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册封典礼举行后不久,渊国迎来了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之一——藻辉节。
夜幕降临后,都城内的贵族们纷纷动身,前往位于浅海的行宫庆祝节日。
那里离海面更近,可以近距离欣赏一种随潮汐浮动的夜光藻。
顾允泽因为没有额外事务,早早抵达了行宫。
从他所在厢室的窗户朝上望去,能看见如灯下蓝宝石一般美丽的夜光藻随着潮水起起伏伏,仿佛一片在海上燃烧的幽蓝之火。
外头响起宫人通报:“陛下到——”
顾允泽连忙起身迎接,苍澈却摆手让他免礼。
自那日他亲眼见到顾允泽竭力为他精神疏导后,苍澈确有几分动容,便有意善待王后。
他见顾允泽总是独自待在寝宫里,虽然他确实不愿人族王后插手政事,却也不想让顾允泽年纪轻轻就这般孤寂。
于是借着节日的由头,带顾允泽出来走走,也好让其更适应渊国风俗。
他将一个精致的锦盒推到顾允泽面前:“宫人送来了节日绢花,你挑一朵。”
盒中是用绸缎制成的各色花朵,几乎能以假乱真。
顾允泽挑了一朵鹅黄的腊梅,拿在手里细细端详:“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按节日传统,藻辉节的夜宴上,人人都得戴一朵绢花。”苍澈答道。
顾允泽看了绢花片刻,忽意识到,苍澈是在邀请他融入渊国习俗。
近来苍澈下朝后,总会来他住处,虽然并不见得真能说上几句话,可却让他觉得两人间的距离似乎拉近了几分,唇角不由露出一点笑意。
顾允泽记得在曜国,正式场合时也有人将鲜花别在西装左襟的扣眼上,以此彰显优雅。
可他低头看身上的长袍襟前,却并没有能用来插花的扣眼,一时不知改如何佩戴。
“我来。”苍澈抽走了顾允泽手里的花,俯身将其别在了顾允泽头冠的一侧。
他退开一步,觉得这一身渊国广袖长袍的王后佩花后愈发出众,不由道:“很好看。”
顾允泽看见铜镜中的自己,有些意外:在人族,这样头戴簪花的多是女子,他不免有些迟疑,却不敢多问。
他心里到底有些惧怕这位年轻的蛟王,低声说:“挺好看的。”
顿了顿,又小心翼翼道:“……你不戴吗?”
“那你来吧。”苍澈挑了支蓝色的鸢尾花递给他。
顾允泽犹豫片刻,将花别在苍澈鬓边,这样倘若苍澈不喜欢,取下来也不会弄乱发型。
他实在没有判断苍澈情绪的自信,小声问:“你喜欢吗?”
苍澈点头,蓝色鸢尾花映着他蓝灰的眸色,比夜光的海藻更加耀眼。
顾允泽心中略微放松下来。
他不知道藻辉节究竟要做什么,只识趣问了自己的“分内”事:
“一会儿就要宴会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不舒服吗?”
苍澈看着他这样拘谨的模样,有些怜惜:“有你帮我做过精神疏导,自然是很好。”
顾允泽“恩”了一声。其实他近来为苍澈疏导,几乎都要拼尽全力,只恨自己向导的水平差劲,可苍澈这样肯定他,他心口微热:
“藻辉节,你们一般怎么过呢?”
苍澈说:“会有特制糕点,众人游园联诗,若有看对眼的未婚男女,便会交换各自头上的绢花。”
行宫内为了迎接节日,早已张灯结彩,园内的各色花灯皆作海兽形态,与海面上梦幻的夜光藻交相辉映。
众宾客早已入场,今日群臣皆不着朝服,改换了便装,用种类不同的绢花插发。
顾允泽随苍澈漫步花园,才恍然意识到,原来头戴簪花的风俗并不分男女。
他脑中忽然闪过他与苍澈换花的画面,耳尖微微有些泛红。
游宴景致风雅,各处都摆放了小食供宾客自取。
许多糕点顾允泽皆不曾见过,他尝了一份果酒烹制的扇贝,肉质鲜嫩美味,不由轻声赞叹:“好吃。”
苍澈难得见他有些开心的模样,让人给他拿了另一款由海藻制成的糕点,形状做成了小巧的海星,盛在玳瑁小碟中,精致淡雅。
顾允泽接来尝了一口,清甜的香味在口腔绽开,果然也十分美味。
他偷偷看了眼身旁的苍澈,对方脸上的神情柔和,顾允泽心中有些复杂:
这些时日来,苍澈似乎与传闻中的并不一样。
至少……在他跟前,苍澈虽然威严,却也真的是在照顾他。
顾允泽用勺子挖着海星状的甜品,心想,或许……他不该那么戒备苍澈,应该尽力好好与之相处。
毕竟两人也已经成婚,是名义上的夫妻。而且他在渊国所能依靠的,其实也只有眼前的蛟王。
苍澈看着他认真品尝的样子,忽然余光一闪——
一名宫人正越过人群,朝这头疾冲而来,手上拿着一柄泛着寒光的匕首!
“有刺客!”有人惊呼道。
顾允泽一惊,手上的碟子脱手,摔在了地上。
苍澈一揽顾允泽的肩膀,将他带到了自己身后:“别怕。”
说着带他退至后方。
两侧带刀护卫反应极快,瞬间将刺客按倒在地,以长刀抵喉:
“说!谁派你来的?”
不料那刺客发出一阵怪笑,猛地弓身,朝地面重重撞击腹部。
“嘭”一声闷响,一团灰白色的气体炸开,带着刺鼻气味弥漫开来。
混乱中,有人惨叫:“啊——!”
原本按住刺客的侍卫突然眼中血丝暴起,面色惨白,仿佛失了神智般,松开了刺客,反持刀朝同伴横扫。
眼看训练有素的侍卫竟顷刻陷入癫狂,顾允泽只觉头皮发麻,几乎僵在原地。
却见侍卫周围的妖族宾客们虽惊异,却没有惊慌逃窜,反而纷纷抽出法器戒备。
几乎是一息之后,数支羽箭破空而至,精准射中刺客与癫狂的两名侍卫。
几人坠倒在地,一场混乱就这么迅速得到了平息。
顾允泽心口狂跳,直到听见苍澈低沉的声音:“箭上附了迷药。”
苍澈已大步走上前,沉身道:“传孤指令——立刻封锁行宫,逐一审查参宴人员!”
随着王令下达,大批卫兵迅速赶到。为首者戴着刻有符文的面具,将刺客与两名侍卫捆缚,并将其他接触了灰雾的人员快速隔离。
这时,那刺客双目一翻,歪头倒地。
“他死了!”
带着面具的卫兵迅速检查了刺客的尸体,应当是修为不高,死后妖族特征迅速显露,脸上现出灰色长毛。
一名武将上前禀道:“陛下,已查明行刺者是狼妖,服用了藏在牙间的毒药自尽。”
“狼妖。”苍澈道,“这么说,是啸国派来的刺客。”
妖族大陆以海底渊国的实力最强,另有由兽族构成的啸国,与翼族构成的羽国两个大国。
不同于羽国的避世,啸国野心勃勃,常与渊国发生摩擦。
顾允泽还记得他刚到的那一天,苍澈就才从与兽族啸国的战场上回来。
灰白雾气渐渐散去,侍卫们仍不敢松懈,长弓拉开,保持着警戒。
两名先前被侵染的侍卫虽已被捆住,依旧扭动身躯疯狂挣扎,手指在束缚下诡异地扭曲,若非嘴里被布条塞住,早已发出剧烈咆哮。
顾允泽心跳得有些快:被感染侍卫的状态……像极了精神失控的人族哨兵。
但那种程度的疯狂,根本不是他这种“冒牌”向导能够安抚的。
在场官员们议论纷纷,却都束手无策。
丞相上前建议道:“陛下,这样遇到毒气后发疯的情形实在前所未见,恐是兽族的新型武器。臣听闻王后是曜国卓越的向导,最擅精神安抚,不如,请王后一试?”
此言一出,众人齐齐望向了顾允泽。
顾允泽的脸色发白。
倘若他去疏导卫兵,在众目睽睽下失败,会发生什么?
他的耳畔嗡嗡作响,本能想要逃跑,双腿却重得根本抬不起来。
苍澈冷冷看着丞相:“王后身份尊贵,怎好亲自冒这个风险?”
丞相神色未变,只是笑了笑:“臣只是忧心,若这等疯病蔓延开来,如何是好?望陛下勿怪。”
就在这时,一名士兵小跑着赶来急报:“启禀陛下,王都内多处突现暴徒,释放灰雾。现已致城中数人抽搐发疯,情形与此间极为相似!”
众人一片哗然。
苍澈才要开口,半空中忽然涌起一阵灵力波动。
下一刻,一个诡异的声线当空响起,声音灌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都是你这个弑父残兄上位的逆贼,才让渊国遭此不测!如今苍天有眼,降下神罚惩戒!”
原本还有些喧闹的花园骤然变得死寂。
禁军校尉当即拔刀,怒斥道:“何人在此放肆!”
远处戒备的弓箭手们也纷纷绷起精神,可那声音说完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根本不知道施法的人在何处。
一时间,群臣面色各异,有的义愤填膺,有的面色发白,还有人目光闪烁,不敢与人对视。
大将军的面色倒是平淡,转头看向一边的丞相,意外见他紧蹙着眉头。
高台上,苍澈的背脊僵直,双手紧紧握拳,指节惨白,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半晌,才强行压下胸腔内翻涌的怒意。
他转身吩咐身旁几位亲信:“尔等在此□□,彻查此事,找出是谁在背后挑拨离间!”
接着点了一队亲兵去往王都,亲自带队调查袭击事件。
顾允泽看着苍澈离去的背影,鼓起勇气大声道:
“陛下,请等一等……能不能,让我随你一起去……”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听出说得有多么磕绊。
可他心里感激苍澈方才帮他解围,也想要帮助苍澈,想若是毒雾真能影响神智,他或许能试试丞相提的精神疏导。
这才硬着头皮当着众人的面说了出来。
苍澈本就心烦意乱,脱口道:“你能帮什么忙!好好待在行宫,别让孤烦心。”
顾允泽怔在原地,心口像被人狠狠刺了一刀。
他张嘴想要解释,可所有的声音都卡在喉咙里,此刻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耳边却仿佛有人在嘲笑他,那些旧日的嘲讽又一股脑浮现在了他的脑中:
“想不到,王室竟然出了这么个废物。”
“真是给王族丢脸!”
那些声音环绕在他的耳畔,与苍澈不耐的斥责交叠在了一起。
顾允泽眼眶泛红,他强忍着,不想让眼泪掉落下来。
苍澈之前对他的温和与善意,或许只是他作为蛟王笼络人心的手段。
而他却愚蠢地以为那些关心都是发自真心。
甚至傻傻地想要守护这段关系……
蛟王带兵离开后,禁军校尉开始对游宴成员逐一排查,点对人头与相貌,看是否还有混入的异族,并安排人搜查传音的法器。
顾允泽受检后,随侍者回了厢室休息。
头顶的夜光藻还是那么美丽,幽幽散出荧光,像漫天极光坠入水面。
可顾允泽此刻全没了欣赏的心情。
他自幼就有社交方面的问题,始终难以理解他人的情绪,开口总是不讨人喜欢,被嫌弃、被孤立,从未有过真正的朋友。
那时,为了对抗孤独,他将全部心思都埋进书本,夜以继日地读书学习。
每次文化考试,他都能名列前茅,凭着优异地成绩得到了来自老师同学的些许关注。
可升入高中后,一切都变了。
随着同龄人纷纷分化,比起文化成绩,大家更看重哨兵和向导的能力。
而他,被判定为不合格的向导,从此彻底沦为了边缘人。
任谁都能嘲笑一句:“顾允泽?就是那个废物向导”。
他闭眼躺在榻上,脸上残着未干的泪痕,不知何时陷入了浅眠。
正半梦半醒间,似乎听见有侍者柔声唤道:
“殿下,太医院准备了药膳,帮您压惊。”
顾允泽终于费力睁开眼时,侍者已经退了出去。
他打开边上的食盒,一阵香味扑鼻而来。
里头是正热着的海鲜粥,红色的螃蟹,鲜虾,嫩白的文蛤,配上翠绿的切丝菜,看着就很有食欲。
顾允泽喝完热粥,觉得果然放松下来,很快重新陷入了沉睡。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的眼前一片漆黑。
顾允泽还以为是侍者熄了烛台,却发现连外间夜光藻的荧辉都不见了。
无论他如何揉眼,眼前总是黑暗——
仿佛有无形的手紧紧捂住了他的双目。
他心中一阵紧张,摸索着下床,想要去外头找人。
慌乱间,他碰倒了案上的烛台,火苗的热感传来,顾允泽猛退了一步,火舌翻滚着,迅速窜上了榻上的纱帏。
顾允泽呆住了,能感到火势变大,渐成一股热浪。
他扶着墙,踉跄朝外间跑去。
卧房内已是火光大作,侍从们惊呼着,赶来扑火。
一片嘈杂中,顾允泽跌坐在地,耳边却传来了一人冷语:
“你一个弱小的人族,连自己都救不了,还想去救蛟王?”
顾允泽全身一震,嘶声问:“你是谁!”
救火声嘈杂纷乱,可那声音却无比清晰地落入了顾允泽的耳中:
“蛟王早晚会看穿你的无能……到那时,他会亲手将你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