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与花 第7章 第 7 章

又行了数日，沿途所见，江湖人物明显增多，大多行色匆匆，面带忧色，方向皆指向嵩山。气氛愈发凝重，连最活泼的李双也安静了不少。

这日午后，远远便望见少室山雄伟的轮廓矗立于天地之间，苍松翠柏掩映，殿宇楼阁依山而建，气象万千。

待到山门前，只见“少林寺”三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山门外，知客僧林立，更有不少手持棍棒的武僧巡逻，戒备森严，远胜平日。

沈清弦一行人递上拜帖，知客僧验看无误，见是青云派少掌门亲至，不敢怠慢，连忙引着他们入寺。

引路的知客僧道：“方丈大师与各派前辈正在达摩院中商议要事，吩咐下来，若青云派沈少侠到了，可直接请往达摩院。”

达摩院位于少林寺深处，环境清幽。

院门敞开，尚未踏入，便觉一股沉凝肃穆之气扑面而来。院中古柏参天，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光点。大殿内，数十人或坐或立，气息悠长，目光锐利，显然皆是内家高手。

主位之上，一位身着大红袈裟、白眉垂颊、面容慈和却自具威严的老僧盘坐蒲团，正是少林方丈天鸣禅师。他左侧下首，是一位身着玄色道袍、头戴偃月冠、面容清癯、三绺长须飘洒胸前的中年道长，乃是武当派掌门师弟，以剑法内力闻名江湖的“流云剑”凌霄道长。右侧则是一位鹑衣百结、身材魁伟、乱发如戟的独目老者，腰间挂着一个朱红葫芦，手中拄着一根碧绿如玉的竹棒，正是丐帮帮主“独目神丐”冯镇岳。他身后还站着几名背负布袋的丐帮长老，神色精悍。

此外，殿内尚有十余人，看服色气度，应是诸如峨眉、昆仑等尚未遭幽冥教毒手，或虽受损但根基尚存的门派掌门或代表，个个面色凝重。

沈清弦等人的到来，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晚辈青云派沈清弦，奉家父之命，拜见天鸣方丈，见过诸位前辈。”沈清弦上前几步，躬身行礼，声音清越，举止从容，虽年纪轻轻，但在众多前辈高人注视下，丝毫不露怯色。

天鸣禅师微微颔首，面露和煦笑容：“沈贤侄一路辛苦，清虚真人可还安好？”

“有劳方丈挂念，家父一切安好，正在闭关修炼太清罡气，未能亲至，特命晚辈致歉。”

凌霄道长抚须道：“沈师侄年纪轻轻，气度已是不凡，清虚道兄有后矣。”他目光温润，落在沈清弦身上，带着些许欣赏。

冯镇岳独目精光一闪，声若洪钟：“小子，你爹那个老牛鼻子没来，派你这娃娃来，是觉得这事不够大吗？”他语气虽冲，却并无恶意，更像是长辈对晚辈的调侃。

沈清弦不卑不亢，再次躬身：“冯帮主言重了。家父正值神功突破关口，实难分身。晚辈虽资质鲁钝，亦知江湖大义，愿尽绵薄之力。”

冯镇岳哼了一声，没再说话，独目中却闪过一丝赞许。

这时，众人的目光自然落在了紧随沈清弦身后，背负木匣的周世忠身上。

周世忠连忙上前，单膝跪地，双手将木匣高举过头，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镇远镖局周世忠，奉故主‘铁掌仙’骆老爷子遗命，护送此匣至少林，呈交方丈大师！骆老爷子……他，他一家老小，已于月前尽丧于幽冥教‘血屠’之手！临终前命我务必将此物送到！”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铁掌仙”骆天明，乃是江南武林名宿，一手“混元铁掌”威震江湖，其家族亦是江南武林的中流砥柱之一，竟也遭了幽冥教毒手。

天鸣禅师长眉微颤，低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骆老施主悲天悯人，舍身护道，老衲感佩。”他起身，郑重接过木匣。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木匣之上，殿内落针可闻。

天鸣禅师将木匣置于中央香案上，与凌霄道长、冯镇岳对视一眼，三人同时点头。天鸣禅师运指如风，在木匣几个不起眼的机括处连点数下，只听“咔哒”一声轻响，匣盖缓缓开启。

刹那间，一股灼热的森然气息自匣中弥漫开来，仿佛有无形的剑气充斥殿宇，让靠近的几人肌肤隐隐刺痛，呼吸都为之一紧。

匣内衬着玄黑色的丝绸，宛如深邃的夜空。里面静静躺着的，是一柄连鞘长剑。

剑鞘长约三尺，通体呈暗紫色，材质非金非木，触手温凉，上面雕刻着繁复无比的日月星辰纹路，以及一些早已失传的古老云篆符箓，纹路之中，隐隐有细微的金色流光缓缓游动。剑格不是寻常样式，而是做成了一对收拢的羽翼形态，翼尖拱卫着一颗棱角分明、色泽深沉的琥珀色晶石，晶石内部封存着一小簇跳动的金色火焰。

整把长剑并未出鞘，但那沛然莫御的煌煌正气与隐而不发的凌厉剑意，已让在场所有用剑之人感到自身佩剑似在低鸣，心生敬畏。

“这是……”凌霄道长身为剑法大家，感受最为敏锐，他瞳孔骤缩，死死盯着那剑鞘纹路，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这气象……这符箓……莫非是……失传近三百年的道家降魔圣器——‘纯阳’？！”

“纯阳古剑？！”冯镇岳独目圆睁，纵然他惯用棍棒，也听闻过此剑大名，“传说中前朝纯阳真人采首山之铜，融太阳精金，汇浩然正气所铸，专破天下邪魔外道，诸法不侵的神剑？不是早已随纯阳真人飞升而不知所踪了吗？”

天鸣禅师神色无比凝重，小心翼翼地将“纯阳”古剑略微抬起，取出下方的一卷色泽暗黄、隐隐透出金丝的帛书。

帛书以银朱书写着数行铁画银钩的古篆，字迹间蕴含着一股中正平和、却又凛然不可侵犯的意志。

他低声念道：

“幽冥诡道，源自西域，其功阴毒，引地脉阴煞、九幽死气入体，蚀经断脉，惑魂乱神。然邪不胜正，阴不压阳。‘纯阳’乃天地正气所钟，内蕴至阳至刚、破邪显正之无上伟力，正是一切阴邪功体之终极克星……”

“然欲激发‘纯阳’内蕴之神威，需以至阳至正、精纯无瑕之内力，催动此卷所载‘纯阳引煞诀’，于敌酋行功周转，阴煞汇聚丹田之瞬，以自身为引，导‘纯阳’剑气直贯其功体核心，化其阴煞，焚其邪元，根基立毁……”

“……尤有甚者，‘纯阳引煞诀’非同小可，非仅需心志纯阳，无垢无瑕，更对修行者之元阳根基有严苛要求：‘此诀以至阳为基，元阳未泄之身，方可引动纯阳本源，与神剑共鸣无隙。若元阳有亏，如器有隙，纵内力精纯，心志坚毅，引动至阳剑气入体时，亦如江河溃堤，轻则经脉尽焚，重则……阳竭神灭。’”

“……简而言之，非但需心性光明磊落、内力至阳至正，更需是元阳未泄的童子之身，三者缺一不可，万不可轻试……慎之！重慎之！”

念罢，殿内一片肃然。

这希望之路，不仅布满荆棘，更似一道悬于崖壁的独木桥，将绝大多数人拒之门外。

“至阳至正、精纯无瑕的内力……心志纯阳，无垢无瑕……还需是元阳未泄的童子身……”凌霄道长喃喃自语，“内力与元体之要求，或可寻得。但这‘心志纯阳，无垢无瑕’八字，重逾千斤啊……人心非石，孰能无惑？面对幽冥教主之威，手持‘纯阳’之重，谁能保证灵台始终澄澈如镜，毫无波动？”

冯镇岳盯着那柄暗紫色的古剑，感受着那煌煌正气，独目中闪过渴望，但更多的是自嘲：“他娘的，这剑……好强的正气！但老子这性子，自己知道，火爆起来自己都怕，心性这关就过不去。更别提老子年轻时……嘿，早他娘的不是童男子了！这神剑，看来是与老子无缘了。”

一时间，殿内不少高手面面相觑，或有叹息，或有苦笑。内力修为或可苦练，心性磨砺或可坚持，但这“童子身”一道，对于许多早已成名立万、甚至开枝散叶的江湖豪杰而言，却是无法回溯的硬性门槛。

天鸣禅师将帛书小心卷起，与“纯阳”古剑一同轻轻放回木匣，合上盖子，那弥漫殿宇的凌厉剑意才渐渐平息，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内众人，在凌霄道长身上停留，凌霄道长微微摇头，示意自己虽修道，但并非童子身。

他又看向几位少林修习易筋经有成的长老，几位长老神色肃穆，有的微微颔首，有的则眼观鼻鼻观心，最后，落在那位身姿挺拔、周身气息最为干净纯粹、最有可能符合那严苛元阳之体要求的青云派少掌门身上时，停顿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沈清弦下意识地避开了天鸣禅师的目光，微微垂下眼睑，宽大衣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指尖冰凉，那柄近在咫尺的“纯阳”古剑，此刻在她感知中，散发着灼热的光芒，让她自惭形秽。

太清罡气确是至阳至正，青云派剑法亦讲究“清”、“正”二字，她外在表现出的气度更是无懈可击。甚至，她这“男子”之身，在世人眼中，也必然是符合那“元阳未泄”之条件的……

可是，她内心深处那最大的秘密，那日夜不休的伪装，那对真实身份的迷茫……这重重心绪，与那“心志纯阳，无垢无瑕”的要求，何止天壤之别。

她……

真的能握住这柄代表至阳至正的神剑，不被其浩然正气所反噬吗？

天鸣禅师白眉微颤，目光在沈清弦身上停留片刻，缓缓道：“纯阳古剑乃道门圣器，择主极严。老衲观沈贤侄气息清正，太清罡气已得清虚真人真传，正是至阳至正的路子。不知贤侄可愿一试？”

殿内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沈清弦身上。

沈清弦心头剧震，面上强自镇定，躬身道：“晚辈修为浅薄，恐难当此重任。纯阳古剑关乎天下苍生，当由方丈大师或凌霄师叔这等德高望重的前辈执掌，方为稳妥。”

她话音未落，一旁李双忍不住插嘴：“方丈大师，我大师兄的剑法可厉害了！而且他从小在山上清修，最是洁身自好不过了！”

“双儿！”沈清弦低斥一声。

天鸣禅师微微一笑，目光慈和：“剑法高下尚在其次，纯阳剑最重心性。老衲观贤侄眉宇间正气凛然，周身气韵澄澈如秋水，正是修炼‘纯阳引煞诀’的上佳人选。”

他顿了顿，又道：“贤侄不必过谦。青云太清罡气乃玄门正宗，与纯阳剑同出一源。若贤侄都不能驾驭此剑，天下恐难寻第二人。”

“晚辈……”沈清弦张了张嘴，喉咙干涩。

便在此时，一直沉默的花无影忽然轻笑一声，曼声道：“方丈大师好眼力。沈少掌门的确是人中龙凤，不过……”她话锋一转，眼波流转，“这等神物择主，终究要看缘分。强求不得，强求不得啊。”

天鸣禅师深深看了花无影一眼，合十道：“花楼主言之有理。既然如此，此事暂且搁下，待老衲与凌道长、冯帮主细细商议后再定。”

“不过贤侄既来少林，不妨在寺中小住几日。达摩院中藏有不少道家典籍，或对贤侄修行有益。”

这话说得温和，沈清弦却听出了不容拒绝的意味。

她只得躬身道：“谨遵方丈法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