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燕归尘咬牙切齿:“列经纬,你到底要干什么?”
列知府悠悠然坐下:“不干什么——请小姑娘来看看热闹,见见世面罢了。”
“你把我当傻子呢?”燕归尘气笑了,“别说你我这在风暴中心的人了,如今梧城风云变幻,便是寻常路人都能察觉。我本来还盘算着,等百草大集那天寻个借口把小丫头留在城里避风头,你倒好,还想给她发邀请函?”
“如此盛事,燕兄这样打算,未免有些暴殄天物了吧?”列知府呵呵一笑,“这次的百草大集,实在是个涨见识的好机会,外人怕是挤都挤不进来,你竟然还想着把尽欢推出去?”
“不过是个买卖药材的市集,你也好意思说是盛事?我倒是想听听你要怎么说,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呵呵。”燕归尘不以为意地说。
“一来,百草大集乃是中原数一数二的药材交易机会,”列经纬不知是没听出燕归尘话语中的嘲讽,还是刻意无视了,掰着指头就一一为燕归尘解释了起来,“燕兄或许不知,为了吸引有本事的医者为我解毒,我曾放出不少珍惜药材作为悬赏——其中泰半可都是在往年的百草大集上入手的。今年我也提早打探了,光是那些我熟识的采药人处,就已经有好些百年难遇的好药了。错过这一遭,尽欢恐怕是要错失大饱眼福的好机会啊。”
“那算什么。”燕归尘撇撇嘴,“阁下莫非以为,我辈修习岐黄之术非得要亲眼看见那些药材才能学习不成?我竹沥观中的药典数不胜数,收纳了天下所有草药的记录。尽欢虽然年纪轻轻,但是她已将观中药典尽数通读,绝不会看错哪怕一种药材。如果你所说的好处只有这个,那你不妨就此打住,也好省些口舌。”
“好好,那么第二宗好处。”对燕归尘的话,列经纬不以为忤,又摆出了一根手指,“既然药材看不入眼,那么不妨看看人?”
“百草大集,医者云集,难不成你燕归尘就这么自信,天下医者皆不如你?”列经纬嘲讽的一笑。
这话已不是自信,分明是自负了。燕归尘自然不敢这般大放厥词,黑着脸咬了咬嘴唇。
“这一类盛事,最是利于年轻人结识人脉。”列经纬淡淡说道,“你应该也不想让尽欢日后独自在外时天地茫茫,举目无亲,无亲无故无挚友吧?”
燕归尘咬着牙,狡辩道:“大集上认识的人,不过是泛泛之交,又不知根底,日后怎能放心托付?”
“难不成你和你的那些至交好友,包括尽欢的母亲,都是见了面就一见如故,当场磕头拜把子?”列经纬听了燕归尘的话,倒像是早就准备好了说辞,言辞如刀,让燕归尘无言以对,“若无初时相遇相知,何来日后生死之交?”
“……这点不牢你费心,我在江湖上相交甚广,故人之后也已长成,都是颇有可取之处的少年英才,不必特意在百草大集上为尽欢建立人脉。”燕归尘态度虽有所松动,却仍坚持不让月尽欢出席百草大集。
“好好好。”列经纬微微有些恼了。如果他年轻些,比如还在混朝堂的年岁,这会儿恐怕已经拿出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引经据典,将燕归尘骂的体无完肤仍不自知。
但是燕归尘对他有救命之恩,和月尽欢又是师徒关系,不看僧面看佛面,列经纬只能强压怒火,说:“既然如此,我这还有最后一宗好处。”
“你说。”燕归尘暗暗松了一口气,这列经纬实在是有两把刷子,换成自己恐怕支吾半天也就只能说出他口中那第一宗好处,列经纬却不假思索就能拎出这么多门门道道。
不愧是在大理寺出来的人——口舌功夫实在了得。
燕归尘也隐隐有些担心,列经纬花这么多心思劝自己,这是摆明了态度,想要让月尽欢去百草大集啊?
列经纬到底有何用意,这是否与肖青那条小狐狸的算计有关?是他个人的想法,还是在朝廷的角度上,这样的结果更加合乎利益?
自己身为月尽欢的师傅,不得不防,不得不想。百草大集眼看即将成为朝廷和黄家之间冲突的战场,我们师徒这般无门无派的江湖人,万一被卷入其中,只怕要引来数不清的麻烦。
列经纬却不知燕归尘心中已转过这么多念头,只是自顾自说:“百草大集……呵,燕兄你也不是什么毛头小子,我不用和你避讳太多。自古以来有利益之处,便会有冲突有阴私,百草大集也不例外:采药人,买药人,各种利益团体……还有你最为忌讳的黄家和朝廷——这些人都会为了自己能够攫取更多利益,动用各种手段。除了黄家的事情算是额外戏份,其他的竞争和争斗在我促成百草大集之后就一次又一次的上演——胜者常有,常胜者无。这般世间百态虽显丑陋,却实乃磨砺后辈的良机,如此机缘,你不动心?”
燕归尘闻言,原本不想让月尽欢涉足百草大集的想法不可抑制地动摇了起来:列经纬说的不错,有这般终生万象,年轻人看了之后只怕是会很快成熟起来。尽欢在山中的这些年有自己在侧栽培,无论是武学还是医道都已是青年人中的翘楚,可唯有这阅历一项还大有不足。先前带她赴武林大会,本欲令其见识江湖险恶,好教她心生警惕,断了出山的念头,结果却完全没能如自己所愿。
难不成真是因为自己年老,看到一切都只能看到背后的阴私,从而生厌,只想隐居山林;而月尽欢朝气蓬勃,哪怕看着同一片黑暗,她总能从中看出一丝美好,反而心生向往?
月尽欢反而更像自己出山游历了,弄得自己没办法,只能佯装没有办法解除蛊毒,逼着她和自己一道走一趟苗疆,给自己多一些应对的时间。
燕归尘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列兄这三寸不烂之舌,我确实比不上半分——如果我口才有列兄一半那么好,不知道能少去多少纷争。”
“哦?因为你可以靠口才化干戈为玉帛?”
“不。”燕归尘呵呵一笑,“我能直接把对方气死,省得动手。”
列经纬默默闭了嘴,自己何苦来哉——偏要接这话茬?
“话都说到这里了,我也不和列兄遮掩什么了。”燕归尘站起身子走到门边,背手站着,“我自然知道这百草大集之于医者,不亚于武林大会之于武者。对于尽欢这样的年轻人,初出江湖能去这样的地方见见世面,对她而言有百利。”
燕归尘的话戛然而止。闻言,列经纬眼睛一眯:常言道,有百利而无一害。燕归尘偏偏在这里断了俗语,显然是不认可这“无一害”的部分。
眼珠一转,列经纬就明白了燕归尘的担忧:“燕兄是否担心,黄家在百草大集上的动作,可能会对尽欢有损伤?”
燕归尘看了一眼列经纬,点了点头,却忽略了对朝廷的担忧。
列经纬默然,自己这几日和侠义阁虽然已经各自动用手段为百草大集做着准备,但是那一日究竟会是什么情形,自己也说不准。
黄家蛰伏多年,只怕憋闷得不轻,等到自己的手段落实,恐怕更是要疯狂——在这样的前提下,自己实在不敢拍着胸脯保证月尽欢的安全。
毕竟在黄家看来,自己病情好转和这对师徒脱不开关系,若是真的到了刀兵相向那一步,黄家对一个弱女子出手泄愤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事情也未必会那么糟糕。”列经纬想了半天,干巴巴的说了这么一句。
“但你也不敢说,绝不会有意外发生对吧?”燕归尘笑了笑,笑意却泛着苦涩,“可是,就算是只有那么一分一毫风险,我也不想让尽欢去冒。”
“燕兄是否对尽欢有些过度保护了?”对于燕归尘的态度,列经纬有些无奈,“你又能庇佑尽欢到几时呢?”
“到我不能庇护的那一日。”燕归尘的话倒是斩钉截铁,没有一点犹豫。他抬起了手,不知道在看什么:“你我都是尽欢的长辈,我也是少有机会这样交流……还请你对接下来的话保密,千万不要让尽欢知道。”
列经纬隐隐觉得自己可能要听到什么隐秘了,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燕归尘。
“十年前,我从得知了尽欢的父母有性命之危,从华州一路赶去。披星戴月,日夜兼程,最终抵达时却还是晚了一步。她家中已经是血流成河,火光冲天,尽欢的父母竭力抵抗,在众人的围攻之下实在不敌。”
燕归尘神色淡漠,眼中确是满满的不甘:“我见状不敢有半点留手,全力施为之下,逼退了敌人,也为他们一家三口留出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尽欢的父亲因为要分神保住尽欢母女,受伤最重,说了两句话就撒手人寰。尽欢的母亲虽然好一些,但是也是油尽灯枯之象。而尽欢……虽得父母保护,在争斗中她还是受了重伤。”
燕归尘的手指在脖子上抹了抹:“……中了封喉一剑,还好这孩子颇是有些福分,堪堪避开了喉间的要害,不至于失血致死。但是咽喉间留下了伤口,也影响了她的声音。”
列经纬回忆了一下,月尽欢的脖子确实有一道狰狞的伤口,不禁叹了口气:那伤口十分狰狞,几乎可以说是破相——容貌虽然不是女子的必需品,但是也是最为珍贵的东西之一了。
更何况尽欢还是个青葱少女呢?
“我得了她父母临终的叮嘱,带尽欢逃出生天。”燕归尘似乎用尽了力气,深深吐吸了一次,似乎是想将心中的憋闷一起吐出去,“你猜猜她父母的叮嘱到底为何?”
列经纬突然被问,不敢贸然回答,而是思考了起来,如果是自己,自己会叮嘱些什么。
燕归尘这一问却不是打算让他作答的,只是稍顿了顿,燕归尘就说话了:“他们说,让我将尽欢带出去之后,助她忘了过去,平安一生就好。”
燕归尘转身盯着列经纬,生怕他听不懂,重重说道:“平安一生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