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猎猎,竹影婆娑。
月色如水,映在镜花楼的琉璃瓦上。
方自在坐在楼前的石阶上,身披灰衣,神色沉静。十年的风霜让他眉眼更深,笑意却依旧那样淡淡的、像风中燃着的火。
方逐流倚在柱旁,双手抱刀,眼神里有几分倔气,也有几分初见父亲的敬畏。
“爹,”他低声问,“你真不打算进楼吗?”
方自在摇头:“楼是镜花的,我的脚不该踏进去。”
“为什么?”
“因为我欠她一个约。”
“娘?”
方自在沉默了一瞬,声音低哑:“她死前说,不许我再入镜。”
“镜?”
“镜花水月,虚而不实。她说江湖太爱照镜,看花中影,不看人心。她让我活着,就该做她的影子。”
方逐流神色黯然。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镜花楼主——那位白衣女子——走下楼来,神色凝重。
“方前辈,北方有信。”
方自在抬眼:“说。”
“朝廷设立‘监察司’,专查民间反言。首道圣谕,便是‘肃清镜花’。”
“肃清?”方逐流眉头紧皱,“他们当真以江湖为敌?”
“江湖不过他们的影子。”方自在淡淡道,“影子太亮了,主人才显得暗。”
“他们怕你。”女子低声说。
方自在笑:“怕我一个死人?”
“怕你的名。”
他静静望向远方,目光深处似有一丝悲悯:“名字这东西,本不该害人。”
三日后。
江北驿道。
官兵押解着一队囚车,车内关着数十名“学徒”。他们不过二十上下,皆为镜花楼弟子。
官兵押着他们走,口中讥讽:“这些读书匠,嘴比刀硬。一个个写字造反,真当圣上不敢杀?”
“说是镜花余孽,罪可斩九族。”
“可惜啊,这些女的都生得标致。”
几人放声大笑。
笑声尚未落下,一阵风起。
风里有刀声。
“铮——”
只一声,官兵的笑声戛然而止。
一匹黑马自林中冲出,骑者灰衣披风,刀光一闪,血溅驿道。
那人一刀封喉,再一刀破锁,瞬息之间,囚车尽裂。
囚徒惊愕,纷纷退开。
灰衣人转身,淡淡开口:“谁是镜花楼的弟子?”
一名少女走上前,神情警惕:“你是谁?”
“方自在。”
众人怔住。有人几乎喊出声来:“清流堂的——浪子方自在?”
方自在点头。
那少女忽然跪下:“前辈的名,我师父日日念。”
“你师父是谁?”
“镜花楼主。”
方自在轻叹:“她可好?”
“她说若有一日,江湖再起,必有一风为你而吹。”
方自在望向天空。此刻的风,恰好掠过林梢。
“这风,倒挺熟。”
风势渐大。
方逐流自林间奔出,与父并肩。
“官兵援军到了!”
方自在一笑:“那就走吧,风带得快。”
父子二人联手,刀光如影,转瞬间将追兵阻在林外。
方逐流第一次见到父亲出刀。那刀不快,却绝无虚招。每一式看似随意,却带着一种“天地为棋,我落子”的气势。
等血雾散尽,父子已退入山林。
山中一处隐谷,青石环抱,泉声潺潺。
镜花楼主早已等候,见两人归来,微微一笑。
“果然是风起了。”
方自在擦刀入鞘:“人救出来了。”
“他们要去哪?”
“散。”
“散?”方逐流不解。
“江湖不该有宗,不该有主。”方自在道,“我活着的时候错在造势。她死后懂得散,就是胜我一筹。”
镜花楼主点头:“可‘监察司’不会就此罢手。他们要的是恐惧,不是杀人。只要你我在,他们就有理由动天下。”
方自在笑:“那就让他们动吧。风若不动,江湖怎醒?”
方逐流忍不住问:“爹,你为何不反?你若真想推翻他们,江湖早跟你走了!”
方自在目光一凛,冷声道:“我不是造反的人。”
“那你是什么?”
“是说‘不’的人。”
方逐流怔住。
“反是一阵风,说‘不’是一座山。风会散,山不会。”
他站起身,望向远方的江面,风声浩荡,竹影摇曳。
“逐流,江湖不是打出来的,是活出来的。你若想救天下,先得守住自己。”
方逐流沉默许久,终于点头。
镜花楼主走近,低声道:“我已派人潜入京城。‘监察司’表面肃清江湖,实则替内阁收买人心。若不制衡,恐怕天下又要燃火。”
方自在转身:“那就让火燃。”
镜花楼主轻叹:“你还是不改。”
“火不燃,花不开。”
夜,风满江。
江面无月,却有万点星光倒映在水中。
方自在立在岸上,目光远远。
镜花楼主在他身侧低声问:“你真信这风能吹醒天下?”
“我不信天下。”方自在微笑,“我信人。”
“人?”
“人心若还会疼,江湖就不会死。”
她怔怔地望着他,忽然问:“那你呢?你的心,还疼吗?”
方自在沉默片刻,抬头看天。
“疼,才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