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山道愈发难行。
周世忠所言的小道崎岖蜿蜒,林木愈发茂密,眼见天色彻底暗沉下来,一行人仍未找到可以投宿的村落或客栈。
“沈少侠,看来今夜只能在这林中露宿一晚了。”周世忠勒住马,面露歉意,“此路我多年前走过一次,记得前方不远应有一处山坳,背风近水,可暂作歇脚之处。”
沈清弦抬眼望去,前方黑黢黢一片,她微微颔首:“江湖行走,风餐露宿亦是常事,周镖头不必介怀。”
又行了一炷香功夫,果然寻到一处地势略平的山坳,一侧有巨石遮挡山风,隐约可闻潺潺水声。
众人下马,赵霖与周世忠主动去拾取干柴,李双虽有些不情愿,却也帮着清理出一片空地。沈清弦负手而立,扫视四周,确认并无野兽踪迹或可疑动静。花无影则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只小巧的皮囊,慢条斯理地饮着水,倚在一块青石旁,仿佛眼前一切与她无关。
干柴堆起,赵霖取出火折子,轻轻一晃,火苗窜起,很快点燃了枯枝,篝火“噼啪”作响,驱散了林间的寒意与黑暗,也映亮了众人疲惫的脸庞。
火光跳跃,映得沈清弦清俊的侧脸明明暗暗,她默默解下腰间水囊,递给李双:“双儿,喝点水。”
李双接过,甜甜一笑:“谢谢大师兄!”又示威似的瞥了花无影一眼。
花无影恍若未见,只将皮囊系回腰间,目光落在跃动的火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世忠从行囊中取出些干粮分与众人,虽是粗粝饼饵,就着篝火烘热,倒也勉强可果腹。
赵霖沉默地啃着饼,目光不时担忧地掠过沈清弦,他心细,总觉得大师兄今日气息似乎比平日更沉凝几分,想必是白日里运功驱毒,又连日赶路,耗费了不少心神。
“大师兄,你累不累?我给你捶捶肩吧?”李双凑到沈清弦身边,眼巴巴地道。
“不必。”沈清弦轻轻挡开她的手,“你自己好生歇息。”她起身,走到篝火外围,寻了处干净的石块坐下,松纹剑横于膝上,闭目调息起来,太清罡气在体内缓缓流转,滋养着略微滞涩的经脉,那“醉海棠”的药力虽被解去,终究还是留下些许痕迹。
李双见状,不敢再打扰,只得悻悻然坐到赵霖身边,拿起一根树枝,无聊地拨弄着火堆。
周世忠抱拳道:“今夜守夜,算周某一份。”
赵霖忙道:“周镖头身上带伤,岂敢劳动,我与大师兄轮流守夜即可。”
一直沉默的花无影忽然轻笑一声,“何必如此麻烦?我这人觉浅,有这堆火,有这片月色,”她抬眼看了看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便是最好的守夜人了。诸位尽可安睡,若有风吹草动,总瞒不过我的鼻子。”
沈清弦心中微动。
百花楼以情报闻名,这花无影的武功路数又诡异莫测,她既如此说,想必有其倚仗,只是,将安危系于此等莫测之人身上……
她睁开眼,看向花无影,正对上那双在火光映照下流光溢彩的桃花眼。
“有劳花楼主费心,”沈清弦声音平淡,“守夜之事,不敢假手他人。赵师弟,你守前半夜,后半夜我来。”
“是,大师兄。”赵霖应道。
花无影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不再多言,自顾自地寻了棵大树,背靠着树干坐下,阖上双眼,竟似真的睡去。
篝火渐弱,赵霖添了些柴,持剑静坐,耳听八方。
李双早已靠在行李上沉沉睡去,呼吸均匀。周世忠亦是和衣而卧,发出轻微的鼾声。
沈清弦调息完毕,却毫无睡意,看着跃动的火焰,思绪纷繁。
少林之行,幽冥教,黑煞门,那神秘的令牌,还有身边这个如迷一般的花无影……前路似乎布满迷雾。
夜色渐深,林间寒气愈重。
赵霖守了前半夜,见她气息已匀,便依言交替换岗,自去歇息了。
沈清弦持剑而立,立于山坳边缘,耳听松涛,眼观四路,不敢有丝毫懈怠,太清罡气在体内缓缓流转,灵台一片空明,周遭数丈内,便是落叶坠地,也难逃其感知。
只是,人有三急,纵是修为精深亦不能免俗。
约莫子时过半,一股尿意悄然袭来,初时细微,渐渐却有些难耐,沈清弦微微蹙眉,目光扫过沉睡的几人。
李双蜷缩在火堆旁,赵霖与周镖头靠石而眠,呼吸绵长。至于那花无影,依旧倚在远处树下,绯红身影在夜色中模糊难辨,似乎睡得正沉。
沈清弦略一沉吟,提起真气,足尖轻点,身形如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向更远处的密林深处飘去。
直至离宿营地已有百余步,确保绝无可能被听见声响,方才寻了一处灌木丛生的背人所在。
四野寂寂,唯有虫鸣。
她屏息凝神,再次确认周遭并无任何活物气息,这才稍稍放松,伸手探向腰间,欲解那束缚已久的腰带,多年来,这已是融入骨血的习惯,每一次皆需避开所有人心中总是绷着一根弦。
就在她指尖刚刚触及腰带的刹那——
一股温软馥郁的气息毫无征兆地自身后贴近,快得超越了感知的极限。下一瞬,一双纤纤玉臂竟自后而来,轻柔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环住了她的腰身,同时一个温热的身子也紧紧贴上了她的后背。
沈清弦浑身剧震。
以她的武功修为,竟完全未能察觉此人何时近身,此人武功之高,简直骇人听闻。
惊骇只在一瞬。随即,那股熟悉的、带着海棠甜靡又与林中夜息交融的独特花香,已丝丝缕缕,不容分说地钻入她的鼻息。
除了花无影,还能有谁?
沈清弦紧绷的身躯骤然发力,体内太清罡气本能运转,便要震开这突如其来的禁锢,只是环在她腰间的双臂看似轻柔,却蕴藏着极其柔韧刁钻的内劲,如附骨之疽,竟将她爆发的力道巧妙地化去大半。
“嘘——少掌门,深更半夜,独自离营,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花无影慵懒戏谑的声音贴着沈清弦的耳廓响起,温热的气息吹拂着她颈侧细碎的绒发,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麻痒。
沈清弦又惊又怒,更多的是秘密险些暴露在行动中的恐慌,她强压着剧烈的心跳,声音冷冽如冰,带着压抑的怒意:“花无影!放手!堂堂百花楼主,行事便是如此不知廉耻吗?”
“廉耻?”花无影非但不惧,反而将下巴轻轻抵在沈清弦的肩头,轻轻蹭了蹭,如同撒娇的猫儿,“这荒山野岭,月黑风高,我不过是见少掌门形迹可疑,担心你的安危,特来查看一番罢了。怎就不知廉耻了?”
“更何况,”她的话音拖长,带着暧昧的钩子,“少掌门这般芝兰玉树的人物,江湖上不知多少女儿家魂牵梦萦,我花无影也是俗人,难免……心生爱慕,情难自禁呢。”
“胡言乱语!”沈清弦耳根发热,心头乱跳,这女子言语大胆,行为孟浪,每一句都敲打在她最心虚的地方,她不敢再运劲硬撼,生怕动作过大,露出更多破绽,只能厉声斥道,“我乃青云派少掌门,将来要继承道统!花楼主还请自重,莫要自误!”
“继承道统?”花无影的声音里充满了玩味,“青云派历代掌门,娶妻生子的也不在少数吧?莫非清虚真人,竟要求少掌门你……终身不娶?”她最后一个“娶”字,咬得格外清晰。
沈清弦心中一紧,知她意有所指,却无法辩解,只能硬邦邦地回道:“此乃沈某私事,不劳花楼主挂心!你若再不放手,休怪沈某剑下无情!”
“哦?少掌门要对我动手?”花无影故作惊讶,语调却愈发柔媚,“若非我的‘醉海棠’,少掌门对付那几个黑煞门的喽啰,怕是要多费些周章。如今这夜深人静,少掌门便要过河拆桥,对小女子兵刃相向么?真是……好生令人伤心。”
她嘴上说着伤心,环抱的手臂丝毫没有松开的迹象,慢悠悠地叹道:“少掌门身上,似乎总带着一股……特别的清气,像是山间雪松,又像是崖畔幽兰,与我们这些俗世的脂粉气大不相同,真是好闻得紧。”
这近乎**的话语,让沈清弦浑身不自在,她从未与任何人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更何况是在这种尴尬的境地之下。
“你……”沈清弦气结,发现自己在此女面前,所有的冷静自持似乎都失了效。
打,未必能瞬间摆脱,且动静太大,说,又说不过这巧舌如簧的女子。
正当她无计可施之际,花无影忽然松开了手臂,翩然退开两步,仿佛刚才那番逾矩的举动从未发生过,她理了理微乱的衣袖,唇角噙着一抹狡黠的笑意。
“好了,不逗你了。少掌门既然有要事处理,小女子便不打扰了。”
她眨了眨眼,“只是这林深露重,少掌门……‘方便’之时,也需小心着凉才是。”
语毕,她也不等沈清弦回应,红影一闪,便已消失在浓密的树影之后,只余那缕恼人的花香,萦绕不散。
沈清弦僵立在原地,过了好几息,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她按在腰带上的手微微颤抖,背后似乎还残留着那温热柔软的触感,耳畔更是回响着那慵懒戏谑的声音。
这个花无影!她到底想做什么?!
惊魂未定,兼之被这一番搅扰,那最初的急迫感反倒被压了下去。
沈清弦深吸几口气,强令自己镇定下来,匆匆解决了内急,又仔细整理好衣袍,确保毫无破绽,这才面色沉凝地返回了营地。
篝火已只剩零星几点红光,赵霖与周世忠鼾声平稳,李双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模糊的梦话,一切似乎与她离开时并无二致。
就在她准备回到原先值守的位置时,眼角余光瞥见倚在树下的那抹绯红身影动了一下。
花无影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月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影,那双桃花眼里没了平日的媚色,反倒映着点点残火的微光,深邃的令人心惊。
沈清弦心头一紧,握紧了手中的松纹剑,面上不动声色,欲转身。
“少掌门,”花无影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你这般活着,不累么?”
沈清弦脚步一顿,背对着她。
花无影并未期待她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飘忽,似叹似怜:“青云派少掌门,江湖后起之秀,剑法超群,品性高洁……这层层重担压在身上,连片刻喘息都需遮遮掩掩,我瞧着,都替你累得慌。”
“花楼主,”沈清弦缓缓转身,目光清冷如寒潭映月,“沈某职责所在,心志所向,不敢言累。”
“是么?”花无影轻轻一笑,指尖缠绕着一缕垂下的发丝,“可我曾听闻,那松柏虽直,若负重过甚,亦有折断之险。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孰能无欲?强自压抑,终非长久之计。”她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沈清弦刻意挺直的背脊和束紧的胸膛,“便如那弦,绷得太紧,总有断裂的一日。”
这番话,字字句句,皆如细针,精准地刺入沈清弦心中最隐秘、最柔软之处,她藏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花楼主高见,沈某受教。然个人之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花无影凝视她片刻,忽然敛了笑意,正色道:“沈清弦,你可知我百花楼以何立世?”
“情报消息,无孔不入。”
“不错,”花无影颔首,“故而我也知晓许多旁人不知之事。譬如……那黑煞门此番劫镖,绝非孤立之事。其背后,隐隐有西域幽冥教的影子。”
沈清弦眼神一凛:“幽冥教?”
“正是。”花无影压低声音,“那令牌,名为‘鬼首令’,乃是黑煞门与幽冥教联络的信物。周镖头所护之物,恐怕关系到一个极大的秘密,足以动摇如今江湖正邪之格局。此番少林英雄大会,看似群雄聚首,实则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沈清弦:“你以青云派少掌门之身涉此险局,犹如孤舟入海,自身尚且难保,还要护着身边那不谙世事的小师妹……沈清弦,你当真以为,仅凭你一人一剑,便能扛下这所有么?”
沈清弦何尝不知前路艰险?只是责任在肩,不得不行。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她轻轻吐出这句话,不知是说与花无影听,还是说与自己听。
花无影闻言,眼底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似是欣赏,又似是怜惜,她不再多言,重新阖上双眼,仿佛刚才那番对话从未发生。
“天快亮了,少掌门也稍歇片刻吧。”
沈清弦默然伫立片刻,终是回到原位,盘膝坐下,她看着跃动的最后一点火星,心中波澜起伏,花无影的话,虽刺耳,却句句属实。
这假凤虚凰的身份,这千斤重担的责任,确已让她身心俱疲。
可她别无选择。
正如父亲所言,这是她的责任,也是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