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林间鸟雀啁啾,将众人从浅眠中唤醒。
简单用了些干粮清水,一行人便再度上路。
周世忠一马当先,引着众人穿行于山林小径,他背上那个长约三尺、宽约一尺的陈旧木匣,以牛皮绳牢牢缚住,随着马背起伏,显得格外沉实。
李双自昨日便对这木匣好奇不已,此刻并骑在周世忠身侧,一双妙目时不时瞟向那匣子,脸上堆起甜甜的笑容,声音软糯地问道:“周大叔,您这镖一路定是辛苦极了。我看您对这木匣子宝贝得紧,连睡觉都抱在怀里,里面定是了不得的宝贝吧?是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还是价值连城的珠宝呀?”
周世忠是个粗豪汉子,哪里经得住这般娇俏少女的软语相问,尤其李双眼神清澈,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更让他难以硬起心肠呵斥,脸上掠过一丝为难,呵呵干笑两声,含糊道:“李姑娘说笑了,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具体是何物,老周我也不甚清楚,只知需亲手交到方丈手中,不敢有失。”
“哦……”李双拖长了语调,有些不甘心,眼珠一转,又道:“周大叔您刀法那么好,一定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大侠!这趟镖如此重要,托付给您的人,定然也是对您极为信任了。我听说镇远镖局威震关洛,您一定是局里的顶梁柱吧?”
她这番马屁拍得不着痕迹,周世忠闻言,脸上不禁露出几分得色,捻须笑道:“李姑娘过奖了。周某在镖局混口饭吃,承蒙总镖头看重,兄弟们抬爱罢了。至于托镖之人……”他话到嘴边,猛地警觉,打了个哈哈,“乃是一位故交,名讳却不便提及了。”
李双见他不肯松口,小嘴微撅,但旋即又展颜笑道:“没关系啦,反正到了少林寺就知道啦。周大叔,等到了少林,您办完了正事,可得给我们讲讲您走镖遇到的趣事呀!”
周世忠见她不再追问,松了口气,连连点头:“好说,好说。”
沈清弦在一旁默默听着,对李双的小心思了如指掌,却并未阻止。花无影则策马跟在稍后,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在看一出有趣的折子戏。
晌午时分,烈日当空,众人终于走出山林,上了官道。
远远望见道旁挑着一面杏黄旗,上书一个“茶”字,乃是一处简陋的茶摊。
几根毛竹撑起个草棚,下面摆着三四张旧木桌,此时已有几个行商模样的人在歇脚喝茶。
“在此处歇歇脚,饮杯茶再赶路吧。”沈清弦开口道。众人自是同意,纷纷下马。
茶摊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汉,见几人气度不凡,连忙殷勤招呼。众人寻了张靠边的桌子坐下,要了几碗粗茶,并些胡饼、卤豆干之类的简单吃食。
几口温热的粗茶下肚,驱散了不少疲乏。
邻桌几个行商的谈话声隐隐传来。
“……听说了吗?前日里,江南的金刀门王家,前些日子也被幽冥教给挑了!墙上留了个黑色的鬼火印记,满门上下,百来口人,没一个活口!惨呐!”一个胖商人唏嘘道。
“何止金刀门!”另一个瘦高个压低声音,“连嵩山派都在他们手上吃了亏,折了好几个好手。如今这江湖,真是多事之秋啊!”
“唉,这世道,关外有鞑子虎视眈眈,关内阉党横行,如今江湖上又出了这么个魔教,真是不让人安生。”第三个商人叹道,“听说京城里,九千岁的气焰更是嚣张了,东厂番子比锦衣卫还横,动不动就拿人抄家……”
“嘘!慎言!慎言!”胖商人连忙阻止,紧张地四下张望。
沈清弦默默听着,端起粗瓷茶碗,啜了一口略带涩味的粗茶,天盛末年,朝纲败坏,边关不宁,江湖动荡,这便是他们这一代人必须面对的局面。
李双对这些朝堂大事不甚关心,她的注意力全在周世忠始终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个长条木匣上,她咬了一口胡饼,又凑近周世忠,悄声道:“周大叔,你看那些人说的幽冥教那么厉害,他们会不会也来打你这木匣的主意啊?您可得千万小心!”
周世忠面色微变,强笑道:“姑娘放心,老周省得。”
休息了约莫半个时辰,众人再度启程。
如此昼行夜宿,又走了两日,一路倒还算平静,并未再遇到黑煞门拦截。周世忠对李双的旁敲侧击,始终守口如瓶,但态度越发和蔼,显然对这娇俏活泼的少女颇有好感。
这日傍晚,行至一处岔路口,路旁有间简陋的面摊,一口大锅热气腾腾,香味飘出老远。
众人决定在此用过晚饭再找宿头。
面摊老板是一对老实巴交的夫妇,手脚麻利地给几人端上热汤面。
李双捧着面碗,小口喝着热汤,忽然对周世忠道:“周大叔,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您这木匣子会发光哩!里面是不是放着夜明珠什么的呀?”
周世忠正吸溜着面条,闻言差点呛到,哭笑不得:“李姑娘,你这梦做得……匣子里就是些寻常物事,不会发光。”
“真的吗?”李双眨着大眼睛,满脸不信,“那为什么我总觉得它好像在呼唤我一样?周大叔,你就给我看一眼嘛,就一眼!我保证不告诉别人!”她扯着周世忠的衣袖,轻轻摇晃。
周世忠被她摇得心慌意乱,面红耳赤,一个大老爷们,对着这般撒娇卖痴的少女,实在是硬不起心肠拒绝,他张了张嘴,眼看就要松口。
“双儿。”沈清弦淡淡开口,“莫要胡闹,周镖头有重任在身,不可打扰。”
李双见大师兄发话,这才悻悻然松开手,小声嘟囔:“不看就不看嘛……”
花无影在一旁慢条斯理地挑着面条,悠悠道:“小妹妹,有些东西,知道得越少,活得越长久。周镖头背负的,恐怕不只是宝物,更可能是催命符呢。”
她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周世忠却听得身躯一震,看向花无影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惊疑。
沈清弦瞥了花无影一眼,心知她所言非虚。
这木匣如同漩涡中心,越是接近少林,风险越大。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膝上的松纹剑,目光扫过官道尽头那即将沉入地平线的落日余晖。
——
残阳彻底隐没于山脊之后,暮色四合,官道上行人渐稀。前方视野尽头,依稀可见几点灯火,像黑夜中寥落的星辰。
“前方应是白马驿,”周世忠扬鞭指道,“是个大镇甸,必有客栈投宿。”
众人精神一振,催马前行。
果然,不过一盏茶功夫,便见一座颇具规模的镇甸卧于道旁,青石垒砌的牌坊上,“白马驿”三字依稀可辨,虽已入夜,镇内主街上仍有些许灯火,酒旗茶幌在晚风中轻轻摇晃。
寻了一间门面最大、名为“吉顺”的客栈住下。客栈掌柜见几人气度不凡,连忙亲自招呼,安排了楼上几间干净的上房。
沈清弦要了相邻的四间房,自己住中间,左侧是李双,右侧是赵霖与周世忠,花无影的房间则在走廊另一头,与她相对。
如此安排,自是出于谨慎,便于照应。
安顿好马匹行李,众人下楼在大堂用晚饭。点了几个家常菜肴,虽不算精致,但热气腾腾,足以慰藉奔波一日的辛劳。
李双捧着饭碗,眼睛却时不时瞟向周世忠放在身旁条凳上的那个木匣,忍不住又开口,这次换了策略:“周大叔,这一路多亏您引路,省了我们好多麻烦呢。我看您对这匣子寸步不离,定是极重要的东西。我听说书先生讲,有些神兵利器自有灵性,会择主而事,会不会是里面的宝贝跟您有缘,才托付给您的呀?”
周世忠扒饭的动作一顿,苦笑着摇头:“李姑娘,你这小脑瓜里尽是些稀奇古怪的念头。老周我是个粗人,只晓得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缘分不缘分的,可说不准。”他顿了顿,或许是连日相处,戒心稍减,又或许是李双的纯真让他心生感慨,压低声音道,“不过……此物确实非同小可,关系甚大,甚至可能牵扯到如今江湖岌岌可危的正邪之势。”
他此言一出,连沈清弦和花无影都抬起了头。
沈清弦放下筷子,沉声道:“周镖头,莫非真与幽冥教有关?”
周世忠面色凝重,点了点头,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声音压得更低:“不敢瞒少掌门,托镖的故人临终前透露,此物或许内藏克制幽冥教那诡异武功的关键……或是其某个致命弱点的线索。如今幽冥教肆虐,江南武林凋零,正道式微,此物若能送至少林,由方丈大师与天下英雄参详,或可成为扭转局面的契机。”
他这番话信息量极大,众人一时默然。
花无影纤指轻叩桌面,若有所思:“幽冥教武功诡异,教主南宫锦麾下四大护法,‘血屠’、‘毒仙’、‘鬼手’、‘影魅’,各怀绝技,江南三帮七派覆灭之快,令人咋舌。如今中原武林,除少林、武当底蕴深厚,尚能自保,以及你们青云派因地处川西偏安一隅外,也就只有北地的丐帮,因弟子众多,耳目灵通,总舵又隐秘,还未遭其正面打击。可称之为当今四大支柱,亦不为过。”
她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对江湖局势了如指掌。
沈清弦微微颔首,接口道:“花楼主所言不差。少林乃武林泰斗,执正道牛耳。武当与吾派同属道门,源远流长,太极剑法与太清罡气各有千秋。丐帮弟子遍布天下,消息最是灵通,打狗棒法与降龙十八掌刚猛无俦。吾派立足川西,剑法求‘正’、‘清’二字,虽偏居一隅,亦不敢忘匡扶正道之责。”她说到此处,语气虽平淡,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
这正是当今武林,在幽冥教肆虐后,硕果仅存、足以领袖群伦的四大门派格局。
周世忠叹道:“正是如此。故而这木匣,万万不容有失。否则,江湖正道只怕……唉!”他重重叹了口气,未尽之语,众人皆明。
李双听得脸色发白,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敢再胡乱打听,默默扒着饭,只是偶尔看向那木匣的眼神,多了几分敬畏。
饭后,各自回房。
沈清弦先去了周世忠与赵霖房中,仔细检查了窗户门闩,又低声嘱咐赵霖多加留意。
赵霖郑重点头:“大师兄放心,我省得。”
她又来到李双房中。小师妹正对镜梳理着长发,见沈清弦进来,立刻放下梳子,迎了上来:“大师兄!”
“夜晚警醒些,莫要睡得太沉。”沈清弦叮嘱道,见她有些不安,语气放缓,“也不必过于担心,有我们在。”
李双用力点头:“嗯!有大师兄在,我不怕!”她看着沈清弦清俊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忍不住道:“大师兄,那个花无影……她好像知道很多事,但她来历不明,我们真要一直跟她同行吗?”
沈清弦目光微动,想起林中那一幕,以及花无影那些意有所指的话语,心中复杂,面上却不露分毫:“她武功高强,且似对幽冥教有所了解,眼下同行,利大于弊。你只需记得,莫要轻易招惹她便是。”
安抚好李双,沈清弦回到自己房中。
她没有立刻睡下,盘膝坐于榻上,将松纹剑横于膝前,默默运起太清罡气。
内力如涓涓细流,在经脉中循环往复,滋养着连日奔波带来的细微损耗,也将日间听到的纷乱信息慢慢沉淀。
窗外月色朦胧,客栈后院隐约传来更夫梆子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融于夜风的脚步声在廊外响起,停在门口。
沈清弦倏然睁眼,手已按上剑柄。
门外之人并未敲门,也未试图闯入,只是静立片刻,随后,一股若有若无的海棠花香,透过门缝,丝丝缕缕地渗了进来。
是花无影。
她想做什么?
沈清弦浑身紧绷,内力暗凝,全神戒备。
然而,那花香只是萦绕片刻,便渐渐淡去,脚步声也轻轻远去,回了对面房间。
仿佛她只是深夜无眠,出来走走,顺道……在她门口停留了刹那。
沈清弦缓缓松开剑柄,掌心竟有些微湿意。
这个女子,行事莫测,每一次靠近,都让她心弦紧绷,如临大敌。
她重新阖上眼,却再也难以静心凝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