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厢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两人心事重重的面庞。
简单用过吴铭派人送来的精致饭食,又就着铜盆中微凉的水洗漱一番,沈清弦与花无影回到了暂时安置她们的房间。
这处隐秘宅院虽外表不起眼,内里陈设却颇为舒适,一应器物俱全,此刻倒也成了风波暂息中的一方小小天地。
门窗紧闭,隔绝了外界可能的窥探。
沈清弦卸下背负的双剑,置于床头触手可及之处,青衫微解,露出内里素白的中衣。她坐在床沿,看着花无影对镜卸去钗环,墨发披散下来,少了平日的秾丽,多了几分居家的柔婉。
沉默片刻,沈清弦终是低声开口,将方才水榭之中,与朱静仪相认的经过,以及那石破天惊的破局之策,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花无影。
“……她言道,只需寻一可靠女子,与我……成就好事,破了那元阳之身的传言,便可令赵无极与妖道的炼丹借口不攻自破。”沈清弦说完,脸颊虽竭力维持平静,耳根却已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窘迫。
花无影对镜理着长发的手微微一顿,镜中映出的桃花眼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愕然,有荒谬,她缓缓转过身,绯色寝衣的带子松松系着,勾勒出窈窕身段,目光落在沈清弦紧绷的侧脸上,唇角弯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哦?这倒是个……釜底抽薪的好法子。”她慢步走近,指尖轻轻划过床柱,“如此一来,什么纯阳灵体,什么心头精血,都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皇帝和那妖道总不能再逼一个元阳已泄之人去炼他们的纯阳金丹。长公主殿下……思虑得倒是周全。”
她俯身,双手撑在沈清弦身侧的床沿上,将她圈在自己与床榻之间,吐气如兰,带着沐浴后清新的皂角香气,混合着她本身那股若有若无的海棠冷香:
“只是不知……殿下心中,可有了那可靠女子的人选?是宫里精心培养的女官,还是吴侯爷府上知书达理的闺秀?想必……定是身家清白,性情温顺,懂得分寸,绝不会纠缠于你,事毕之后,或给些银钱打发出府,或纳入后院做个摆设,总之,不会碍着你沈少掌门的大事,更不会损了你青云派的清誉,是也不是?”
她的话语轻柔,却字字如针,刺向沈清弦心中最在意也最矛盾之处。
沈清弦被她逼得仰起头,对上那双在烛光下波光流转、深不见底的眸子,心头一阵烦闷,蹙眉道:“你明知我绝不会应允此事,何必说这些话来刺我?”
“我刺你?”花无影轻笑一声,眼底却无半分笑意,“沈清弦,我是在帮你权衡利弊!放下你那无谓的面皮与迂腐的礼教,这法子虽简单粗暴,却或许真能救你的命!也能免去多少江湖风波,朝廷干戈!你口口声声不愿连累旁人,如今一条或许能两全的路摆在眼前,你却因着那可笑的贞洁念头弃之不顾?在你心中,难道你那虚妄的元阳之身,比活生生的性命,比少室山可能洒下的热血还要重要?”
沈清弦脸色发白,她知道花无影说得有道理,从理智上,这或许是代价最小、最能直接破解当前死局的方法。
可是……
“那不是虚妄!我沈清弦行事,但求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让我为了活命,便去玷污一个无辜女子的清白,再将人弃如敝履?这与那些我素来鄙夷的邪魔外道有何区别?与我父亲自幼教导我的持身以正背道而驰!如此苟活,我宁可堂堂正正死于剑下!”
她喘了口气,看着花无影近在咫尺的脸,声音低沉下去:“更何况……我心中既已有了人,又岂能再与旁人有那般……肌肤之亲?此事休要再提!”
花无影怔住了。
她看着沈清弦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清澈与倔强,听着她最后那句近乎宣告的话语,胸中那股因朱静仪提议而升起的酸涩、恼怒,竟奇异地缓缓平息下去。
这个傻子……这个迂腐、古板、把面子尊严看得比天还重的傻子……
可她偏偏就是这样的沈清弦。
若她真的轻易接受了那提议,为了活命不择手段,那她还是那个让自己倾心的、如冰雪孤松般的沈清弦吗?
花无影忽然觉得有些疲惫,她放松了力道,坐在榻上,额头轻轻抵在沈清弦的肩上,哄道:“好了好了……知道你沈少掌门冰清玉洁,志比天高,是我这妖女心思龌龊,行了吧?”
沈清弦感受到她态度的软化,身体也放松下来,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环住了她纤细的腰肢。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低声道,“只是……我做不到。”
花无影在她肩头蹭了蹭,抬起头,已是恢复了那副慵懒中带着狡黠的模样,指尖戳了戳沈清弦的心口:“知道啦,我的沈大君子。不过……长公主殿下爱女心切,既然提出了这法子,恐怕不会轻易放弃。你这块唐僧肉,盯着的人可多着呢。”
想到此处,她抬起眼,细细端详着沈清弦柔和的侧脸,一个念头如藤蔓般疯长——
为何不能是她?
这念头一起,便再难遏制。她与沈清弦早已两情相悦,肌肤相亲亦非一次,若非这傻子恪守那劳什子元阳之体的枷锁,怕是早已……如今情势危急,若能借此契机,正大光明地结为连理,既可遂了自己心愿,又能一举破了那炼丹的借口,岂非两全其美?
是了,青云派虽是道门,却非全真那般出家清修,历代掌门娶妻生子者不乏其人。
可是,这念头带来的片刻欣喜,很快便被更深的忧虑淹没。
纯阳古剑。
此剑乃至阳圣器,择主苛刻。江湖皆知,欲发挥此剑无上威力,剑主需得元阳未泄,心志纯阳。若沈清弦娶妻的消息传扬出去,天下人会如何看?少林、武当、丐帮那些将她视为对抗幽冥教希望的正道魁首,还会允许一个元阳已失之人继续执掌纯阳古剑吗?届时,只怕非但剑保不住,连她这青云少掌门的威信也要大打折扣。
失了纯阳古剑,如何对抗幽冥教?如何应对那深不可测的南宫锦?自己与她的血海深仇,又该如何去报?
方才一瞬的炽热念头,如同被冰水浇透,她看着浑然不知她心中已掀起滔天巨浪的沈清弦,那双清澈眸子里映着烛火,也映着她自己挣扎不定的影子。
一边是能与心上人厮守、且能解眼前死局的诱惑;一边是可能失去对抗幽冥教最大依仗、甚至动摇沈清弦江湖地位的风险。
这抉择,竟比刀光剑影更加磨人。
她朱唇微启,想将那惊世骇俗的提议说出,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不能急,此事关乎太大,需得从长计议,至少……要探探这傻子的口风。
“清弦,”她声音放得极柔,“若……若真有那么一个女子,与你情投意合,你娶了她,既能全了夫妻之情,又可解了眼下之厄……你待如何?”
沈清弦闻言一怔,抬眼撞上花无影深邃的目光,心头莫名一慌,下意识道:“胡说什么!我岂能因此等缘由……更何况,”她语气微涩,别开脸,“我身负神剑,重任在肩,幽冥教未除,天下未安,岂能……岂能沉溺儿女私情,自毁长城?”
果然如此。
花无影心中暗叹,这答案在意料之中,却仍让她心底泛起一丝细密的疼。她早知这傻子将责任看得比天还大。
“是啊……纯阳古剑,天下苍生。”花无影轻轻重复,语气飘忽,带着几分自嘲,“终究是比什么都重要。”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细缝,夜风裹挟着玉京城潮湿的气息涌入,吹得烛火摇曳不定。
“罢了,此事暂且不提。明日还要应对那宫闱风波,早些歇息吧。”
沈清弦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在灯下显得有些单薄,心中莫名一紧,总觉得她话中有话,情绪似乎瞬间低落了下去。她想再问,花无影却已吹熄了烛火,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窗外断续的更漏声,敲打着沉沉的夜。
两人各怀心事,同榻而眠,都睁着眼,望着帐顶模糊的黑暗。
夜色,愈发深沉了。
沈清弦没什么睡意,在黑暗中睁着眼,听着身侧之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心中纷乱如麻。她素来迟钝于儿女情长,却也觉出花无影周身笼着一层薄冰似的寒意,与平日里的娇娆温软大不相同。她迟疑半晌,终是慢慢挪了过去,手臂试探着,想将那温香软玉揽入怀中。
不料指尖尚未触及寝衣,花无影肩头微动,竟先一步又翻了个身,将脊背对着她,裹紧了身上锦被,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莫挨老子”的疏离。
沈清弦手臂僵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再是愚钝,此刻也明白,花无影是真个动了气。可她想破头也不明白,方才明明已说开,自己也严词拒绝了朱静仪那荒唐提议,何以她又这般模样?莫非……是自己哪句话又说错了?
她自幼习武修道,于这揣摩人心、尤其是女子心思一道,实在浅薄得紧。当下只得收回手,在黑暗中望着那倔强的背影,搜肠刮肚地寻话来说。
“无影……可是……可是我方才说错了什么?”
花无影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沈清弦更觉头疼,想了想,又道:“殿下那法子,我断不会应允的。你……你莫要为此气恼。”
身前之人依旧沉默,唯有呼吸声似乎更重了些。
沈清弦心下无奈,只觉这比独斗东厂三大档头还要艰难几分,她默然片刻,想起平日里赵霖哄李双时,总要说些软话,虽觉难以启齿,却也只好硬着头皮,放柔了声音道:“你……你知晓我的心意。除你之外,我眼中再容不下旁人。什么宫娥闺秀,在我看来,皆不及你……不及你万分之一。”
这话说得生硬,却是由自肺腑。黑暗中,她看不见花无影唇角微微勾起的一丝弧度,只听得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嗤。
“哼,沈少掌门这话,是哄三岁孩儿么?你眼中容不下旁人,心中却放得下天下苍生,放得下纯阳古剑,放得下青云重任。在你心里,我花无影终究是排在最末的,是也不是?”
沈清弦急道:“这……这如何能混为一谈?”
“如何不能?”花无影转过身来,黑暗中,一双眸子亮得惊人,带着几分委屈,几分执拗,“你口口声声说心中有我,可一遇正事,首先想的便是你的责任,你的道义,你的剑。你可曾有一刻,将我放在那些之前?方才我说那法子或许能救你性命,你便那般疾言厉色,说什么玷污清白、宁可死于剑下,在你看来,与我……与我亲近,便是那般不堪,那般违背你沈家的门风么?”
她越说越觉气苦,声音竟有些哽咽起来。原来她气的不单是那假凤虚凰的计策,更是气沈清弦将那所谓的元阳之身看得如此之重,仿佛她们之间那些情动时的亲密,都成了某种亵渎。
沈清弦这才恍然,明白花无影是钻了牛角尖,以为自己嫌弃她,她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怜惜,忙解释道:“你莫要胡搅蛮缠!我何时那般想过?我拒绝殿下,是不愿利用无辜,行此卑劣之事,更是因为……因为那人不是你!”她顿了顿,脸上发烧,声音低得几不可闻,“若……若是与你……我……我自然是愿意的。”
最后几字细若蚊蚋,却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花无影心中漾开圈圈涟漪,她满腔的委屈霎时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甜意,嘴上却不肯饶人:“谁要你愿意!你这块木头,懂什么风月!”
说着,又要转过身去。
沈清弦见她语气松动,这次不再迟疑,手臂坚定地伸过去,将她连人带被揽入怀中。
花无影象征性地挣了挣,便柔顺地靠在她胸前,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嗅着那清冽熟悉的气息,只觉得连日来的奔波劳顿、提心吊胆,都在这片刻温存中消融了。
“是我不好,”沈清弦下颌轻轻蹭着她的发顶,低声道,“我不懂说话,惹你生气。只是无影,你需明白,重任我要担,剑我不能弃,但你……你在我心中,与它们一般重要。若真要在你们之间择一……”她沉默片刻,声音艰涩,“我不知该如何选,或许……或许我会是个懦夫,两头都舍不得。”
这已是沈清弦所能说出的,最接近情话的言语。花无影知她性子,能说到这般地步,已是极为难得,她叹了口气,“傻木头……谁要你选了。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莫要再动不动就想着死于剑下。”
沈清弦手臂收得更紧,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