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音拱手行礼,道:“久闻白大侠英名,特来拜祭。”
老妇冷嗤:“两手空空,谈何拜祭?”
韩音失笑,向老妇坦言:“走投无路,来向白大侠问路。”
“问什么路?”
“求见陈家族长——陈太婆之路。”
“沿杨树西行第十八口井,便是陈太婆家门口。”
“今早去过,被扫地出门。”韩音不禁自嘲。
“那就不要强求。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陈家庄不欢迎任何外人。”
“婆婆可否告知缘由?”
“无可奉告。”
老妇拄杖欲走,被韩音伸手拦下。她平静心绪起了波澜,几乎愤然道:“我此番前来,为与贵村合作,剿灭伏龙山匪。为何人人对我拒之门外?莫非你们与韦家沟一样,表面与山匪为敌,实则联合山匪欺瞒官府?”
老妇一呸,用拐杖推开韩音,咬牙切齿道:“别把陈家庄与山匪相提并论!再过一百年,陈家庄亦与伏龙山匪势不两立!不欢迎你,是因为陈氏一族被欺骗、被算计得太多。你空口白牙来谈合作,还怪别人不相信你,可知犯了傲慢自大、狂妄无礼之罪?”
韩音似被点醒,追问道:“那晚辈该如何做?”
“用真心做,自然会被看到。虚情假意,便自取灭亡。”
老妇说罢,拄着陈年拐杖,一瘸一拐走下山坡。
韩音心有所感,当即离村,召来附近黑裳教所有教徒。一番吩咐后,众教徒涌入陈家庄,送面送布,嘘寒问暖。
村民们笑而纳之,却仍缄口不言。
韩音见状,寻到之前交谈过的穷婆婆家中,帮她收拾起脏乱土屋来。见炕床塌陷大半,当即砍树取木,借来锤子,将炕床修整一新。又见她锅底破洞,做饭只得侧用半张锅,桌椅橱柜、农具无一完好;油灯亦积了厚厚黑垢,火光微弱,想到一入夜她便如同瞎子独坐屋中……仰头一望,薄薄屋顶接不住风霜雨雪。忽然悲从心来。
她赶回襄阳,请来木匠、铁匠、杂工匠,带着干活的家伙什儿,从陈家庄村口第一棵杨树开始,挨家挨户修理器具。愈来愈多村民出门来围观,连田里的老汉也扛着锄头回来瞧热闹。
工匠们做着他们的活儿,黑裳教徒们亦各有所忙。会缝补的帮着女人们缝衣纳鞋,不会的就洗衣做饭,力气多的上山拾柴拾草,铺床补瓦……
几日功夫,撬开了村民的心。小媳妇、老婆婆……大家一面干活,一面拉着黑裳教徒谈天说地,教其生活诀窍。黑裳教徒亦乐在其中,许多教徒本就贫困出身,唠起前尘分外亲切。
教徒们牢记韩音嘱咐,不谈任何山匪相关,只将陈家庄村民视为亲人,相扶相依。有时村民主动提及剿匪之事,她们亦不追问,一心只想改善每户人家生计。
一夜之间,陈家庄似乎从死气沉沉中苏醒,终于焕发一缕生机。
一日,韩音与几个教徒背着干柴下山,又遇到那日墓前的严厉老妇。韩音点头致意,与她擦身而过,老妇却拉住她胳膊。
她声音依旧硬邦邦,附耳悄言:“今夜子时三刻,陈家祖屋后门,扣门三下,猫叫三声。若有人开门,你便可进。”
韩音心中一动,微笑不语,与老妇各向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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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她依约来到陈家祖屋后门,月上中天,小猫三叫。
沉重木门朝里打开,开门人是个驼背小老头,用奇怪眼神盯着她,而后高抬下巴指向里屋。
里屋内透出融融灯光,她推门而入,所见乃神像背影。绕过神像,来到屋中,方知是一间祭祖堂,祭台正中乃祖师爷塑像,往下依次陈列历代先祖牌位,每座牌位下方皆置一只香炉,烛烟缭绕满堂。
祭台之下,跪着一位身着深色厚重绣衣的老者,一根银簪盘起满头白发,闭眼垂首,双掌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韩音顺她方向一看,这才注意到众多牌位之下,还供了一柄光芒凛冽的铁剑,端正横放于木托之上。
老者并非祭祖,而在祭剑!
谁的剑?
韩音脱口而出:“是你!”
老者睁眼,眼窝凹陷,精光闪闪,正是韩音两番偶遇的严厉老妇。原来她便是陈家庄的族长——陈太婆。
陈太婆拿起地上拐杖,颤巍巍起身,与她相向而立。
韩音笑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婆婆诚不欺我。”
“哼,小丫头还是天真。你以为帮帮村里人,就能让老太婆信任了?”
“那婆婆今夜为何愿意见我?”
“因为今日之前,并未打听出黑裳教底细。打听出来了,知是友军,便同你相见。老太婆要问你一个问题。”
“婆婆请讲。”
“只是被抢劫了几车弓箭、交了几百两赎金,便要剿尽山匪,是否过度了些?”
韩音恍然大悟:“原来婆婆因此而不信我!若婆婆不提,我的确不愿透露,事关本教机密,我亦怕所托非人,遭受背刺。”
“你我所惧,原来相同。如今打消疑虑了吗?”
“荡然无存。为表诚意,我愿先坦诚相告。此番剿匪,是为……”
“嘘!”陈太婆将她打断,贴近其身,令她悄语。
“……伏龙山地处要害,又地博物丰,实乃宝地。我欲取山匪而代之,建立一个新的山寨,安置我教众多女眷。以此地为依托,壮大势力,助人助己。为天下受困女子,提供庇身之所;助天下有志女子,实现抱负,不落人后。”
“钱财如何得来?”
“靠这双手,自给自足。”韩音摊开双掌,又握紧成拳,“自古以来,女子辛苦劳作,所获却不归自己所有,在权贵商贾制定的规则下,贱卖力气与巧手。若无这层盘剥,女子何愁不能自立,实乃被逼依附男子。我倾尽所能,买铺买田,只为让天下女子劳有所得,在属于自己的地方,自由生长。教她们习武,是因这世道自古欺压女子柔弱,只有女子拳头够硬,打得男人痛,才能保护自己拥有的一切。”
“这太辛苦,还是劫富济贫来得轻快。”
“我所恨者,乃剥夺他人劳之所得,无论穷苦富贵。”她眼神坚定,声清如罄。
“都是男人的错,若女人得势,定要让男人给女人为奴为仆。”
“……”
韩音忽而沉默,想到多年在玉鼎宫耳濡目染的一切,可这阴阳颠倒,当真就对?
她缓缓而道:“这世间,没有人该为奴为仆。各司其职,天下大同。”
陈家祠堂里,灯火煌煌,散入夜空之中,如与月华相交,共同普照大地。
陈太婆语无伦次:“好,好,好好……”她话中陷阱,被韩音真诚尽数打破,没想到天地间竟真有这等人物,没想到她真的等来从小追问苍天的答案,在这垂暮之际。
这条路,千百年来,或许有人走过,却又淹于大海。韩音所作所为,或许杯水车薪,或许眨眼即逝。可无果之事,并非不可做之事。只要心有所念,无论成事与否,皆不枉此生。
陈太婆捧起祭台上的宝剑,呈与韩音观赏,目光从剑柄流连到剑身,似怀念故人。
“此剑主人是?”
“白愁尽——齐云山紫阳派弟子。”
“江湖里不曾听说过他。”
“你还年轻。他死在你出生之前,距今已二十多年。”
陈太婆放下拐杖,从满壁牌位中取下一座,一面擦拭灰尘,一面讲述往事。
“伏龙山匪,历来是官府心腹大患。二三十年前,天下还动荡着,越是乱世,山匪越是猖狂。伏龙山下的村子,个个苦不堪言。可我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乡土之情,尤难割舍,世世代代都忍过来了,没人觉得有何不对。夹缝中取一喘息,几十年人生里能过几次丰年,便一生回味,是到老的盼头。
“可有一天,一个年轻人挎剑而来,说要剿灭山匪。
“他描述了一个如梦似幻的太平世界,可没人相信。只有我那个十六岁的傻孙女,眼睛亮亮,听得痴迷。
“这个年轻人,便是白愁尽。
“没多久,他两位师弟亦追随而来。三个人,三把剑,便想荡平扎根深远的伏龙山匪。
“起初,大家都笑少年狂妄。直到他们夜袭伏龙寨,砍下十只山匪头颅,回村祭天,人们才知并非豪言壮语。村里年轻人受到鼓舞,纷纷弃田弃学,抄起农具跟随他们,誓与山匪拼个你死我活。
“阿镜——我那小孙女,深怕他们有去无回。哀求白大侠,若见势不对,千万莫要逞强,躲回村里,有密道可藏。
“白大侠却知,与山匪之战没有退路可言,要么胜要么死。若他们战败,陈家庄亦要遭殃,山匪定会赶尽杀绝、屠村报复。临走之前,将佩剑赠与阿镜防身,只握一柄锈枪杀上山去。
“伏龙寨所在山势,易守难攻。白大侠冒死攀崖而上,从后袭击,打得守山匪徒措手不及。没了守山匪徒砸下的巨石,乡兵们才得以一拥而上,顺利打进山寨。
“伏龙山上的火光,那一夜格外耀眼,恍如神明降临。
“我本抱着阿镜在村口守夜,一晃神的功夫,她便不见了。我焦急询问一同守夜的村民,他们说阿镜独自跑入了山中。
“我心急如焚,却不敢去寻,因为我肩上还担着整村的人。
“天明之际,终于听得一阵欢呼声,陈家庄的年轻人们脸上带笑、身上带血,欢喜雀跃地下山来,在父母公婆的迎接下一个个回家吃饭喝酒。
“我等了很久,才从人群末尾看见被白大侠抱在怀里、悄无声息的阿镜。当下心中一悲,只道阿镜死了!我最喜欢的小孙女,离我而去了!
“谁知白大侠走到跟前,将阿镜交还于我,面带愧色道:‘阿镜闯上山来,摔了一跤,许是撞到了脑袋,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族长快请郎中来看看。’
“我定睛一瞧,小丫头哪里有事!一张脸埋在白大侠怀里,羞得通红,眼皮一动一动的,在装睡哩!
“我扶住阿镜,邀请白大侠一同回家庆贺。白大侠客气婉拒,转身欲走,此时阿镜伸出手来,将他衣袖拉住。白大侠没有说话,脚步却跟在我们身后,一路回到陈家。
“山匪满满当当的库房,被我们一日搬空。陈家庄没过过这样的好日子,我们杀猪宰羊,顿顿吃肉,庆祝了三天三夜。
“谁知第四日清晨,三位大侠不辞而别,从此再无音讯。只留下那一把赠给阿镜的宝剑,证明他们来过。
“阿镜失魂落魄,抱着宝剑,日日坐在村口遥望。
“山匪消失的那几年,日日都是好光景。没人能忘掉那些好日子。从前劳作所得,一半交了地主官府,一半交了伏龙山匪,只余一分留给自己糊口。如今有了五分,日子真是舒服许多。
“村民们有时经过伏龙寨,见里面人影绰绰,说是闹鬼。直到几年后,伏龙山匪一夜冒出,卷土重来,大伙才知比厉鬼更可怕的那些人——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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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三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