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细雨初歇,小轩内灯火温馨。
沈清弦与花无影刚用过侍女送来的清淡晚膳,正对坐品着一盏清茶,窗外屋檐积水滴落芭蕉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忽然,廊外传来一阵急促却放得极轻的脚步声,先前那名唤作心儿的绿衣少女出现在门外,神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敛衽低声道:“楼主,豫亲王殿下到了,已在前厅等候。”
花无影执杯的手微微一顿,眼波流转,瞥了一眼对面神色恢复清冷的沈清弦,放下茶盏,对心儿淡淡道:“知道了,请王爷稍候,我即刻便去。”
心儿应声退下。
花无影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袂,对沈清弦笑道:“是朱靖堃来了。他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想必是嗅到了什么风声。你……”
她略一迟疑,“可要随我一同去见见?”
沈清弦略一沉吟,摇了摇头:“你们议事,我旁听不便。我在此等候便是。”她心知花无影与豫亲王朱靖堃关系匪浅,百花楼在京城消息灵通,少不了这位权势显赫的亲王的暗中照拂,自己此刻身份敏感,贸然现身,恐生枝节。
花无影知她顾虑,也不强求,只低声道:“那你稍坐,我去去就回。”说罢,转身款步而出,绯色裙裾在门槛边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前厅灯火通明,陈设虽不显奢华,却自有一股清贵之气。一道挺拔的身影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净的庭院夜色。听得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但见此人约莫二十三四年纪,面容俊朗,剑眉斜飞入鬓,目若朗星,鼻梁高挺,唇线分明,穿着一身玄色暗纹锦袍,腰束玉带,并未佩戴过多饰物,却自有一股凛然贵气与勃勃英气透体而出。
他便是当今天子三子,深受部分朝臣和军中将领拥戴的豫亲王朱靖堃。
见到花无影进来,朱靖堃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嘴角扬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容:“无影,冒雨前来,叨扰了。”
花无影敛衽一礼,姿态优雅中带着疏离:“王爷说哪里话,您大驾光临,是蔽处的荣幸。”她走到主位坐下,示意朱靖堃也坐,亲自执壶为他斟了杯热茶,“王爷深夜到此,想必是有要事?”
朱靖堃接过茶杯,指尖无意间触碰到花无影的素手,花无影神色不变,自然地收回手。朱靖堃目光微黯,随即收敛心神,正色道:“不错,确有两件紧要之事。”他压低了声音,神色凝重,“第一,赵无极那条老狗,恐怕要狗急跳墙了。”
花无影桃花眼微眯:“哦?”
“今日午后,他以内阁名义,以北境不稳,需加强京畿防务为由,连下数道手令,调动了部分京营兵马。”朱靖堃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其中神机营左哨、五军营的前锋营,都被调离了原有防区,移驻的位置……看似为了拱卫京师,但其调动路线和布防要点,隐隐对着皇城西苑和……我王府所在的方位。时机选在陛下卧病、朝野瞩目宫内之时,其心可诛!”
花无影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沉吟道:“借口冠冕堂皇,动作却如此急切……看来,沈清弦宫中那一闹,加上长公主殿下连日侍疾,确实让这老阉狗感到了危机,这是要抢先动手,控制京畿,以防不测了。”
“正是!”朱靖堃眼中精光一闪,“他恐怕是怕父皇醒来后,真被皇姑母说动,开始清算他们这些年的勾当。所以要先下手为强,掌控局面。我们必须早做防备。”
花无影点了点头:“此事我已知晓,会立刻传令下去,让各处暗桩留意兵马调动细节,尤其是九门提督和京营其他将领的动向。”
“有劳你了。”朱靖堃看着她,语气诚恳。
他顿了顿,目光状似无意地扫向后院方向,语气变得有些微妙:“这第二件事……便是关于那位如今名动京城的青衫剑侠,沈清弦,沈少掌门。”
花无影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王爷也对她感兴趣?”
朱靖堃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几分探究:“如此少年英侠,单剑独闯宫闱,直面君威而色不变,一番慷慨陈词几乎震动朝野,想不让人感兴趣也难。更何况……”他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向花无影,“无影,据我所知,他此刻,应该就在你这别馆之中吧?”
花无影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淡淡道:“王爷消息灵通。”
朱靖堃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我还听说……他与昭阳皇姑母关系匪浅。宫中隐约有传言,说他是皇姑母故人之子。但据我观察,皇姑母待他,绝非寻常故交之情那般简单。那日养心殿上,皇姑母护他之心,溢于言表,甚至不惜以自身相胁……无影,你与他相交甚密,可知这其中……究竟有何隐情?”
他心中对花无影有情,自是留意她身边一切,沈清弦的出现,以及花无影对此人的明显维护,早已让他心生疑虑。更何况,沈清弦的身世似乎牵扯到长公主,这其中的政治意味,由不得他不深究。
花无影迎着他的目光,心中念头飞转。
朱靖堃与赵无极是政敌,某种程度上是同盟,但皇家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沈清弦的真实身世关乎天家颜面,更是长公主最大的秘密和软肋,在永熙帝态度未明之前,绝不能让更多人知道,即便是看似同盟的朱靖堃也不行。
知道的人越多,沈清弦和长公主就越危险。
她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红唇勾起一抹慵懒的笑意,避重就轻道:“王爷也说是宫中传言了,捕风捉影之事,岂可尽信?长公主殿下仁厚,念及故交,对沈少掌门多看顾几分,也是人之常情。至于我嘛……”她眼波流转,斜睨了朱靖堃一眼,“不过是觉得这沈少掌门武功高强,人品端方,是个可交的朋友罢了。王爷莫非连我交什么朋友,也要过问不成?”
她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既撇清了沈清弦身世的要害,又带着几分女儿家的娇嗔,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朱靖堃被她这一眼看得心头一荡,明知她未必尽吐实言,却也不好再紧紧逼问,以免惹她不快,他叹了口气:“无影,你知我并非此意。我只是……担心你。如今京城风云诡谲,沈清弦更是漩涡中心,你与他走得太近,我怕你会被卷入不必要的危险之中。”
花无影放下茶杯,笑容不变,语气淡了几分:“王爷的好意,无影心领了。只是我百花楼既然立于此地,便不怕风雨。该怎么做,我自有分寸。”
朱靖堃知她性子独立倔强,认定的事绝不会回头,心中虽有些失落和担忧,却也不再就此多言,他站起身:“既如此,我便不多打扰了。兵马调动之事,还需早做绸缪,我会再联络几位信得过的军中将领。你……万事小心。”最后四字,说得格外郑重。
花无影也起身相送:“王爷慢走,恕不远送。”
送至厅口,朱靖堃脚步一顿,忽然回头,看着灯下佳人美艳不可方物的容颜,低声道:“无影,待此事了了,我……我再来看你。”
花无影只是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待朱靖堃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花无影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眉头微蹙,转身快步向后院小轩走去。
沈清弦仍坐在原处,见她回来,抬眼望去,目光带着询问。
花无影走到她身边坐下,将朱靖堃带来的消息简要说了一遍,略去了他探问身世的那一段,末了道:“……朱靖堃虽与赵不睦,但其人野心不小,不可全信。如今看来,赵无极确实快要按捺不住了。京城,恐怕很快就要有一场大风波。”
沈清弦听得花无影转述朱靖堃带来的消息,尤其是赵无极调动京营兵马之举,初时神色凝重,但沉吟片刻后,竟轻轻笑出声来。
花无影正自忧心忡忡,见她发笑,不由得嗔怪地瞥了她一眼:“你这木头,大难临头,还笑得出来?赵阉狗调动兵马,眼看就要狗急跳墙,□□了!”
沈清弦收敛笑意,摇了摇头,“无影,你久在京城,深知陛下性情。永熙帝虽近年沉迷丹青,看似怠政,被赵无极与玄冥子蛊惑,但你我都知,他绝非完全昏聩无能之主,尤其对兵权一道,抓得极紧,视为逆鳞,绝不容他人染指。京营与边军的虎符调令,何等紧要?岂是赵无极一个阉人,凭几道内阁手令就能轻易调动的?即便他能以加强防务为名做些文章,核心兵马,尤其是直接拱卫皇城的精锐,若无陛下默许甚至暗中授意,他如何能动?”
她顿了顿,见花无影若有所思,继续冷静分析:“此其一。其二,你莫忘了,北境还有一位定海神针——韩武韩老将军。他手握重兵,雄踞边关,对朝廷忠心耿耿,韩奎更是长公主殿下的驸马。有他在,北境草原各部便不敢轻举妄动,京城即便有变,只要韩家军不反,陛下手中就握着一张最强的底牌,足以震慑任何宵小。赵无极若真敢在京畿之地兴风作浪,无异于以卵击石。陛下只需一道密旨,韩老将军的铁骑旦夕可至。”
“我观陛下此番病得蹊跷,醒得也蹊跷。长公主殿下侍疾,他便态度软化,追问旧事,赵无极稍有异动,他便似乎无力阻止……这一切,未免太过巧合。只怕,陛下是借我这把刀,敲山震虎,更是借此机会,看清了身边魑魅魍魉的嘴脸,布下了一个局,正等着赵无极自己跳进来,好将阉党与幽冥教势力连根拔起。”
“所以,你务必要提醒豫亲王,此刻万万不可轻举妄动,更不可有丝毫黄雀在后的非分之想。陛下既然敢布此局,必有后手。这盘棋的棋手,自始至终都是陛下本人。豫亲王若此时跳出来,无论以何种名义,在陛下眼中,都与赵无极无异,皆是觊觎皇权的叛逆。届时,陛下收拾完赵无极,下一个要清理的,只怕就是按捺不住的‘忠臣’了。让他沉住气,静观其变,或许还能得个拱卫社稷之功,若贸然行事,只怕……折了夫人又赔兵,徒为他人作嫁衣。”
花无影听得怔住,她聪慧机敏,于权谋一道也非全然不通,但经沈清弦这般抽丝剥茧地一点拨,豁然开朗,她只看到赵无极调兵的表象,以为山雨欲来,却没想到更深一层,这或许是永熙帝隐忍多年后,精心布置的一场请君入瓮、肃清朝纲的大戏,而朱靖堃若看不清形势,贸然卷入,后果不堪设想。
“你这木头……平日里看你只知练剑修道,没想到对这帝王心术、朝堂博弈,竟看得如此透彻。”
沈清弦微微摇头,语气淡然:“非是透彻,只是身在局外,又恰巧知道些关键罢了。江湖与庙堂,看似相隔甚远,但人心算计,道理相通。”
她重新坐下,端起那杯已微凉的茶,“如今,我们只需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