虽看不见,可听见群臣行礼恭贺“万岁”的声音,依旧一阵紧张。
苍澈一抬手,大殿中央,一面巨大的方形法镜缓缓升起。
镜中的场景变化,最后映出大洋彼岸曜国的军港。
只听震耳的号角声响起,紧接着“曜国万岁”的呼声如浪扑来。顾允泽心头一震,方才才明白,原来今日的早朝,是要观阅曜国新王登基后的首次阅兵大典。
难怪苍澈会特意带他这个曜国王子前来。
法镜中,年轻的曜国国王一袭洁白礼服向将士致意,风度翩翩,气场仪态都与孱病的先王截然相反。
有大臣低声感叹:“曜国换了新王,气象果然大有不同。”
御史却皱起眉头道:“曜国行的是君主立宪,‘国王’并无实权,与其说是一国之尊,不如说是个符合百姓想象的符号,当然要选一个年轻英俊的。”
顾允泽听着他们的议论,神情有些恍惚。
若是换在从前,他能一眼认出台上的那个“新王”,虽与兄长顾修棠容貌酷似,可神态气质却并不相同。
然而此刻,他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朝会散去后,殿外仍有臣僚低声议论。
有亲兵快步上前,在苍澈耳边低声禀报几句。
苍澈的眉心一点点拧紧。
“送王后先回去休息。”他吩咐完,一甩衣摆,径直去往书房。
阳光将四周碧绿的宫瓦,照得熠熠生辉,苍澈的心情却愈发沉重。
书房内静极,禁军校尉早已候在其中,见苍澈进来,立刻禀道:
“臣已彻查了宴会上传音法阵的灵力波动。对方以符纸施法,虽然比一般法术更为隐秘,但顺藤摸瓜,所有线索,最后都指向了同一个人——”
他没有立刻把话继续说下去。
苍澈打开案上的密报,中间那个名字,如刀锋般直刺入他的眼中。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个名字上,眼底一点点暗下去。
禁军校尉觑着苍澈的神色,低声道:“夜宴期间施法当众传音的,应当就是四殿下。”
苍澈手中纸页颤了颤。
四弟……
在他的记忆中,四弟苍峤几个手足里最温和的孩子。
苍峤不爱读兵书,也不爱习法术,唯独对作画最是痴迷,能在日头下描摹一整日的花鸟鱼石,从早到晚,不知疲倦。
他记得那时四弟最喜欢跟在长公子身后,一口一个“大哥”,粘着对方陪他去宫外写生。
然而如今,从前那个醉心作画的少年,却成了当众指他为“逆贼”的人。
苍澈的胸闷得一时几乎无法呼吸。
若是旁人,他可以毫不犹豫下令处死。
可……这是他亲弟弟。
良久,苍澈指尖慢慢收紧,将密折在烛火点燃。
火光一点点吞噬纸页,跳跃的光影下,他的眼眸冷如寒冰。
“传旨,令四殿下禁足反省一个月。此事,绝不得外泄!”
密折最后在火中化为灰烬,苍澈看着那片焦黑的残渣,心头的郁闷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沉重。
他站在窗前,阖上了眼,脑海中忽浮现出顾允泽那双安静而秀美的眼睛。
那里头,仿佛有种令人心神安定的力量。
苍澈心头一动,离开了书房。
他只想立刻见到顾允泽。
寝殿的花园中,桥边水声潺潺,远处偶尔传来宫人的笑语。
苍澈牵着顾允泽的手,两人缓缓走过石径。
顾允泽闭着眼,仔细分辨这些细碎的声音:“我之前还没注意,这里原来还有溪流。”
苍澈笑了:“我们水族,最不缺的就是流水景观。”
“我可以摸吗?”顾允泽问。
苍澈牵他走到水景边,扶着顾允泽伸手触碰流淌的海水。
温热的水流淌过掌心,顾允泽有些惊讶:“这儿的水,竟然是暖的。”
“行宫在浅海,中午又有日照,”苍澈解释,“虽有结界,但水是从外界引入的。”
“用法术驱动吗?”顾允泽问。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设了高低礁石台阶,让水自行朝低处流淌,”苍澈道,“你想看水系法术?”
顾允泽讷讷地说:“……可我的眼睛,看不见。”
“不用眼睛也可以。”苍澈牵过了顾允泽的手,展开他的手掌。
下一刻,温热的水流忽自顾允泽的掌心涌起,化为细细的水线,绕过顾允泽的指节,在手心逐渐汇聚成了一株小小的珊瑚花。
花儿晶莹剔透,在灯下好似宝石闪耀五彩光芒。
顾允泽伸出手轻轻触碰,由水珠汇成的花瓣微微颤动,他意识到那似乎是一朵花。
他虽看不见,却能想象——
那一定是一朵很美丽的花。
他忽然觉得,这片陌生的国度,或许也并非想象中那般可怕。
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亲兵赶来,声音里透着喜悦:
“陛下,王后殿下的眼疾……已经有眉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