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江城火后,已有半年。
南方山水依旧,惟人心变了。
方自在与林语嫣在南江之畔,重开“清流堂”。
堂不大,几间竹舍,一面木匾,题着四个字——“直言不讳”。
起初来者寥寥,渐渐地,江湖上那些被压、被逐、被遗忘的人都来了:有被革职的书吏,有被毁庄的商贾,有被逐出师门的侠客。
他们都称方自在为“堂主”,称林语嫣为“青衣女”。
每日清晨,竹舍前挂起一张新布告,上书“今日言事”。谁都可以上堂诉冤,谁都可以在门口贴字。有人写诗,有人骂官,也有人只写一个“冤”字。
夜里,竹灯微光中,方自在研墨批字,林语嫣煮茶递盏。
江风掠过竹林,灯火摇曳,似一座小小人间。
那天傍晚,方自在正在堂中批一封信。信是江北来的,说朝廷密旨已下,要彻查“叛党余孽”,江南将有新一轮抄捕。
林语嫣走进来,看着他皱眉。
“又是风声?”
“风声未起,火就来了。”
她沉默片刻,问:“我们该走吗?”
方自在摇头:“走到哪都是天。”
“那你想怎么做?”
“写信。”
“写给谁?”
“写给天下人。”
林语嫣轻轻叹息:“你明知道,他们不会听。”
“我知道。”方自在抬头,眼神如火,“可我要让他们知道——有人敢说。”
林语嫣看着他,半晌,轻声道:“你若死,我陪你。”
“你不是说过,要穿青衣去梦里?那梦,得活着做。”
她微笑:“那你活着,我就不死。”
夜深。
竹林外忽传犬吠,紧接着,是铁甲撞击声。
方自在起身,推门而出。只见山脚火把成列,千骑逼来。
“清流堂”门外,军旗猎猎,上书“江南行台督镇府”五字。
领军者骑在马上,披银甲,眉目森冷。
“堂主方自在听旨!”
方自在淡淡一笑:“我早没官身,哪来的旨?”
“奉圣命,剿叛党清流堂,格杀勿论!”
“格杀?”方自在看向林语嫣,“看来他们怕的,不是刀。”
“是字。”她应声。
方自在拔刀,刀光映火。
“诸位!”他高声道,“我方自在,一介浪人,从未叛国!叛的,是假国!”
军中一阵骚动。有人低声议论:“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将领怒喝:“造反之言!放箭!”
数百支箭破空而来!
方自在翻腕一挥,刀光如练,劈断数箭。林语嫣双袖齐振,银丝飞舞,织成一面银幕。箭矢尽落。
“退进竹林!”方自在喝道。
数十名清流堂弟子应声而动,布阵于林中。
火光照亮青竹,竹影如波。
第一波冲锋的骑兵陷入竹阵,马惊人乱,刀剑相交声震天。
方自在长刀连斩数骑,林语嫣挥袖击退敌前。她的青衣早被血染,却仍如风中青莲,不染尘世。
月升。
竹林尽是火光。
方自在身上多处中伤,仍立于林口。林语嫣在他身侧,气息微乱。
“他们要人,不要命。”她低声。
“那我们给他们命。”
远处将领高声喝:“投降尚可留命!”
方自在哈哈大笑:“留什么命?给狗看的吗!”
话音未落,忽然一声爆裂——那是林语嫣的袖中火石。
火势骤起,竹林化作一片流火。
风卷火浪,照亮夜空。
林语嫣倚着他,微笑:“我又点火了。”
方自在望着那火海,心头忽然一松:“好看。”
“你总这样……连死都能笑。”
“因为我知道,你在旁边。”
她抬头,泪在火光中闪烁:“方自在——你后悔吗?”
“我这一生,最不自在的,就是没早些遇见你。”
她轻轻闭上眼:“够了。”
风更大了,竹林轰然倒塌。
火焰吞没了天地。
翌日,军队退去,只余焦土。
江南秋雨,连下三日。
雨停之时,清流堂废墟间生出一株新竹,翠**滴。
江上渔人传说,那夜火后,有一男一女踏火而行,背影如梦。有人说他们化作竹中风,有人说他们去了天涯。
几年后,朝政更迭,新帝登基。
有书吏在户部旧库中,发现一本竹简,题曰《清流录》。
第一页写着:
“我名方自在,生不信香,死不信权。
若有来世,愿仍做浪子,与一青衣,共看人间火不灭。”
书吏读罢,叹息良久。
他抬头望向窗外,天边有一缕轻烟,如旧梦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