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尽欢听了列云天的话,沉默了。
月尽欢前些日子和杨大娘一起包青团的时候,听杨苞聊起过她弟弟的事,当时杨苞还颇为不忿。也因如此,昨日自己想起杨树似乎是杨大娘胞弟时还犹豫了一番,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杨大娘这件事。
在月尽欢看来,如果二人关系不好,杨大娘知道杨树的死讯之后不说放鞭炮庆祝,至少也不会太过伤神。只是看眼下的情况,似乎和她的预想大为不同。
沉吟片刻,她点了点头:“那我和大娘聊聊,一会儿再来找你?”
“好。”列云天叹口气,“来都来了,我就去隔壁陪陪文兄——你稍后直接来找我吧。”
月尽欢默默点头,没再说什么,自己朝着柏家的院门走了过去。
院门虽然还开着,但是出于礼貌,月尽欢没有推门直入,而是敲了敲门。
从院门敞开的缝隙中,月尽欢悄悄看了一眼院里:杨大娘呆呆坐在小板凳上出神,哪怕是敲门的声音也没能博得她哪怕一瞥。
倒是柏杨听到了声音,走出来看看情况。他走出杂物间的门,看到月尽欢站在敞开的院门之外,有些不明所以:“月姐姐你来了?门都开着呢,您直接进来不就好了?”
“哈哈,不请自入总是不好。”月尽欢走进了院门,小心翼翼绕过了杨苞走到了柏杨旁边小声说,“你娘这是?”
柏杨挠了挠头,也小声回答着月尽欢的问题:“刚才列大哥过来找我娘,不知道说了什么,我娘大叫了一声“啊”之后就成了那样。之后列大哥自己离开,我去问我娘怎么了。我娘突然激动起来,把我赶到了杂物间里去……之后就是姐姐你敲门我出来看看情况了。”
柏杨面露担忧之色:“月姐姐,您说列大哥到底说了什么才让我娘这么反常?是不是我爹他的身子又……”
“别瞎想。”月尽欢轻拍柏杨的后背,“我师傅的医术可厉害了,不会出事的。你先回去忙吧,我来跟大娘聊聊。”
笑呵呵地看着柏杨一步三回头地回了小杂物间,月尽欢的脸色也沉了下来,露出了遮掩不住的担忧:原本以为杨苞和她弟弟没什么感情,但现在看来,只怕自己完全猜错了。
将柏杨赶到杂物间里的奇怪举动,恐怕也是杨苞担心自己失态,会吓到孩子吧。
站在原地思忖了片刻,月尽欢最后还是选择单刀直入,抓了个小板凳在杨大娘对面坐下,月尽欢轻声说:“师姐,师姐?”
见杨苞还是没反应,月尽欢索性伸手摇了摇杨苞。
杨苞沉浸在思绪中,神魂不知道飞到了几重天外。但是被月尽欢这么一晃,还是不由自主从沉思中脱离了出来:“烦不烦啊,别晃……啊!月姑娘?”
月尽欢往常和杨苞说话的时候,杨苞都是一幅温和的样子——这下子倒是见到了她未曾展现给自己的一面。
也解释了为什么柏杨这么怕他自己娘亲。
月尽欢有些好笑:“师姐,你想什么呢,跟师妹说说呗。”
杨苞面露难色,揉了揉脸,似乎想让自己清醒些:“诶哟……还是算了吧,不是什么吉利事,听了晦气。”
杨苞深深叹了口气:“月姑娘你可是有什么事?”
月尽欢摇了摇头:“没什么事,就是经过的时候看你在院子里发呆,和你平时的样子……差的有些大,我一时担心,就走进来看看师姐你的情况。”
“谢谢妹子,姐没事儿。”杨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妹子是个有本事的人……不用在姐这样的人身上费这么多心力。”
月尽欢见她实在嘴硬,啧了一声:“师姐,您是不是不把妹妹当自己人?”
说着月尽欢就摆出了一幅神伤的表情:“也是,妹妹太年轻了,姐姐自然是看不上的。”
“罢了罢了,那我便先走了,以后也不来碍杨姐姐的眼。”月尽欢说着就站起了身子,作势要走。
月尽欢自然是演的,但是杨苞此刻心绪不宁,哪里有那么多心思分辨真假?她只以为月尽欢真的是一片真心不得回馈,现在伤心不已要离开。杨苞赶忙拉住了月尽欢,把她拽回了板凳上:“妹妹你这是什么话,纵然要说看不上什么的,那也是姐姐攀不上妹子这样的高人啊?”
杨苞叹了口气:“真不是我不把妹妹你当自己人——只是我实在不想让坏消息坏了妹妹的好心情罢了。”
月尽欢又是好一通安慰,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能直说,花了好一番功夫,杨苞这才开口,准备说一说。
“妹妹可记得我之前跟你提过,我爹娘在我十几岁时又得了一个儿子?”杨苞慢慢说着,“方才列捕头过来通知我,说那个人,我的胞弟,去世了。”
“姐姐是在为了那人伤心?”月尽欢暗自松了口气,开口说了就好,总算是一个宣泄口,随后将自己的疑惑也问了出来,“我原本以为姐姐对那人没什么感情的,怎的这么……”
这么一副失心落魄的样子。
毕竟那人自出生就夺走了父母的关注,更是成了二老剥削杨苞的理由。杨苞私奔后这么多年也不见那杨树认真寻找过杨苞的踪迹——作为外人,月尽欢怎么看都不觉得这两人互相间能有多少感情。
“不瞒妹子你,我……我也不知道。”杨苞呵呵苦笑,“哪怕时间倒退回今早,你要是跟我开玩笑说,我弟弟没了,我只怕是要哈哈大笑,也跟你开玩笑说我要放鞭炮敲锣打鼓地庆祝一番——只是列捕头告诉我,他真的没了之后,我就突然觉得,不真实,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月尽欢静静听着,没有插话,任由杨苞一句一句将自己的心思说出来。
“笑是肯定笑不出来的,毕竟这是我的最后一个血亲,哦,柏杨也是,但是两者是不一样的。”杨苞坐在小板凳上抱着腿,身子前后慢慢晃着,“杨树代表着我和父母之间的最后一点关联,如今他去了,我只觉得过往的一切,不管是好是坏,全都一起消散了……心里也空落落的。”
“但是你说我难过吧……”杨苞定住了身子,伸手看了看手臂上的疤,那是当年杨树发火留下的,“我也只觉得他活该。不知道自己上进,也不知道自己踏踏实实挣口饭吃,而是为黄家为虎作伥,最后被卷了进去,也不得善终。”
“太可笑了,每次我心里升起‘他死的活该’这种想法的时候,我又总是会想起来他小时候。”杨苞哈哈笑着,“那个时候我爹娘忙于生计,对我也没那么苛刻,我对这个弟弟还有那么些爱怜之意。每一天都是我带着他,吃喝拉撒,衣食住行,都是我来——说是他姐,其实干的都是他娘的活计。”
杨苞的笑声越来越大:“如果没有他帮我积攒经验,柏杨出生的时候我们夫妻两口子不知道要手忙脚乱成什么样子。这么说来,柏杨还得谢谢他这个舅舅呢。”
“但是我辛苦把杨树那臭小子拉扯大之后,怎么就都变了呢……他们三个一起欺负我,要把我压榨干,还要把我嫁出去换钱。”杨苞脸上没有残存一点笑容,全都转成了茫然,泪水也逐渐从眼中滑落,连成一线,“不是都说祸害遗千年吗,他、还有他们,怎么就都死了,怎么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杨苞的泪水逐渐有失控的架势:一滴滴泪水落下,在她面前的青砖上留下了一点一点水痕。月尽欢见状,赶快从怀里掏出了一方帕子递了过去。
杨苞也不客气,接过了帕子,随后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悲戚,猛然放声大哭。许是先前列云天告知她死讯的时候她因为震惊泪水来不及流出,全都封存在泪腺中,这一下放开了限制,泪水顿时如同决堤般涌出。
月尽欢和她聊了几句,不仅让她意识到了对胞弟去世的哀伤,更是无意识间触动了她内心深处的悲恸:这泪水中并不仅仅是对于杨树死去的感伤,还有对父母不公的愤懑,对弟弟从小享受着优待的嫉妒,对自己无私付出却没能收获一点感激的埋怨。
多年感情,一朝得以宣泄,实在是一件好事。哭过一场,告别过往,日后才不会时不时心有戚戚。
不过片刻间,杨苞面前的青砖已经像是被雨水冲刷过似的,湿了一片。
月尽欢悄悄挥了挥手,遥遥将扒着杂物间门框朝外看的柏杨又赶了回去:杨苞性子要强,要是自己的孩子看到她哭成这样,日后不知道她要别扭多久。
月尽欢也没刻意开导杨苞什么,杨苞自己就像是竹筒倒豆子一样,边哭边说。话语从一开始的清晰可闻,渐渐变成了分辨不清的呓语。
月尽欢倒也无所谓,她知道杨苞此时的话并不是说给她这个过客听的,而是杨苞自己说给自己听的——她只需要倾诉,并不需要安慰。
这一通发泄后,往事一笔勾销,她也能向前看。
看着口中碎碎倾诉着的杨苞,月尽欢心中不禁升起了一丝羡慕:同样是亲人逝去,杨苞可以痛哭一场,痛快骂出来。自己却只能饮下泪水,压下愤懑,期待着不知道是否能够到来的,自己可以放肆发泄的那一天。
……………………
几乎过了半个时辰,月尽欢才终于从柏家的小院里走了出来。
杨苞哭得累了,柏杨也张望了不知道多少次。自己怕杨苞哭多了反而有害,只好悄悄点了她的睡穴,又叫来柏杨把她扶回去睡一觉……希望一觉睡醒她能自在些。
月尽欢锤了锤酸麻的双腿:这小板凳坐个一会儿半会儿的还好,坐久了血液不畅……自己又在杨苞对面,人家哭的正开心,自己怎么好意思站起身子踢踢腿活动身子?
结果就是,她不得不一直正襟危坐,完事站起来的时候,她好险没有左脚绊右脚,把自己摔进旁边的井里去。
杨苞平日里看起来风风火火暴躁得很,还是没逃出女人是水做的这一条铁律啊。月尽欢看着自己湿漉漉的腿面,胡思乱想着。
坏了,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列云天是不是还在隔壁。
挪动着步子走到了隔壁的院子,月尽欢推门就进。
上次见到的两个小丫头依然在这里伺候着。只是这一次的她们俩不止有了两个小板凳,甚至还有个放了瓜子茶杯的小案几。
月尽欢眼角跳了跳,看了两眼案几,又看了两眼两个小姑娘。
两个小姑娘被月尽欢看的有点不好意思,站起身子对着月尽欢行了个礼:“姑娘,少爷在里面等您呢。”
见月尽欢的眼睛不住地朝着案几飘过去,其中一个小姑娘颤颤巍巍端起了装瓜子的小盘,问:“姑娘您要来些吗?”
月尽欢一刹那感觉自己像是个抢小孩子零食的大恶人,这小丫头为什么觉得自己是想要吃他们的零食呢?
自己只是觉得她们这样有些不妥,忍不住看了两眼而已——她们俩这么自在,真的不会被惩罚吗?
“不了……你们自己吃就好。”月尽欢从嘴里挤出一句话,便绕过二人进了屋子。
进屋一看,列云天坐在桌前背对着自己,正不知道在干什么。
听到月尽欢进门的声音,列云天转过身,手里还抓着一捧瓜子在嗑着:“总算来了,大娘好些了?”
等了半天也没听到月尽欢说话,列云天嗑着瓜子一脸疑惑,眼睛朝上一瞥:“咔……呸,你怎么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