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转,岁在辛丑,距江城烈火之夜,已十年。
这一十年,天下换了天子,改了年号。新帝登基后,号称“重修清议”,四处召贤,废旧律,整新章。表面上歌舞升平,实则暗流未息。
江湖也改了模样。
昔日的名门正派纷纷入仕,挂官衔、受封号。新派势力崛起,尤以“镜花水月楼”为最。
据说这楼主不现真容,只以“镜花”二字行走江湖。凡人欲入其门,须先照镜——镜中若见花影,方能拜门。
楼的名号一传出,江湖掀起波澜。有人说那楼主是女中豪杰,有人说是死而复生的林语嫣,也有人说——那是方自在的女儿。
然而,无人能证。
初春,江南。
柳絮飞扬,细雨如丝。
苏杭之间,有一座名为“鹤渡镇”的小镇。镇不大,却以一件奇事闻名——镇西的竹林中,夜里常有笛声起,声如泣如诉,久久不绝。
镇民皆言,那是清流堂堂主方自在的魂魄未散。
这日,镇口来了一个少年。
他背着一柄长刀,衣衫朴素,眉目间有股不羁之气。
他姓方,名逐流。
“客官打尖?要酒还是要面?”店小二热情招呼。
“酒一壶,面一碗。”
“好嘞!”
方逐流坐在窗边,抬眼看着外头细雨。
隔壁桌坐着几个老汉,正说着旧事。
“你们可还记得那年江城大火?哎呀,那可是天都烧红了!”
“记得记得!听说那清流堂的方自在、青衣女——林什么来着?林语嫣!对!就是他们放的火。”
“放火?胡说!那是救人!”
“救人?那是造反!我家表舅就在那儿当兵,说那俩人最后被烧成灰!”
“得了吧,你表舅去年还说看见方自在骑马过桥呢。”
“呵,鬼也能骑马?”
众人哄笑。
方逐流放下酒杯,淡淡道:“鬼若真有胆骑马,人怕也不敢挡。”
笑声顿止。几人惊愕地看他:“小兄弟,你也是那伙浪士?”
方逐流笑了笑:“浪士?好听。可我更喜欢另一个称呼。”
“哪个?”
“行路人。”
他饮尽杯中酒,起身而去。
镇外,雨势更密。
方逐流走入竹林。笛声从深处传来,断断续续,似哭似诉。
他循声而行,见一名白衣女子坐于竹亭中,手执玉笛,发丝微湿。
那女子约莫二十许岁,容颜清冷,眼神却温柔。
“姑娘好雅兴。”方逐流抱拳。
女子抬眼,微微一笑:“你也来听笛?”
“听笛,也找人。”
“找谁?”
“我父亲。”
女子神色一动:“你父亲是谁?”
“方自在。”
笛声顿止。
竹林瞬间静寂。
那女子凝视他良久,轻声道:“你确定他还在?”
“我不知道。”方逐流目光坚定,“但我知道,他若真死了,风就不会这样吹。”
女子沉默片刻,缓缓起身。
“你父亲的名,在江湖是禁字。朝廷贴榜搜捕多年,仍不肯除名。如今你来找他,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知道。”
“那你还找?”
“找。”
“为何?”
“因为我母亲说过——人若不信天,就要信心。”
女子神色微变:“你母亲是谁?”
方逐流取出一块玉坠。那玉坠呈青色,雕着一朵莲。
女子怔住,失声道:“青衣莲……”
“我母亲叫林语嫣。”
风忽然大作,竹叶乱舞。
女子缓缓坐下,眼神复杂。
“原来,你真是他们的孩子。”
方逐流皱眉:“你认识他们?”
“何止认识。”女子低声道,“我欠他们一命。”
她将笛放下,轻叹:“你可知道‘镜花水月楼’?”
“听说过。”
“那楼主,便是我。”
方逐流一怔。
女子目光平静:“十年前江城火起,林语嫣曾托我重建清流堂。她走前,将这枚玉笛交我,说若有一日,有人持青衣莲而来,就让他吹笛三声。”
“吹笛?”
“是。那是他们留下的信号。三声之后,会有人来见你。”
方逐流接过玉笛,深吸一口气,缓缓吹出第一声。
笛音如泣,穿过竹林,远远散入风中。
女子低语:“第二声。”
方逐流再吹,音调低沉,似心跳。
第三声起时,竹影忽然摇曳,风声骤止。
林间传来脚步声,一道身影缓缓而出——
那人穿着灰衣,满头白发,步履沉稳。
他背后斜插一柄旧刀,刀鞘上刻着两个字:自在。
方逐流手中笛坠地,眼神震颤。
“你是谁?”
灰衣人抬头,笑意淡淡,像风中久散的烟:“我?一个早该死的人。”
“你——你是……”
方逐流的声音已哽咽。
灰衣人走上前,拍拍他肩:“孩子,江湖不死,人怎敢死?”
方逐流泪流满面,跪下:“爹!”
灰衣人叹息,扶起他:“我不是神,也不是鬼。只是一个还欠天下一笔账的浪子。”
女子在旁静静看着,眼角有泪光。
灰衣人转身,望向她:“镜花楼主,你做得好。”
“是她教的。”女子轻声道,“是青衣教我,世上没有真镜,唯心能照花。”
方自在望着远处竹影,声音低沉:“江湖变了。朝廷以镜查人,江湖以影治人。天下看似安稳,其实更危险。”
“那我们该怎么做?”方逐流问。
方自在淡淡一笑:“江湖的火不能灭。它若灭,人就忘了真话。”
“那火在哪?”
他指了指心口:“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