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神殿里聚集了几个世家所有主脉的男丁,其中还有几个尚未开蒙,也跟着叔叔伯伯们来凑热闹。
大堂里并不喧闹,大家都很有默契地低声交流,只有偶尔会有几个感到无聊的小孩不由自主地发出高声尖叫来吸引面色沉重的大人。
“我们这么多人聚在这里,没有人管吗?”
姜渊鹤问姜钰火。
为了防止民众大量突然聚集可能产生的闹事可能,官府规定了超过百人的集会必须提前向官府递交请愿书,带官府审批完成后,张贴在衙门口的布告栏上直到集会结束。
姜渊鹤并没有看到过相关的布告。
“切,那种东西就是管管普通人,我们现在要做的可是整个墨川最重要的事,”姜钰火拉着这个见识短浅的二弟,向他吹嘘起来,“你看,那是孤南总督的孙子,他旁边是墨川城主的嫡长子。”
一个个陌生的面孔,无比高贵的身份,让姜渊鹤心惊的是,几乎整个墨川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聚集在了这里。
神庙中空寂得可怕,除了无上神的雕像和华丽的装饰外,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
仍然有人源源不断地从外边进来,遇到熟识的人,他们就会各自形成一个小圈子,低声交流,也会把自家此前未曾参与过的人介绍给在场的诸位,俨然是一个沉默的名利场。
姜渊鹤的眼皮跳得厉害,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因此,更加担心洛锦的情况。
直到神殿的大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外面一切可能的窥视,真正仿佛成了一座孤岛。
神殿中长明灯一步一盏,比之天上神宫之盛大有过之而无不及,燃烛垂下的泪,也是孤南万万民众打落牙齿和血吞的痛。
侍女们分立于神殿的四方角落,在同一时刻按下深藏于墙壁之上的机关。
随着轰然声响起,地面开始震动,高坐于庙堂之上的神像倏然裂开两半,神殿一分为二,从中间突出一条笔直又幽长的路来。
高悬的屋顶也往两边滑下来,在四周形成一个更稳固的监牢,而穹顶之上
主侍穿着由三千工匠日夜罗织,采买了无数金丝银线,绫罗锦绣,编制而成的天人霓裳。但他只当是普通衣裳,任由那华美的拖尾覆盖在地面上,沾染上尘灰,掩盖其光彩。
“日轮月明终究了,唯有诸天留悯爱。”
主侍清了清嗓子。
“为感念墨川守护神诸天至尊无上神对我们的庇护,我作为神庙的主持,故邀请各位前来。”
他指着那条从地下缓缓升起的宽大一字型小路,率先走了上去。
紧接着众人纷纷跟上,秋冬季节厚重的皮靴踏在光滑的大理石上,发出沉闷的空响,杂乱重复的脚步一声叠着一声,像是一锅半沸不沸的热汤。
侍女们从最边角的站位突然进入了队伍的中段,大家的脚步更加匆忙,活像是后面有什么在追赶。
姜渊鹤倒成了末尾的那个,他不动声色地抛下一些东西,在被注意到之前,缓步跟上。
腊月二十四,小年,灵谷山脉大震,百姓恐,闭门不出。
山下传来的震动让这座无比原始的密林也开始颤抖,苍劲的榕树枝干随风起伏,乌鸦从深处飞出,黑色的羽翼舒展开来,奋力逃离着这片土地。
大理石地面的缝隙里,填满了白花花的骨头碎片,随着大地的震颤筛糠一样抖动,从地底深处翻出来无数更大的骨头来,白森森的,将整个空间都映照得惨白。
除了神庙的神侍之外,众人的脸色都不好看,毕竟这样的场景实在是过于骇人听闻,就算是战场上无往不利的百夫长看见此景,或许也会肝胆俱裂。
有几个胆小的孩子吓得哭出了声,赶忙一头扎进大人温暖的怀抱里,试图用体温消弭这种直观的恐惧。
姜家人纷纷低下头,不听不看,只管脚下的路。
姜柴资的额角和后背起了一层冷汗,那些陌生的骸骨在他眼前都幻化成了一个个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旧人,她们支离破碎的皮肤下是血肉模糊的内脏、骨骼。
那些甚至称不上是身体的残骸肿胀得厉害,到处都是血迹,掩盖在白生生的骨头上,还有肥胖的蛆虫蠕动着。
那些本该如水般温和的眼眸中,如今只剩下两个鲜血淋漓的黑洞,因为埋在土里太久而有些风化。
姜柴资甚至都能够分辨出来其中某几具骸骨究竟属于谁人,他心虚又慌张,可是很快主侍曾经播散的教义占据了他心虚的理性,把他从濒死的震动中解救出来。
对,她们都是为了家族的荣耀自愿牺牲的,这是伟大的献祭,她们不会化成怨鬼来向自己索命的!
姜柴资说服了自己,获得了诡异的安宁,他再看那些散乱的尸骨,贪欲和兽性压制了那一点点的恻隐,他昂起头,支起脊骨,像一只气势汹汹的公鸡,重新走在一众姜家人身前。
侍女们开始唱起音调嘲哳的歌谣,古怪的曲调和着嘶哑沉闷又意味不明的词句,带着某种古老的野性的放浪。
姜渊鹤感觉到极其让人不舒服的压力,配合上大理石板上的几何纹路,仿佛在远望星河,又像是没入深渊。
森森的白骨一直延伸到道路的尽头,而在这尽头,并非轻易所能想象到的平坦大道,那里更像是一个墓碑。
此时的星空格外稀疏,像是银河坠着一滴滴泪,夜黑得厉害,只有那个巨大的墓碑前,还亮着一圈小小的篝火。
姜渊鹤看见了洛锦。
她空洞的眼睛凝视着墓碑上残缺的字迹,身边还站着姜家的女眷,她们排列得很整齐,没有表情,也没有动作。
那墓碑有将近四个人那么高,很难想象需要多少的人力才能够建造起这样恢宏又巨大的神迹。
“祭品们已经准备就绪了,各位大人又如何呢?”
主侍的眼神极有压迫感,当他的眼神扫过在场的众人时,没有一个人能停住瑟瑟发抖的身体。
姜渊鹤终于明白了姜柴资带他们前来此行的目的。
墨川的腊月祭居然是以活人为祭!
难怪,难怪是那样。想通了关窍,一切的不寻常都突然有了解释。
为何董青见到他们的时候欲言又止,为何林文娘的眼睛里总是有化不开的悲伤,又为何普通百姓在越近冬日的时候更加闭门不出。
主侍还在滔滔不绝地向参与的世家领袖们确认祭祀的细节,姜渊鹤的眼睛死死盯着洛锦的侧影,他看见洛锦垂在身侧的手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他才放心下来,重新观察其周边的情况。
这些侍女们重新汇合后,不动声色地分布在四周警戒,她们目光阴冷地看着众人,面无表情的样子倒是与神殿中的守卫雕像如出一辙。
“……想必这些年的富贵荣华各位一定纵情享用了,我很高兴你们都遵守了与我之间的约定。”
领头的侍女不知从什么地方捧出来一根权杖,权杖的顶上是一个精巧的头颅,被打磨得干净光滑,她半跪着将权杖递到主侍的手里,主侍停顿了一瞬,接过权杖。
“那是无上神大人降下的神祉,拥有婴头权杖的人,就是祂在人间行走化身。”
姜钰火向那根权杖投去畏惧的目光,他亲眼见识过那根权杖打在人身上的样子,坚固的头颅打在□□上沉闷作响,坚韧的脊骨也会应声破碎,而后便是满地的血迹和永无止休的哀嚎。
“化身……”
姜渊鹤轻嗤出声。
“别看这权杖朴素,它上面的头颅来自历任神女,她们美丽又高贵,被无上神大人选中,超脱了□□的苦弱束缚,得以神归天上永久侍奉无上神大人身侧。”
姜钰火对这个教宗中的一切都是那样熟悉,对于不学无术的人来说读书总是异常痛苦,但他能够滔滔不绝地对姜渊鹤分析和分享关于无上神的一切。
姜渊鹤想,对于这样的纨绔来说,他的动力究竟源自什么,是恐惧,还是贪婪?
“这位近侍大人是过去预备神女中的一个,可惜她没能中选。随着年龄渐长,她就失去了高贵的身份,但为了留在神庙侍奉,她就主动请缨成为侍女。说起来,我和她还有过婚约呢,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人家可看不上我。”
姜钰火的态度很奇怪,一边在言语中不自觉地贬低那个女孩,一边又泄露出羡慕的神色。
那侍女递过权杖后,安然又高调地站在了主侍身后,将邓主和主侍隔开。
这场可以单方面称为虐待的祭祀就这样在寒冬的夜幕下拉开帷幕。
被侍女们指挥着洗礼后的各家女眷们被自家的男人们一一领了回去。不管在此之前她们是怎样热烈活泼,亦或是刁蛮任性,现在只是一具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洛锦的拳头狠狠攥起来,她几乎要控制不住的地泄露出颤抖来。
姜渊鹤接过洛锦,牵着她的手退到了众人身后。
“这祭典太古怪了,我们三个人若是现在跳出来无异于以卵击石,还是要等外面的支援。”
姜渊鹤用气声按住了想要揭竿而起的洛锦,洛锦回给他一个幽怨的眼神,却也同样轻声道:“等等等,又是等,我们能等得,可是这些姑娘们已经等不得了,我今天非撕烂了那装神弄鬼的臭老头。”
洛锦出离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