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风岸疾步快走,脑海中盘旋着过去的阴云。
将富是他这辈子能留下的唯一一个孩子,现在将富死了,他的根也断了,百年之后,不会再有和他有着相同血脉的后裔来祭奠他。
他突然感到浑身卸力,行尸走肉一样走在路中间,过往的路人看见了纷纷躲避,就怕触了他的霉头。
平日里这条通达宽阔的大道好像突然间变得狭窄,充满了灰蒙蒙的瘴气,把自己挤压得几乎无法呼吸。
将风岸摇摇头,不,不对,他的状态不对!
他抬起左手按压在经脉上,缓慢跳动的脉搏与寻常无异,但将风岸一瞬间就起了鸡皮疙瘩,他被下毒了!
这毒来得蹊跷,将风岸有一瞬间的慌神。
从今日白日开始,他就事事不顺。
云天赐和潘曳来的斗争由来已久,常常是你胜我半招,我打你两下。只是这段时间以来潘曳来难得强硬,动用了雷霆手段将云天赐的势力暂时连蒙带骗赶出了碧海城。
而将风岸又不得潘曳来喜欢,因此做事便处处掣肘。
他原本拜访了青城山的几位大师,想托关系将将富送去修身养性,于是在珍馐阁设下宴席,专门款待贵客。
可谁曾想,一向靠谱的珍馐阁是食材也出了岔子,做点心的大师傅也摔伤了手臂。
将风岸想为几位大师倒茶,那茶壶嘴竟也脱落下来,打在了其中一位的手上。
一场宾主尽不欢的宴席下来,关系没拉进,反倒在几个贵客心里留下了坏印象。
事后虽然珍馐阁的掌柜出面道歉,又是将此前所有账单全免了,又是向将风岸保证后续若有需要,一定在所不辞。
这掌柜也是天音阁里的小头目,和将风岸一介白衣江湖客还是有着地位上的区别,将风岸能怎么办,只好赔笑硬撑。
而后便是噩耗传来,将风岸急急赶往光华阁,巨大的火焰笼罩着雅阁,宛如那时的大火,好像永远也不会停歇。
将风岸捂着心口推开宅院的大门,屋内的暗格里还有些宝贵的药丸子,虽说有些暴殄天物,但此时也只能拿它用来应急。
可是推门而入的一瞬间,被改变的宅院布局,倒塌的水井,还有拦腰截断的盆栽松树,明显被人踩过的堂阶,都在告诉将风岸一个血淋淋的现实,有人入侵了这里。
而这位不速之客在看到将风岸的身影后,施施然从屋里走出来,她手里还握着一瓶呛白瓷器的药瓶。
“药王谷的神仙丹,真是好东西,可惜了,你也用不上了。”
将风岸眼睁睁地看着那女人手掌向下一翻,于是那陶瓷瓶铮得一下与地面相碰,青石板上瞬间开出一朵白色的花来,她又往前一步,狠狠用脚碾过露出来的带着草药芳香的小药丸。
“竖子尔敢!”
将风岸眦目欲裂,痛呼出声,而此番急火攻心之下,血气愈发翻涌,他噗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黑血来。
“我有何不敢?”
洛锦一步一步地逼近将风岸,长靴在石板上踏出恍若阎王敲门一样的清脆咚咚声,她表情肃穆,眼睫半阖,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你,你究竟是谁?”
将风岸体力不支,颓然瘫倒在地上。
东方亮起一抹霞光,毒素翻涌模糊了视线,现在就着那一点蒙昧的晨光,他终于看清了来人。
“是你!怎么会是你?”
他大骇,已经顾不上翻涌而上的疼痛,翻了个身,想要往外爬,一边爬,一边大声呼叫。
可是看在洛锦眼里,就是将风岸忍不住栽倒下去后,直愣愣地躺在地上开始抽搐,一边抽搐,还一边嘟囔着什么。
她走到将风岸身旁,蹲下来,凑近他,嘲讽道:“你可是将风岸啊,孤舟一把刀,放在二十年前谁见你不是低眉顺眼。再看看你现在,不过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灵犀丸,就能将你折磨成这个样子。”
“灵犀丸?”
将风岸的耳边开始充斥着无数过往死在他刀下的亡魂的声音,他们咒骂着想要将他拖入地狱,他忽然感觉身体好重,而灵魂却很轻。
“是啊,你奉命把这东西用在他们身上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被它杀死。”
洛锦垂眸,本就清冷疏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她的眼睛里却泄露出巨大的悲恸来。
她不可怜将风岸,但是她没有想到,再次见到他,竟与以前已是天壤之别。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将风岸还想拖延时间,只要等到天亮,他的侍从会在寅时三刻前来述职,届时就会发现不对,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激起她的仇恨,让她折磨自己而不是直接杀死自己,只要能撑下来,就能够反杀回去。
他曾经赢过她们,给予了她无尽的梦魇,尽管已经十五年过去,他还是要赢!
“你以为,激怒我就可以活下去吗?”洛锦从心口处的衣襟里拽出来一把前端破损卷了刃的匕首,“看,我会时时打磨它,所以,就算过了这么多年,它还是锋利如初。我不会折磨你,我没有这样的爱好。”
将风岸自知大势已去,却仍是不甘心。
“为什么,明明我们都已经赶尽杀绝了,甚至我都曾经一度接近了大宗师的境界,我合该享受世人万千崇拜和恐惧,你就应该烂在泥里,”将风岸痛苦地闭上眼睛,低沉咒骂道,“你要下地狱的。”
“我会的,但是在此之前,你们一个也别想跑。我会一遍遍向神佛祈愿,祈愿你不要老死,因为你们,每一个,都必须要得到应有的代价!”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地,那柄前尘往事里的匕首直直地插进将风岸的丹田,他最后听到的一句话是,我和你的仇到这里结束了。
是结束了,他感到一瞬间的钝痛,之后,就陷入了无穷无尽的虚无的梦魇中。
洛锦拔出匕首,血在一瞬间呲得老高,就像一簇温热的火焰。
她把匕首放在死去的将风岸身边,依旧留下了那个只有她们看得懂的画纸。
天光大亮,夜风的寒凉彻底褪去,在初升的阳光下,洛锦终于滴下泪来。
将风岸之于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庞然大物来说,不过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棋子。
而她就是要通过将风岸的死亡,告诉那个野兽,她回来了,尽情忏悔吧,她绝不原谅。
对于琴娘子和姜渊鹤的处置,冯管事心里直犯嘀咕,一来对这两个普通小百姓,杀就杀了,但碍于将风岸的面子,因此必须要有一个能够承担他怒火的存在,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活着的折磨远大于轻而易举的赐死。
况且等他们抓到瑶娘子,还需要这二人来辨认,因此,冯管事大手一挥,将他们二人先囚禁在柴房中。
“我们现在怎么办,等死吗?”
琴娘子从窗口间的小缝隙里飞快地观察了一眼外面的守卫,叹气道。
“别着急,快了。”
姜渊鹤老神在在地坐在柴火堆起来的矮凳上,因为太过无聊,他甚至开始动手搭建一张壮观的柴火大桌。
“你倒是心大,你都不怕你老大不来救你吗?”
琴娘子在经历了最初的担惊受怕和失落叹息后,也开始摆烂,翘着二郎腿躺在柴火堆上,为了保护自己娇嫩的肌肤,她还把昂贵的披帛垫在身下,丝质的披帛很快就被柴火上的木刺扎得穿孔,让琴娘子好生心疼。
“老大?”这个奇妙的称呼让姜渊鹤感到有趣,“她一定会来救我的。”
姜渊鹤不知道,但他相信洛锦,这种相信和长久相处中生出的羁绊不同,它是突如其来的,仿佛穿堂而过的山风,仿佛汹涌澎湃的山洪。
这对姜渊鹤来说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诶呦,还她一定会来就我的,酸死我了。不过真羡慕你们,瑶娘子,哦,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就这样叫她了,她好厉害,举手投足之间,颇有一副武林高手的样子。你小子看起来也不错,像是话本里那种忠心耿耿的侍卫。”
琴娘子是一个讨厌安静的人,虽然她和王生不熟,但性格大咧咧的她十分自来熟地单方面成为了王生的朋友。
“侍卫也行,至少比先前的身份好点儿了。”
姜渊鹤自我安慰道。
“你先前什么身份?”
琴娘子被勾起了好奇心。
“秘密。”
姜渊鹤完成了柴火堆大作,而同一时间,他随张麻子前往管事嬷嬷的屋子时留下的纸条也被光华阁派来抓捕洛锦的人搜查到。
纸条传回上层,这下,他们终于亲眼见到了这个销声匿迹多年的图案。
“是他们,是他们的亡魂回来了,我们该怎么办?”
光华阁的地下暗城里,明面上的掌柜和实际上掌控着光华阁的神秘人站在一起,那几个管事跪在下方,几个人看着搜到的东西发愁。
“不行,这件事不能再传出去了,更不能让上头的人知道我们竟然放走了人。我如今做到这个位置,付出的心血何其之多,怎么能被这不明不白的鬼神只说付之一炬。”
“……大人,那您说该当如何?”
掌柜和管事齐齐望向神秘人。
“好说。只要最后开口的是我的人,那我何尝不能把白的说成黑的?”
神秘人一声令下,从黑暗中跳出来几个身形轻盈的黑衣人,他们瞬间起身,同时控制住几人,而后动作干净利落地抹了几人的脖子。
“抱歉了,和我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们,要怪就只能怪你们运气太不好了,这件事情上头的人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们也知道,只有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他将双手反握在身后,对着为首的黑衣人吩咐道:“把他们几个处理了,再易容成他们的样子。”
神秘人只知道,这个所谓的墨水涂鸦与十五年前的一桩旧案有关,那几个掌柜管事的,了解得甚至比他更少,但他们的唯一共识就是此物必不能再次现世。
无论是谁,出于什么目的将它搬到台面上来,不管是想给我们警告,还是来向我们复仇,你必须马上找到罪魁祸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主人。神秘人带着这样的命令回到碧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