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那年大旱,也许,一切不会变得那么糟。
“为了争夺水源,我们与韦家沟结了仇怨,没多久便遭到一撮山匪洗劫。后来才知道,原来那撮山匪的头头,是韦家沟出来的人。
“他们行迹飘忽,不分昼夜,时不时便冒几个出来,勒索、抢劫、强|暴……若有村民不从,便挥舞棍刀打杀。直弄得陈家庄人心惶惶,女人在家必锁门窗,男人出门成群结队,却仍抵挡不了山匪的袭击。官府忙着镇压灾民,根本不管我们的水深火热。
“眼见陈家庄一日日萧索,就算再舍不得,我也不能再留下阿镜了。我有个侄子,许多年前便进了襄阳城做生意,如今儿子也到了成家年纪,曾跟阿镜在一起过年扮神的。我带着阿镜进城,两家人一合计,便把亲事定下来了。
“谁知成亲前夕,阿镜竟然逃婚了。留下一封信,说要找白大侠回来杀山匪。这不是胡闹吗?阿镜还没出伏龙山地界,便被山匪捉住了,山匪不怀好意地问她,要跑到哪里去?阿镜说,去找白愁尽杀光你们。
“山匪摸不清她与白大侠的关系,将她押回了寨里,准备盘问。山匪头子‘雷公’告诉她,白愁尽几人早在三年前离村后便死了——死在他们设下的陷阱里。阿镜不信,他们便带她去看那个大洞,里面果真有三具尸骨,穿着白大侠他们的衣服,被地底密密麻麻的尖锥插透。
“阿镜悲痛不已,跳进陷阱,将三具尸骨一一捡上来。雷公许是畏惧她的勇敢,竟没有伤害她,而是遣山匪陪着阿镜,将白大侠师兄弟三人的尸骨运回了陈家庄。
“杜鹃坡是陈家庄最美的地方,阿镜曾坐在坡上听白大侠讲江湖里那些刀光剑影,总忘记回家吃饭。我们便将三位大侠厚葬在了杜鹃坡。
“村民们日子拮据,家家户户却都捐了钱出来,阿镜亦变卖聘礼,为他们风光大葬。
“小丫头的心死了。大哭一场后,呆呆坐上了花轿。
“花轿从门前抬起,绕过古井,绕过杨树,绕过杜鹃坡……白大侠的土坟目送她嫁去富足安稳的人家,却没能护她走完这一程。
“——阿镜被伏龙山匪劫走,从此一生再没回家。
“再听到阿镜消息,已是一年后的冬夜。山匪来家里传话,说她生下一个女娃,不吃不喝,没有奶水,雷公要我做饭送到寨里。就这样,我为阿镜做了三个月的饭,顿顿不落。山匪们每日送许多粮食蔬果下来,我分给村民,每家讨一块布,缝了一张百家被,送给我多病的阿镜和小曾孙。
“很快,我又断了阿镜的消息。
“万幸的是,阿镜不在的这些年,伏龙山匪亦很少来村里找麻烦了,许是有所顾忌。
“一晃便是十年,我上京赶考却杳无音讯的儿子竟然回来了!他如今背了功名,虽只是个小县官,却也千好万好。听闻家乡遭受匪患,连女儿也被山匪掳走,当真是怒不可遏。
“他手底下没多少兵,陈家庄的年轻人便站出来。与伏龙寨的第二场仗,就这么打起来了。可这一次,我们一败涂地。
“伏龙寨的山匪,比起从前,厉害了太多太多,已不是白大侠那时能比的。我的儿子,陈家庄的青壮年们,尸体躺满山道,如白雪里开满了杜鹃花。
“这一战后,陈家庄里只剩下老人、女人。
“紧接而来的噩耗,是我的阿镜——死了。她刺杀雷公,被乱箭射死,在目睹她父亲被山匪砍死以后。
“她的尸体被装入棺材,抬回了陈家祖屋。这一天,我第一次见到我那个小曾孙女,跟阿镜小时候,长得真像。
“村里的冬夜总是格外寒冷。阿镜安静地躺在棺材里,棺材外跪着她的女儿,我有点恍惚,似看见小时候的阿镜在送别长大后的阿镜。
“头七过后,阿镜入土为安,小曾孙女也跟着山匪回了伏龙寨。
“陈家祖屋里,又只剩下老太婆我一个人。
“阿镜死后,伏龙山匪露出真面目,变本加厉压迫陈家庄。这些年,陆陆续续搬走了一半的人家,留下来的,也都是老弱妇孺。
“被迫离开乡土的人,仍日夜记挂。我每天守在祖屋前,等待远方寄来的乡思,或一封信,或一笔钱,或一件棉衣、一双厚鞋。儿女对老人的牵挂,游子对家乡的思念,都在风里飘来飘去。”
往事讲完,几十座牌位亦擦拭干净。陈太婆将最后一座牌位放回原处,回首向韩音凄然一笑。
韩音道:“婆婆,我明白了。这一战,与当年白愁尽那场一样,非胜即死。若陈家庄不能一举剿灭山匪,迎来的将是灭族之灾。那么婆婆你,有抉择了吗?”
陈太婆道:“与其屈辱受虐之下苟延残喘,不如拼死一搏图个痛快!”
“好!我黑裳教奉陪到底!”
此时,祭堂前后大门砰然一开,涌入众多村民,空荡荡祭堂被填满,烛光忽的一暗。村民们神貌激昂,大喊道:“跟山贼拼了!”“拼了!”……
韩音大惊,望向陈太婆。陈太婆将拐杖挪到左手,右手一抬,满脸皱纹微笑:“韩教主,合作愉快。”
“陈族长,合作愉快。”韩音亦抬手,与陈太婆郑重一击掌,而后掌心相贴紧握,盟约坚不可摧。
夜深,祭堂中唯留七八人,共同商议攻山计策。
伏龙山地图在桌上摊开,陈太婆如数家珍般分析起地形,韩音如听二十多年前的白愁尽在眼前慷慨陈词。
原来伏龙寨入口有两条,分别在陈家庄与韦家沟。其中陈家庄入口最为艰险,是一臂长的石阶,石阶依山壁而凿,山壁上钉入铁索,可握索而上;石阶左面乃万丈深渊,只有木桩麻绳相拦。而上次大战后,伏龙山匪便将麻绳砍断,只余木桩。
若有人想从陈家庄攻入伏龙寨,第一关便是石阶,只要山匪从高处掷落石块,但凡来人没握紧铁索,便将坠下悬崖。若侥幸通过石阶,上得山腰,便是一处平台,可山匪炸山使得巨石下落,将此路堵得严严实实。
陈家庄入口,名存实亡,再也奈何不得山匪。
而韦家沟入口夹于山缝之中,两侧皆壁,山路上宽下窄如漏斗,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韦家沟乡兵与伏龙山匪日夜巡守,密不透风,难以硬闯。
光是穿越韦家沟,便如同痴人说梦。先打得过兵强体壮的韦家沟,才谈得上与伏龙山匪一斗。
千难万险,也只得从陈家庄上山。
……
祭堂一夜悄然过去。
.
伏龙寨风平浪静,迎来日出。
桑婆婆背着新做的衣鞋,爬上山来探望孙子。孙子诨名“缺爪”,寨里人起的,因他小时被野狗咬断左臂,落了残疾。
韦缺爪试着新衣,好不快活。他没有左臂,耻于显露,桑婆婆做衣时便会在袖管里缝入藕节木,若不细看,当真不觉。
桑婆婆说完家长里短,问起孙子近况来。
“上次闯了祸被三当家那边赶出来,眼下又是跟着哪个人干?”
“韬四哥。”
“咦,大当家没要你吗?”
“我没找大当家,他的人每天五更便要去崖上练功,我起不了那么早。”
“你……唉!”
“跟着二当家也不错,韬四哥挺照顾我的。”
桑婆婆欲言又止,收拾东西便要回家。韦缺爪忙将地上的食盒递给她,挤眉弄眼道:“这个您拿着——红烧狮子头!以后可再也吃不到了,犯了二当家名讳,不让做了。”
“这有什么好吃的。”
“好吃得很!新厨娘的手艺!”
桑婆婆警惕道:“什么新厨娘?底细摸清楚了吗?”
“前几日不是劫了黑裳教的货吗,这厨娘本是个肉票,哪晓得她做菜太好吃了,二当家便把人扣下来了。”
“这种人也敢用?我看八成是奸细。”
“嗨,二当家试过她几回了,留她有两个原因。一是谈判时黑裳教准备了厨娘的赎金,若当真是安插奸细,巴不得她混进来,怎会赎她出去?二是早搜身几轮了,且时时有人看着她,她一没毒药,二没机会下毒,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桑婆婆摇摇头:“小心驶得万年船,外人都不可信。”
韦缺爪送奶奶到山寨门口,这时后面有人追来,叫住了桑婆婆。原来是二当家的四儿子韦韬,年纪不过十八,长得却颇显老成。
韦韬也将一只食盒交给桑婆婆,桑婆婆一接,只觉沉重异常。偷偷揭开盖子一瞧,银光晃眼,里面装的是银子。
桑婆婆连忙推拒,誓不肯收。韦韬只好将食盒给了韦缺爪,引桑婆婆走到一旁,溜眼周围没人,这才求道:“婆婆帮我一次!”
“老婆子只会缝衣,帮得了您什么呢……”
韦韬鬼鬼祟祟拿出一瓶药,硬塞进桑婆婆手里,压声道:“这是迷药,请婆婆今晚留在大小姐房里,趁她不注意,倒进茶水里……”
桑婆婆大惊失色:“这如何使得!”
“待事成之后,再给婆婆两倍银钱,我把缺爪放下山去,让他好好给您养老,不再过刀尖舔血的日子……”
桑婆婆面色铁青,不愿与他多言,只顾忌孙子在他手下讨生,还是好言相劝:“并非老婆子不识抬举,只是……大小姐她不是生米煮成熟饭、便认命之人!小姐性子明着顺、暗着犟,你这样干,非但得不到她,还将事情闹得难看,得不偿失啊……”
韦韬涨红了脸:“我实在没法子了!她本就看不上我,如今又来了个小白脸,俩人成天在寨里晃荡,我急嘛!”
一阵风吹过,韦韬与桑婆婆所站的山石下,藤蔓掩映的凹洞里正坐着一男一女,正是萧燕亭与阿皎。二人尴尬一笑,只望着熟睡的黑崽。
桑婆婆的声音又从上方飘来:
“哎呀,他们白家人都一个性子,这事真的不成……”
萧燕亭脑中忽然闪过电光!
他心脏剧跳,望向阿皎:“……你姓白?”
阿皎眉心一痛,怔怔遥望远方云雾,终于低下了头。
韦韬与桑婆婆不欢而散,各奔东西。萧燕亭再也忍耐不住,冲出山洞,直向寨里寻大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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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头崖上,残阳如血,缓缓落下山头。
大当家着一身白衫,迎风舞剑,婉若游龙。听闻身后脚步声,收剑回眸,笑问:“萧公子,今日玩得可好?”
萧燕亭缓步而上,来到他面前。
“大当家,还没问过你名字。”
“俗名如前尘,早就忘啦。怎么,我‘雷公’之号,不好念么?”
“‘利锁名缰,笼络许多好汉;晨钟暮鼓,惊醒无限痴人’……还记得真武殿前这两句楹联吗?”
大当家镇静自若,依旧含笑:“好句好句,发人深省,只不过萧公子究竟何意?”
萧燕亭忍无可忍:“白愁尽,你还要装到何时?”
“萧公子,你说话我越来越听不懂了。”
萧燕亭举起渊公子手札,故人笔迹,乍然**在他眼前。他的脸色,终于有一丝变化。
正当萧燕亭欲继续质问,伏龙寨中忽然火光四起,嘈杂不堪。
大当家疾步攀上高处,俯瞰山脚,只见韦家庄入山处黑旗摇曳,吼声震天,是黑裳教和韦家庄攻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