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话说的……倒是奇怪,”月尽欢见方策一口一个老家伙,言语间没有半点尊敬的意思,不禁好奇地问道,“虽说你不是黄家之人,但是对黄家两位长老怎么这么不客气?你这口气倒像是……若只是你倒也罢了,为何连黄澈似乎也对二人颇有防备?”
方策笑了笑,没有回答月尽欢的问题。
月尽欢只以为方策这是又要卖关子,正要追问,却被王度出言打断:“别问了,他们和黄家的内部恩怨不是我们眼下需要深究的——当务之急是查清黄骋虎此宴的真实目的。”
王度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月尽欢总觉得王度这是在帮黄澈和方策遮掩什么,但抿了抿嘴,没再往下问了。
毕竟王度总不可能是黄家的内线吧?那就随他吧。
方策见月尽欢放过了自己,偷偷擦了把汗,随后带头小心翼翼地弯着腰踩着屋檐到了那窗户下,然后……他一屁股坐在了那里。
月尽欢和王度看他跟回了自家一样逍遥自在,忍不住在心里直翻白眼,但两人看了两眼,还是学着他的样子坐在了窗户下——原因无他,今晚月色太好,若是三人站在包厢之外,人影说不定会映在窗户上。反倒是如果坐下,既能节省体力,又能隐匿行踪,一举两得。
屋檐的瓦片白日里晒得温热,哪怕现在也还有残存的余温,坐着倒是舒服。三人坐定之后,不约而同地竖起了耳朵,一门心思偷听起了屋子里的状况。
…………
此时的屋内,黄骋虎正看着面前的五个人,满心的无可奈何。
应付完了楼下那些江湖人之后,他散了散酒气便来到了这间房,他早早就将屋里的几位迎了进来:这几人都是有身份的人,以黄家的体量也需要小心应对——其中一人更是大有来头,黄家招惹不起。
黄骋虎忍不住看了看自己右手边身着金纹玄衣的男子,这便是那位招惹不起的大人物了,身后还跟着个背负着长剑的护卫——此次设宴按理来说不允许护卫跟随,但是这位公子却浑不在意,直接带着人进了屋……而自己也不敢说什么,生怕他翻脸走人。
毕竟这位大爷本来就是自己死缠烂打请来的,要是因为这点小事挥袖而去,那不就麻烦了?
忍不住叹了口气,黄骋虎看向了左手边,那边坐着的是个秀气的青年,来自京城姜家的姜明。这人是自己和二长老计划中相当重要的一环,目前看来这小子还算好说话,美中不足的就是此人颇有点自命不凡的意味,让黄骋虎喜欢不起来,但为了大计,也只能忍耐了。
剩下两人自从进了屋子,十成精力恐怕有六成之多放在了互相身上:这两人一人身着紫衣,一人身着粗布,就坐在靠近门口的两个位置上,两人的视线都牢牢黏在了对方身上,似乎相互忌惮得很。
对于两人这水火不容的模样,黄骋虎倒是一点都不惊讶——毕竟这两人在一起,和老鼠遇到猫没什么区别。紫衣服的男人是华州府同华镖局的副当家华卢,而粗布衣的男子……咳,则是把持着华州通向泰州必经的那几座山头的山匪头子之一,潘朴。
同华镖局是华州最知名的镖局,业务遍及华州以及周边诸州。虽然华卢作为二当家很少亲自押镖,大多数时候都在四下联系生意,但对潘朴这号人物的大名也有所耳闻:同华镖局的镖师与潘朴的手下们斗智斗勇已非一次两次,双方关系实在说不上融洽。这一次两人阴差阳错地坐在了同一张桌上,自然会互相戒备。
光是将这一桌子人凑在一起,就已经花了黄骋虎和黄行龙不少心思。但虽然只有区区四人,却让黄骋虎觉得比楼下乌泱泱的江湖人还要难应付,黄骋虎甚至忍不住在心里埋怨起了黄行龙:自己哪里应付得来这么麻烦的事情,一开始自己打算推让给黄行龙,他却说华州府情况不明,非他去不可,自己这才勉为其难答应,谁知道会这么麻烦。
一桌子人形狐狸,身上散发的都是斤斤计较的算计味儿——一群人和自己喝酒吃菜倒是热切得很,但每当自己想要谈论正事,就总会有其中一人跳出来打岔,硬是不给自己说正事的机会。
方才外面有声音的时候自己去看了看,顺便看了看月亮:按照月亮的位置估算,这晚宴只怕最多还能持续半个时辰——不能再温吞着周旋了,哪怕生硬一点也已一定要把正事敲定。
黄骋虎定了定心神,清了清嗓子:“诸位也吃了些东西了,不如我们切入正题吧。”
坐在桌边的四人都没说话,吃菜的吃菜,喝酒的喝酒。谁都没有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仿佛没人对黄骋虎要说什么感兴趣。
可若是细细观察,就能发现几人虽然看着各自忙着,耳朵都竖了起来,手上也慢了些。这些人都想要听听黄骋虎到底要说什么:先前不断岔开话题并不是不感兴趣,更多还是为了争夺主动权……在谈判桌上,有所求之人才更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
从这一点上看,黄骋虎着实落了下乘。他一上桌就是一副迫切的模样,几乎一刹那就被四人打上了可以拿捏的标签,随后更是一直在对话中处于下风。
若是换成黄行龙在此,黄家一方就不可能这么被动,说不定直到现在,黄行龙还在悠哉地和几人聊天饮酒,正事却半个字不提。
可惜没如果,在场的是黄骋虎,也已经开了口:“方才我在外间所说的那些事情,诸位应当也听到了……”
“慢。”华卢难得从潘朴身上挪开了眼,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无奈地盯着黄骋虎,幽幽开口说,“黄大长老,若是你想要用方才在楼下糊弄那些江湖人的话术对付我们,那我建议您还是免开尊口,省得贻笑大方。
“噗呲。”坐在华卢正对面的姜明听了华卢的话,忍不住笑了出来,随后附和了起来,“这位大哥说的倒是不错,黄长老你的话用来糊弄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人绰绰有余,但对于我们就只能当笑话听了——我也不多问,你所说的那些,到底有几句真话,朝廷真的针对黄家出手了吗?”
语气戏谑,却在“针对”二字上用了重音。
屋子里一时之间没人说话,华卢、姜明和黑衣男子心里早就有了答案,而潘朴……他根本就不在意答案到底是什么,也不在乎真相是什么。
“哈哈哈,我先前的说法确实有些夸张的成分。”黄骋虎被两人一通抢白,笑得有些尴尬,“不过……也只是细节上大多是推测罢了,朝廷忌惮黄家不是我们的幻想,我所说的迟早会发生。”
听到了“迟早”二字,黑衣男子难得抬起了眼帘瞥了黄骋虎一眼,嘴角露出了一丝带着嘲讽的笑意,却正好被他举杯的手遮掩住了。
“……黄长老,我可是因为收到阁下的书信,说有生意谈我才特意从华州府赶来的。”华卢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快,“可到了华州也有五六天了,这桩生意的详情你一点都没说,让我不禁怀疑是否真的有这所谓的生意存在。”
华卢说着站起了身子:“今夜的酒菜确实不错,过几日百草大集结束之后,在下再寻个好地方做东,以报这一餐之恩——不过今日,还请恕我无礼,先行离开了。”
说罢,华卢作势就要朝着屋外走去,姜明就这样饶有兴致地看戏,而黄骋虎着急慌忙地站起挽留:“阁下留步!”
华卢的步子慢了些,却不曾停下。
“你就让他走吧。”潘朴趁着几人闲聊,一口酒一口菜快活得很,脸上因醉意潮红,毫无形象地打了个酒嗝,“嗝……他明显是个懦夫,连跟我并肩而坐都不敢——唔,落座后悄悄把凳子朝那边那个死人脸挪了不下十次,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想坐人腿上去呢。”
华卢站定转身,脸上满是被人揭穿的恼羞成怒:“你胡说,我分明只是因为坐着不舒服才调整了一下位置,何曾像你所说的那样刻意远离你?”
“你看,急了。”潘朴哈哈大笑,朝着黄骋虎使了个眼色。
黄骋虎爷投回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黄骋虎曾在潘朴落魄的时候伸手相助过,俗话说“仗义多为屠狗辈”,这潘朴自那之后就常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黄骋虎一把——这次还好把他请了来,不然华卢若是执意离开,自己真不一定能拦得住。
要是华卢离开,那就是起了个头,这些人只会一个接一个的离开,让自己全盘计划落空。
但眼下华卢站住了脚,就还有挽回的机会。黄骋虎连忙走了过去,一边安抚着华卢,一边将他拖回了位置上,嘴上还解释着:“诶,华兄你看你这不就着急了?我所说的这桩生意涉及到的不只是你,还有这几位,那我当然是等到诸位聚在一起,我才好细谈这桩生意了?”
华卢先前也不过是故作姿态,被黄骋虎一拽,他半推半就地就坐了回去:“呵,既然如此,现在人总算全了吧?我实在算不上一个有耐心的人,还请阁下有话快说!”
黄骋虎还能如何,自然是再三答应。
“嗝,不过我也早就好奇了,为何今日黄大长老要将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聚在一起。”潘朴嘴上说着好奇,但却暗暗地将话头又递给了黄骋虎,“我和这位华二当家自不用说,家中斗了也不止一次两次了,你把我们一同请了过来,难道不怕我们打起来?”
“这小子我没听过也没见过,但是看在是黄大长老客人的份上,我也就不说什么了。”潘朴轻蔑地看了一眼姜明,姜明这才意识到潘朴说的是自己,脸色立刻就难看了起来。
而潘朴嘴像是没把门似的,也不打算放过桌上的最后一个人:“最奇怪的还是这个,脸冷冰冰的像个死人,也不知道什么身份,竟然还随身带了个护卫,真是,大有来头啊。”
大有来头四个字,说的抑扬顿挫,显然是调侃多余感叹,贬义多于褒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