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雨势未停。
花无影悠悠转醒,屋内还残留着昨夜旖旎的气息,枕畔却已空无一人,只余一丝清冽的余温。她心头没来由地一空,仿佛失落了什么紧要物事,昨夜肌肤相亲的温热与战栗犹在周身萦绕,那木头却已不见踪影。一丝幽怨悄然爬上眉梢,她拥被坐起,墨发披散,映着雪肤上的点点红痕,更显慵懒娇媚。
正自怔忡间,目光掠过床畔矮凳,一套干净整洁的绯色衣裙叠得齐整,旁边铜盆盛着温热清水,面巾搭在盆沿,青盐、柳枝等洗漱用具一应俱全。花无影微微一怔,随即唇角不自觉扬起,心底那点空落瞬间被一股暖意填满。
这傻子,倒还算有良心,知晓她爱洁,提前备好了这些。
看这水温,离去应是不久。
她心下稍安,起身梳洗,动作间难免牵动某处隐秘的酸胀,昨夜种种荒唐旖旎浮现脑海,脸颊不由得飞起红霞。
对镜理妆时,见颈侧锁骨处几处遮掩不住的淡红印记,又是羞恼又是甜蜜,她低声啐了一口:“冤家……”
刚刚收拾停当,便听门外传来脚步声。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沈清弦一身青衫微湿,带着屋外清寒的雨气走了进来,手中提着一个油纸包。
见花无影已起身,沈清弦脚步微顿,目光与她一触,似有些许不自然,耳根悄然泛红,她移开视线,将油纸包放在桌上,低声道:“醒了?我买了些包子,还有热粥,趁热用些。”
花无影见她这般模样,心中那点残余的幽怨烟消云散,款步走近,接过油纸包打开,是几个皮薄馅大的肉包,还冒着丝丝热气,粥也用小小的陶罐装着,保温甚好。
“难为你了,沈大少掌门,还亲自去买这些。”花无影拈起一个包子,小口咬着,眼波流转,睨着沈清弦,“外面情形如何?可还有东厂的鹰犬四处嗅探?”
沈清弦在她身旁坐下,神色凝重了几分:“我方才绕了几条街,城门口和主要街巷的盘查似乎松懈了许多,不再见番子公然持械搜捕。茶楼酒肆间,关于昨日之事的议论虽仍沸沸扬扬,但多了些新说法。”
“哦?”花无影挑眉。
“有传言说,陛下醒来后,虽未明确下旨撤销海捕文书,但已严令赵无极不得再兴师动众,扰民不安。更有消息灵通之士透露,昭阳长公主连日侍疾,陛下态度似有软化,对当年旧事乃至赵无极与幽冥教勾结之事,已起了疑心,暗中命人查探。”沈清弦压低声音,“如今看来,我那番孤注一掷的大闹天宫,倒像是歪打正着,撬动了一丝缝隙。”
花无影闻言,沉吟道:“如此说来,赵阉狗眼下投鼠忌器,不敢再明目张胆对你下手。但这老阉狗经营多年,树大根深,绝不会坐以待毙。朝堂之上,暗流只怕更为汹涌。”
“不错,”沈清弦点头,“眼下虽是暂得喘息之机,却更需谨慎。吴侯爷密信中也让我们蛰伏待机。我担心……赵无极与幽冥教恐会狗急跳墙,行那雷霆手段。”
两人就着热粥,默默用着早饭,窗外雨声淅沥,更衬得室内一片静谧,却也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用完早饭,沈清弦收拾碗筷。花无影静静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想起昨夜这双手在自己身上引发的惊涛骇浪,心头又是一热,忍不住开口道:“喂,木头。”
沈清弦转身看她:“嗯?”
花无影走到她面前,仰起脸,笑意盈盈中带着一丝狡黠:“你昨夜……那般对我,今日就想用几个包子打发了?”
沈清弦脸腾地一下红透,连脖颈都染上绯色,眼神游移,不敢与她对视,讷讷道:“我……我并非……我会负责……”
见她窘迫,花无影心中大乐,却故意板起脸:“负责?如何负责?你可是要三媒六聘,娶我过门?”
沈清弦被她问住,一时语塞。她身为青云少掌门,又是女儿身,此事何其艰难?但看着花无影灼灼的目光,她深吸一口气,正色道:“待此间事了,风波平息,我必向父亲禀明一切。无论前路如何,我沈清弦此生,绝不负你。”
“记住你说的话就好。”花无影知她性子,能得此承诺,已是倾尽所有。
“自然记得。字字句句,出自肺腑,天地为鉴。”
花无影心中熨帖,连日来的惊心动魄,都在这郑重的承诺中得到了慰藉,她眼波一转,瞥见窗外依旧缠绵的雨丝,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这木头整日不是忧心国事,便是琢磨剑法,何曾有过片刻闲情?如今难得追捕的风声稍缓,外面又下着雨,街上清静……
她伸手拉住沈清弦的衣袖,“木头,整日困在这四方院子里,闷也闷死了。外面雨不大,陪我出去走走可好?也让你见识见识,我在玉京城的家业。”
沈清弦微怔:“家业?”她旋即想起花无影的身份——百花楼主。百花楼……这名字在江湖上,总与风月、情报、神秘脱不开干系。她心中不免有些迟疑,那等地方,龙蛇混杂,如今正是敏感之时……
花无影看出她的顾虑,笑道:“放心,不是去那等开门迎客的热闹所在。是另一处私密的别馆,清静得很,平日里也就几个心腹姐妹打理,外人绝难知晓。况且,这雨天,正好掩人耳目。”
见她兴致颇高,眼神期待,沈清弦心头一软,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了,点了点头:“好。”
两人稍作易容,沈清弦是一副面色蜡黄的江湖汉子模样,花无影则扮作寻常小家碧玉,只是那双眸子流转间的风情,终究难掩。沈清弦拿起门后一把半旧的油纸伞,撑开,两人并肩步入蒙蒙雨帘之中。
雨中的玉京城,褪去了往日的喧嚣,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倒映着两旁紧闭的门户和偶尔飘过的灯笼微光。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湿气和不知名花草的清香。街上行人稀少,偶有赶路的,也是行色匆匆。
沈清弦撑着伞,大半倾向花无影那边,自己的青衫肩头很快便洇湿了一片。花无影察觉了,悄悄将伞往她那边推了推,手臂自然而然地挽住了她的胳膊,身子也贴近了些。
“冷么?”沈清弦低声问,她能感受到花无影手臂传来的温热,以及发间若有若无的海棠冷香,与这雨天的清寒交织在一起。
“不冷。”花无影摇头,侧脸看着她易容后平凡无奇的侧脸,“这样走着,挺好。”
两人沿着湿漉漉的街道缓缓而行,避开大道,专挑那些僻静的小巷。雨丝敲打着油纸伞面,发出细密而轻柔的声响。
“说起来,”花无影忽然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你那日宫中慷慨陈词,骂得皇帝老儿吐血,如今想来,仍是觉得……痛快,又后怕。”她顿了顿,挽着沈清弦的手臂紧了紧,“你这木头,平时看着闷声不响,惹起事来,真是天都能捅个窟窿。”
沈清弦目光望着前方迷蒙的雨雾,淡淡道:“有些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更何况,彼时彼刻,已无退路。”
“我知道。”花无影轻叹,“只是下次,若再要行此险着,好歹……提前知会我一声。是生是死,是刀山火海,我总陪着你一起去闯。”
沈清弦心头一震,停下脚步,转头看她。花无影也正仰头望着她,雨水打湿了她额前的几缕碎发,黏在光洁的额角,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里面映着她的倒影,也映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好。”沈清弦郑重应道,一个字,重若千钧。
两人继续前行,穿过几条愈发幽深的巷弄,最终在一扇看似普通的黑漆木门前停下。这门与吴铭那处宅邸的后门有几分相似,都是毫不起眼,花无影熟稔地上前,在门环上有节奏地轻叩了几下。
片刻,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一个身着淡绿衣裙、面容清秀的少女探出头来,见到花无影,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连忙将门打开,低声道:“楼主,您回来了。”目光扫过沈清弦,虽见是陌生男子容貌,但见与楼主姿态亲密,便也恭敬地行了一礼。
“嗯,心儿,这位是沈公子。”花无影简单介绍了一句,便拉着沈清弦迈入门内。
门内果然别有洞天。与吴铭那处宅院的古朴雅致不同,此处院落精巧婉约,回廊曲折,假山玲珑,雨打芭蕉,声声入耳。虽规模不大,却处处透着女儿家的细腻心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雅的甜香,与花无影身上的海棠冷香同源,却又更为馥郁。
沿着回廊走向内院,偶尔能见到几个同样身着各色衣裙的女子,或执扫帚清扫落叶,或捧着物什匆匆而行,见到花无影,无不驻足行礼,口称“楼主”,态度恭敬。她们的目光好奇地落在沈清弦身上,并无逾矩之举。
“看来,你这百花楼主,做得甚是威风。”沈清弦低声道。
花无影嫣然一笑,带着几分得意:“那是自然。这些姐妹,大多是无家可归或有难言之隐的苦命人,聚在此处,互相倚靠,讨个生活罢了。我这楼主,也不过是替她们遮风挡雨。”
她引着沈清弦来到一处临水的小轩。轩内陈设雅致,琴棋书画俱全,熏香袅袅,温暖如春。
两人刚坐下,便有侍女奉上热茶和几样精致的点心。
花无影挥退侍女,亲手为沈清弦斟了杯茶,笑道:“如何?我这处小窝,比吴侯爷那冷冰冰的宅子,是否多了几分人气?”
沈清弦接过茶杯,暖意透过瓷壁传来,她环顾四周,窗外雨打荷叶,室内馨香宁静,身边人巧笑嫣然,多日来的紧绷神经,不知不觉松弛了几分。
她点了点头,诚心赞道:“甚好。”
花无影见她神情舒展,不复往日紧绷,心中欢喜,桃花眼中波光流转,又起了逗弄之心,素手执壶,又为沈清弦添了半杯热茶,身子微微前倾,隔着小小茶几,吐气如兰,低声道:“这地方自是好的,清静雅致,无人打扰……正适合做些……嗯,亲密无间的事。”
沈清弦刚端起的茶杯微微一颤,水面漾起涟漪,她脸上易容未褪,看不出是否脸红,但那骤然闪烁的目光和微僵的姿势,却逃不过花无影的眼睛。
花无影笑意更浓,声音压得更低:“我的沈大少掌门,昨夜……滋味如何?”她不等沈清弦回答,自顾自地轻叹一声,指尖似无意地划过自己颈侧一枚若隐若现的红痕,“可怜我昨夜,可是被你这不懂怜香惜玉的木头折腾得够呛,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至今某处还酸胀得紧……”
沈清弦听得耳根发热,握着茶杯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强自镇定道:“休得胡言!昨日……昨日是我孟浪,伤了你……”
“孟浪?”花无影挑眉,忽地绕过茶几,挨着她坐下,手臂轻轻碰了碰她,眼波横流,“木头,你我皆是女子,昨夜那般……你便真的一点感觉都无?难不成,只有我一人情动难抑,沉醉其中?你就这般……清心寡欲?”
她靠得极近,温热的气息拂在沈清弦耳畔,带着那股独特的海棠冷香,丝丝缕缕,缠绕不休。沈清弦只觉得那气息比最厉害的迷药还要厉害,搅得她丹田气海一阵翻涌,昨夜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婉转的呻吟,滑腻的肌肤……她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这细微的变化如何能瞒过花无影?她心中得意,红唇几乎贴上沈清弦的耳垂,用气音道:“看来……也不是全无感觉嘛。下次……换我在上面,定叫你也尝尝那□□、魂飞天外的滋味,如何?”
“轰”的一声,沈清弦气血上涌,脸上那层简陋的易容都要遮掩不住底下爆红的肤色,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差点带翻茶几,又羞又急,低喝道:“花无影!你……你不知羞耻!”
花无影见她窘迫得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不由得咯咯娇笑起来,声如银铃,在雨声潺潺的小轩内回荡,充满了得逞的快意。
“哟,这就恼了?昨夜那般勇猛,今日倒成了正人君子?”她站起身,故意扭动腰肢,风情万种地走到窗边,回头睨了沈清弦一眼,“反正你这元阳之身的幌子,留着也是祸端,不如……让姐姐我好生帮你破了,一了百了,看那皇帝老儿和妖道还拿什么做文章。”
沈清弦被她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震得目瞪口呆,心中又因那句“一了百了”微微一动,但旋即被更强烈的羞耻感淹没,她自知论口舌之利远非她的对手,当下不敢再多待片刻,生怕她再说出什么更荒唐的话来,匆匆撂下一句“我出去看看天色”,便近乎狼狈地快步走出了小轩,青衫背影竟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花无影望着她仓促离去的背影,笑得花枝乱颤,好一会儿才止住。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连绵的雨丝,指尖轻轻抚过窗棂,脸上笑容渐敛。
“傻子……”她低声自语,“若能护你周全,纵是背负骂名,被天下人耻笑我花无影勾引了道门俊彦,坏了纯阳传承,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