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少林寺的钟声悠远沉静,涤荡着白日的喧嚣。
沈清弦被知客僧引至寺内一处僻静的禅院歇息。
禅院名为“听竹”,院内果然修竹成林,夜风拂过,沙沙作响,更添幽静。房间陈设简朴,一桌一椅一榻,一盏青灯,一方蒲团,与她青云山听松小筑的清冷意境颇有几分相似。
她刚在榻上盘膝坐定,尚未入定,便听得门外传来熟悉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大师兄,你睡了吗?”是李双压低了的声音。
沈清弦轻叹一声,起身开门。
李双端着一个木制棋枰,两盒棋子,俏生生站在门外,眼巴巴地望着她。她身后不远处,赵霖也跟了过来,脸上带着些许无奈。
“大师兄,长夜漫漫,寺里又没什么消遣,我们下盘棋好不好?”李双不等沈清弦回答,便灵活地从她臂弯下钻进了房间,自顾自地将棋枰摆在桌上。
赵霖在门口拱手,解释道:“大师兄,小师妹非要过来,我担心她打扰你清修,所以……”
“无妨,进来吧,赵师弟。”沈清弦侧身让赵霖进来,顺手掩上房门。
灯光下,李双熟练地摆开棋子,黑白分明,她执黑先行,落子飞快,带着她一贯的跳脱。沈清弦执白,落子沉静,如她的人一般。赵霖则静坐一旁观棋,目光却不时掠过沈清弦沉静的侧脸,欲言又止。
几手过后,李双便开始心不在焉,手指捻着棋子,眨着眼问道:“大师兄,你说那柄纯阳古剑,最后会交给谁啊?方丈大师今天话里的意思,好像很属意你呢!”
沈清弦拈着一枚白子,凝视棋盘,并未立刻落下,只淡淡道:“神物择主,非同儿戏。方丈大师与诸位前辈自有考量。”
赵霖终于忍不住,眉头微锁,低声道:“大师兄,我……我总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哦?赵师弟有何看法?”沈清弦抬眼看他。
赵霖组织了一下语言,缓缓道:“那镇远镖局的周镖头,偏偏在我们赶路时出现,又恰好被我们所救。他护送的,偏偏是失踪数百年、恰好能克制幽冥教的纯阳古剑。而此剑对执掌者要求如此苛刻,放眼当今武林,年轻一辈中,似乎……似乎唯有大师兄你的太清罡气与平日展现的心性气度,最为符合那至阳至正、无垢无瑕的描述。这一切,环环相扣,未免……未免太过巧合了些。就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一步步将大师兄你,推到这纯阳古剑面前,推到这风口浪尖之上。”
李双闻言,也放下了棋子,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赵师兄,你是说……有人故意设局?是针对大师兄吗?可是……谁能算得这么准?连周大叔遇险,我们恰好路过都能算到?”
沈清弦默然不语,只是将指尖那枚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一角。棋子与枰面相触,发出清脆一响。
赵霖的疑虑,何尝不是她心中的惊涛?
从花无影持清慧师叔信物上山,到黑煞门劫镖,周世忠吐露实情,再到少林寺中,纯阳古剑现世,天鸣方丈似有若无的期许……
这一连串的事情,看似合理,细思之下,就像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而线的另一端,似乎正系在她的身上。
是谁在幕后推动?目的何在?是为了助正道获得克制幽冥教的神器,还是……另有所图?比如,借此机会,揭穿她这“无垢无瑕”的少掌门,实则是个惊天谎言?
若真是如此,那幕后之人对她青云派、对她沈清弦的秘密,究竟知道了多少?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要借大师兄之手,铲除魔教呢?”李双试图往好的方面想,但语气也带着不确定。
沈清弦摇了摇头,目光掠过跳跃的灯花,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缓缓道:“是巧合也好,是局也罢,纯阳古剑关系重大,确是克制幽冥教的希望所在。我等既入此局,便需谨守本心,见招拆招。赵师弟的疑虑,我记下了,此事暂且勿要对旁人提起。”
“嗯,我们都听大师兄的。”李双用力点头,似乎只要大师兄在,便没什么好怕的。
赵霖也郑重点头:“我明白,大师兄。”
棋局终了,自然是沈清弦胜了。李双嘟着嘴收拾棋子,赵霖起身告辞。
送走二人,禅院内重归寂静。
沈清弦却再无睡意,她推开窗户,任由带着竹叶清香的夜风涌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
远处,藏经阁的轮廓在月色中巍然耸立。
明日,天鸣方丈是否会正式提出让她尝试执掌“纯阳”?她又该如何应对?
正凝思间,鼻尖忽然掠过与这佛寺檀香格格不入的海棠花香。
沈清弦心头猛地一跳,霍然转头,只见对面禅院屋脊的飞檐之上,不知何时,竟慵懒地斜坐着一个绯红身影。月光如水,勾勒出她曼妙的剪影,她手中似乎也拈着一朵花,正遥望着她这边,见沈清弦望来,她抬起手,轻轻一挥,随即身影如红云般悄然滑下屋脊,消失在黑暗里。
仿佛只是一个无声的问候。
又像是一个神秘的提醒。
沈清弦扶着窗棂的手,微微收紧。
花无影……她也在这少林寺中。这一切,与她,与百花楼,又有什么关联?
夜更深了。
竹影摇曳,映在窗纸之上,如鬼如魅。
沈清弦正对窗凝思,忽听得院中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停在了禅房门外。
“笃笃笃。”三声轻响,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沈清弦眉头微蹙,此时已近子时,谁会来访?她收敛心神,沉声问道:“何人?”
门外传来一个略显清冷,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柔媚的女子声音:“昆仑派弟子,玉玢,特来拜会沈少掌门。”
昆仑派?沈清弦心中一动。
日间在达摩院中,似乎见过几位昆仑派的女弟子,皆是一身素白,气质清冷。这玉玢之名,她隐约有些印象,似乎是昆仑派“玉”字辈的佼佼者,曾随其师叔在几年前的一次武林聚会中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只觉此女剑法凌厉,性子也颇为冷傲,并未深交。
她深夜独自来访,所为何事?
虽觉诧异,但同属正道门派,沈清弦不便拒之门外,遂整了整衣袍,确保并无失仪之处,上前打开了房门。
月光如水,倾泻在门外女子身上,果然身着昆仑派标志性的月白劲装,身姿窈窕,面容姣好,眉眼间带着昆仑弟子特有的几分冰雪之意,正是曾有过数面之缘的玉玢。
“玉玢师姐,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见教?”沈清弦侧身让开,语气平和,不失礼数。
玉玢却不进门,只是抬眼凝视着沈清弦,那双原本清冷的眸子,在月光下竟泛起一丝奇异的光彩,似是挣扎,又似是决绝,她忽然向前踏出一步,两人本就相距不远,这一步踏出,几乎要贴到沈清弦身前。
沈清弦下意识地欲后退半步,以示避嫌。
不料,玉玢的动作快得出奇,伸出双臂,竟不由分说地环住了沈清弦的腰身,投入了她的怀中。
温香软玉陡然满怀,沈清弦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她自幼以男儿身示人,谨守礼教,除了年幼时被李双拉扯衣袖,以及前几日被花无影那般诡谲地贴近外,何曾与女子有过如此亲密接触?更何况是如此投怀送抱?
脸颊紧紧贴在沈清弦胸前,感受到那瞬间僵硬的身躯和骤然加快的心跳,玉玢仰起头,眼中水光潋滟,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沈师弟……自那年华山论剑,见识过师弟的松风剑技与……与人品风姿,玉玢便……便再难自持。听闻师弟今日抵达少林,我……我实在按捺不住心中思念,这才冒昧前来……”
她话语中的情意,表露无遗。
沈清弦只觉一股热血直冲顶门,耳中嗡嗡作响,胸前被对方紧紧贴住的地方,那层层束缚之下隐藏的秘密,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所揭穿,让她一时竟忘了运功挣脱,双手悬在半空,推拒不是,不推也不是,生怕动作过大,更引起对方疑心,“玉玢师姐!你……你这是做什么?快快放手!”
玉玢仿佛豁出去了,双臂箍得更紧,吐气如兰,带着一丝幽怨:“沈师弟是嫌玉玢唐突么?还是……心中早已有了他人?是那位整日跟着你的李双师妹,还是……还是那个穿着红衣的百花楼女子?”
她这话语,三分真情,七分试探,目光紧紧锁住沈清弦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沈清弦心乱如麻,强自定神,运起太清罡气,一股柔和的力道自体内生出,轻轻将玉玢震开一步,自己也趁势后退,拉开了距离,“玉玢师姐,请自重!你我皆是武林同道,沈某敬重昆仑派侠义,还望师姐莫要行此……失礼之事,损及两家清誉!”
玉玢被沈清弦内力震开,踉跄一步站定,脸上血色褪尽,她定定地看着沈清弦,见对方眉宇间唯有凛然正气与被人唐突的愠怒,并无半分她所期待或恐惧的旖旎之情,更无任何心虚慌乱之态。
她咬了咬下唇,忽然垂下头,低声道:“是玉玢……冒犯了。沈师弟果然是……坐怀不乱的真君子。”最后“真君子”三字,说得极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
说罢,她不再多言,转身,白影一闪,便已消失在院门外的竹林小径之中,来得突然,去得也突兀。
夜风穿过竹林,带来阵阵凉意,吹拂在沈清弦滚烫的脸颊上,她站在原地,久久未动,胸臆间气血翻涌,方才那一幕带来的冲击远胜于白日里面对纯阳古剑时的压力。
她缓缓抬手,抚上自己的胸口,那里,心脏仍在剧烈地跳动,隔着层层束缚,仿佛要挣脱而出。
这玉玢的深夜到访,投怀送抱,当真只是一时情迷?
还是……如同赵霖所疑虑的那般,是这偌大棋局中,又一着试探她这“至阳至正”、“无垢无瑕”的青云少掌门的棋子?
若真是试探,那幕后执棋之人,心思之深沉,手段之莫测,实在令人胆寒。
她抬头望向对面那早已空无一人的屋脊,花无影方才那惊鸿一瞥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
这少林寺,如今当真是龙潭虎穴,步步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