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离了那片染血的樟树林,不敢稍停,兼程赶路。
如此又行了数日,沿途虽偶有宵小窥探,却再无似赵无极那般规模的截杀,想来那老阉狗已知晓强拦不住,便打定了主意,要在玉京城内,在他经营多年的地盘上,再行那雷霆手段。
这日黄昏时分,暮色四合,远天晚霞如血,染得半边天空一片凄艳。官道尽头,一道巍峨雄浑的黑色巨影,渐渐显出了轮廓。城高池深,箭楼耸立,旌旗在晚风中猎猎作响,正是天盛王朝都城——玉京。
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这座千年帝都的磅礴气势。车马行人如织,汇入那可供十六骑并行的巨大门洞,喧嚣声、叫卖声、车轮声、马蹄声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带着一股红尘万丈的灼热气息,与少室山的清寂古朴截然不同。
吴铭引着车队绕至东南一处较为僻静的侧门“延熙门”。此处守卫显然早已得到吩咐,验过令牌,便悄然放行,没有多加盘问。
马车驶入城中,穿行在一条条愈发幽深的巷弄之间。青石板路被车轮碾过,发出单调的辘辘声。两侧高墙斑驳,偶有伸出墙头的古树枝桠,在暮色中投下鬼爪般的阴影。
沈清弦撩开车帘一角,默默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致。夕阳余晖无力地涂抹在高墙顶端,将其下的巷道衬得更加昏暗。她心中并无多少初入帝都的激动,反而像是被这无形的巨网缓缓收紧,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沉重。
花无影坐在她身侧,亦是沉默不语,只一双美目流转,警惕地扫视着窗外任何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她的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衣带,显见内心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
也不知行了多久,马车终于在一处极为隐蔽的宅院后门停下。此处已是玉京城的深处,四周寂静得可怕,连寻常的市声都几乎听不见,唯有风吹过屋檐野草的细微声响。
吴铭当先下了马车,警惕地四下扫视一番,方对车内低声道:“到了。”
沈清弦与花无影相继下车。
眼前是一扇毫不起眼的黑漆木门,门环锈蚀,墙头荒草萋萋,仿佛是一处早已废弃的宅邸。
吴铭上前,以特定的节奏轻重交替地叩响门环。片刻后,门轴发出一声艰涩的“吱呀”声,开了一道缝隙,一个身着灰衣、面容枯槁的老仆探出头来,见到吴铭,默默点了点头,将门拉开些许,容人通过。
“少掌门,请随我来。”吴铭侧身示意,目光却落在正要紧随沈清弦之后的花无影身上,微微蹙眉,沉声道:“花楼主,还请在此稍候。”
花无影脚步一顿,挑眉看向吴铭,红唇微启,似要反驳。
吴铭语气平和:“殿下冒险出宫,在此密会,事关重大,不容有失。有些话,恐需他们母子二人……单独叙谈。”他特意加重了“母子”二字,目光意味深长地掠过沈清弦紧绷的侧脸。
花无影眸光一黯,自然明白吴铭的顾虑。自己身份特殊,与朱靖堃牵扯不清,更是百花楼主,于情于理,昭阳长公主接见失散多年的“儿子”,自己一个外人确实不宜在场。她咬了咬唇,看向沈清弦,眼中带着担忧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沈清弦回望她一眼,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无妨,你在此等我。”
花无影终是止步,看着沈清弦随着吴铭与那老仆,身影没人那扇幽深的门内,黑漆木门在她眼前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隔绝了内外。她独立于暮色渐浓的荒寂巷中,晚风吹动她绯红的衣袂,竟觉一丝寒意侵体。
门内别有洞天。
穿过一条狭窄昏暗的廊道,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处精巧雅致的庭院。虽规模不大,但假山玲珑,曲水流觞,几株晚开的玉兰在暮色中散发着幽香。与门外的荒凉破败相比,此地仿佛是一处被时光遗忘的静谧桃源。
吴铭在庭院入口处便停住了脚步,对沈清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低声道:“殿下就在前面的水榭中,少掌门自行前去便可。”说罢,他便负手立于一株老松下,不再前行。
沈清弦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内翻涌的复杂心绪,整了整因旅途而微皱的青衫,沿着蜿蜒的白石小径,缓步走向那座临水而建的水榭。
水榭四面的竹帘半卷着,檐下悬着几盏尚未点燃的宫灯。榭中背对着她,立着一道窈窕的身影。
那人身着一件素雅的月白色宫装常服,乌黑的秀发松松挽成一个简单的髻,仅簪着一支通透的碧玉簪子,虽未见其容,但那背影挺拔中透着一丝难言的孤寂。
许是听到了脚步声,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霎时间,沈清弦呼吸一窒。
那是一张与她自己有着五六分相似的容颜,只是岁月在其上留下了更为深刻的痕迹。眉如远山含黛,目若秋水横波,五官精致得如同古画中的仕女,只是脸色过于苍白,带着一种长年不见阳光的剔透感,眼尾处有着细细的纹路,平添了几分哀婉。
她看上去不过三十许人,但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却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忧思,仿佛一口古井,望进去,便是二十二年漫长的煎熬。
她,便是昭阳长公主,朱静仪。
朱静仪的目光落在沈清弦脸上,先是微微一怔,随即,那双沉静的秋水眸子蒙上了一层水雾,嘴唇轻轻颤抖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视线贪婪地流连在沈清弦的眉、眼、鼻、唇之上,想要将这缺失了二十二年的骨肉容颜,一寸寸地镌刻进心底。
水榭内,暮色沉寂,唯有微风拂过水面,带来莲叶的轻响。
母女二人,相隔二十二年,在这隐秘的庭院中,终于相见。
沈清弦终究是自幼历练,心志坚毅,先一步自那茫然中挣脱出来,依着江湖礼节,亦是晚辈见长辈的礼数,抱拳躬身,声音因刻意压制而略显低哑:“晚辈沈清弦……见过长公主殿下。”
这一声“殿下”,如同冰锥刺入朱静仪的心口,她浑身剧颤,眼中积蓄的泪水终是决堤而下,沿着苍白的脸颊滚落。
“不……不是殿下……是娘……我是你娘啊!”她再也抑制不住,口中发出近乎呜咽的哀鸣,竟不顾那雍容仪态,提着裙裾,踉跄着奔下两级台阶,径直扑向沈清弦。
下一刻,一个温软微颤的身躯便已投入沈清弦怀中,朱静仪双臂紧紧环住了她的腰背,力道之大,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生怕一松手,眼前之人便会如泡影般消散。
朱静仪比沈清弦略矮些许,此刻将脸深深埋在她肩头,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青衫的布料,灼得沈清弦肌肤微痛,那压抑了二十二年的悲恸与思念,化作肩头无法控制的颤抖和断断续续的、破碎的低泣。
一股清雅的、混合着淡淡檀香与药草气息的风拂面而来,沈清弦僵立原地,双臂下意识地微微张开,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安放,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朱静仪单薄身躯下的脆弱与激动,那一声声“娘”的自称,更是敲打在她心坎上。
她迟疑地抬起一只手,轻轻落在了朱静仪因哭泣而微微耸动的背上,动作生涩,带着试探的意味,“……您别哭了。”
朱静仪感受到背上那生疏却温暖的触碰,哭得更是厉害,仿佛要将这二十二年积攒的苦楚尽数倾泻出来,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仰视着沈清弦,双手颤抖着抚上沈清弦的脸颊,指尖冰凉,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她的眉骨、眼角、鼻梁。
“像……真像……这眉毛,这眼睛,都像极了你外公年轻的时候……”她喃喃自语,泪珠不断线地滚落,“可这下巴的线条,却又随了……随了那个人……我的孩儿……我苦命的孩儿……”
她的指尖停留在沈清弦的喉间,那里平坦而光滑,并无男子应有的喉结。朱静仪的目光也随之落下,带着一丝疑惑,但旋即又被更浓的怜惜与愧疚淹没,“沈卓诚他……他竟让你……吃了这么多苦……是娘对不起你,是娘没用,护不住你……”
沈清弦任由她抚摸着,心中波澜起伏。
从朱静仪的话语和反应来看,她似乎……才察觉自己实为女儿身?
她张了张嘴,那句“母亲”在舌尖辗转,却终究未能唤出口。
二十多年的隔阂,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消弭。
“父亲……他待我很好。”她最终选择了为沈卓诚辩解,“教我武功,授我诗书,让我继承青云道统。”
朱静仪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痛色,她摇了摇头,泪水涟涟:“好?让你一个……让你自幼便背负如此重任,女……孩儿家却要扮作男儿,活在刀光剑影、阴谋算计之中,这算什么好?”她似乎察觉失言,猛地顿住,将沈清弦抱得更紧,“是娘的错,都是娘的错……当年若不是……若不是那场变故,我们母女何至于骨肉分离二十二年……”
暮色渐浓,水榭内的光线愈发昏暗,檐下宫灯不知何时已被老仆悄然点燃,在晚风中投下摇曳的光影。
沈清弦敏锐地捕捉到朱静仪话语中的关键——那场变故,她扶着朱静仪在铺着锦垫的石凳上坐下,自己则立在一步之外,目光清冽如寒潭映月:“您说的变故……究竟所指何事?”
朱静仪拭泪的手微微一颤,沉默良久,方幽幽开口:“多年前,先帝病重,储位未定。当今陛下当时还是三皇子,而我……因得先帝宠爱,在宫中颇有几分话语权。”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绞着月白宫装的丝绦,“那时你父亲沈卓诚奉诏入宫,为先帝演练松风剑法,祈延圣寿。我们……便在太液池边的杏花林下相识。”
沈清弦屏息静听,仿佛看见紫禁城红墙内,那一场注定的相遇。
“他那时三十出头,一袭青衫,剑舞如游龙惊凤,与宫中那些汲汲营营之辈截然不同。”朱静仪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后来先帝病情反复,宫中暗流汹涌。彼时我手中握有一份能动摇东宫根基的密档,关乎一场边关军饷贪墨大案……此事牵连甚广。”
她声音渐低,带着后怕的颤音:“我本欲借你父亲之手,将密档送出宫外,交由清流御史。不料事机不密,被东厂耳目察觉。那一夜,宫中骤起风波,我被软禁宫中,而你父亲……他带着刚出世的你,杀出重围,远走江湖。”
沈清弦心头剧震,她虽知父亲武功卓绝,却不知当年竟是如此惊心动魄。
“后来呢?”她声音微涩。
“后来……”朱静仪长睫轻颤,眸中尽是苍凉,“东厂对外宣称青云派弟子夜闯禁宫、图谋不轨。先帝震怒之下,下旨缉拿。而我也被匆匆赐婚下嫁韩奎,以绝后患。这二十二年来,我在这金丝笼中日夜煎熬,既盼着你平安长大,又怕有朝一日……你们父女因我之故,遭了毒手。”
沈清弦默然伫立,池中倒映的灯火在她的脸上明灭不定,她终于明白父亲为何从不提及母亲,为何要她女扮男装——这不只是保全青云派传承,更是为了避开那段惊心动魄的往事。
“那密档……”她忽有所悟,“可是与赵无极有关?”
朱静仪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即转为凝重:“不错。当年那桩军饷案,主谋便是赵无极之弟赵无咎。这些年来,赵无极权势日盛,当年知情之人大多已遭灭口。唯有那份密档……”她压低声音,“仍在我手中。”
沈清弦眸光一凝,追问道:“既然密档仍在您手中,为何这许多年不曾拿出?陛下是您一母同胞的亲弟弟,难道还会不站在您这边么?”
朱静仪唇边泛起一丝极淡却又极苦的笑意,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水榭栏杆上冰凉的雕花,声音幽微得如同耳语:
“弦儿,你久在江湖,快意恩仇,却不知这玉京城里,尤其是那九重宫阙之内,许多事……并非是非曲直四字所能厘清。”
“陛下……他确实是我的亲弟弟。可正因如此,有些疮疤,反而更不能由我去揭。”
“你可知道,当年那场军饷贪墨大案,最终是如何了结的?”朱静仪不等沈清弦回答,便自问自答,“是先帝在弥留之际,下旨由当时还是三皇子的陛下亲自督办,最终以查无实据结案。赵无咎不仅安然无恙,反而因协查有功,得了赏赐。”
沈清弦心头一震。
朱静仪又道:“若我现在拿出密档,等于昭告天下,先帝当年受了蒙蔽,而陛下……他当年经办此案,是能力不济未能查明,还是……有意纵容,甚至……也分了一杯羹?”
她微微摇头,眼中尽是疲惫:“无论哪一种,都是在动摇陛下的威信,揭穿一桩先帝与今上共同造就的冤案。你说,陛下会感激我这个阿姊替他拨乱反正,还是会……忌惮我手握如此足以撼动他龙椅的秘密?”
“更何况,赵无极经营东厂与司礼监多年,党羽遍布朝野,爪牙深入宫闱,其势已成尾大不掉之局。陛下如今……沉迷丹道,许多政务实则由赵无极把持。若无万全把握,贸然发动,非但扳不倒他,反而会打草惊蛇,引来雷霆反噬,届时我们母女……还有远在青云山的沈卓诚,恐怕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这密档,是一柄双刃剑,出鞘必见血,要么是敌人的,要么就是我们自己的。二十二年来,我隐忍不发,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是不敢。我只能在暗中积蓄力量,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也不会来的时机……”
便在此时,水榭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枯枝断裂声。
吴铭的声音适时在门外响起:“殿下,时辰不早,该回府了。”
朱静仪闻得吴铭提醒,亦抬首望了望天色。暮色已深,最后一抹霞光也隐没在高墙之后,只余天际一片沉沉的靛蓝。她紧紧攥着沈清弦的手,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眼中泪光未干,强自挤出一丝温婉笑意,柔声道:“弦儿,今日天色已晚,娘……不得不回府了。这处宅子虽偏僻,却甚是安全,你且安心在此住下,一应所需,吴侯爷自会安排妥当。”
沈清弦心头五味杂陈,这声“弦儿”听得她既感陌生又觉酸楚,她微微颔首:“有劳……殿下费心。”
朱静仪听她仍以“殿下”相称,眸中闪过一丝黯然,却也不再强求,只是更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明日,娘再设法来看你。进宫面圣之事,你也不必过于忧心,娘……已有计较。那妖道与赵阉狗不是觊觎你的纯阳灵体,要取你精血炼丹么?哼,只要破了你这元阳之身,看他们还如何拿这借口作祟!”
沈清弦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朱静仪却似下定了决心:“你虽是……女儿身,但外人皆以为你是男子。这元阳之说不攻自破最简单不过……只需寻一个可靠女子,与你……与你成就好事,届时验明正身,那所谓纯阳灵体自然成了笑话!看那妖道还有何话说!”
此言一出,恍如一道惊雷劈入沈清弦脑海,脸色瞬间褪得血色全无,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难以置信地看着朱静仪,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位刚刚相认的母亲,为解眼前之困,竟能想出如此……如此匪夷所思、近乎荒唐的办法。
“不……不可!”她脱口而出,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花无影那双含情带媚又带着倔强的桃花眼,想起木屋中耳鬓厮磨的温热,想起山道上并肩而行的誓言……她怎能,怎能与旁人有那般亲密?
朱静仪见她反应如此激烈,只道她是少年人脸皮薄,或是恪守礼法,不由得蹙眉劝道:“弦儿,此乃权宜之计!关乎你的性命安危,些许名节算得什么?娘会寻一个口风严实、知根知底的清白女子,绝不会外泄……”
“不必了!”沈清弦断然拒绝,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硬,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迎向朱静仪错愕的目光,“我的事,我自有主张。此法……断不可行!”
水榭内的气氛陡然变得凝滞。晚风穿过竹帘,带来远处隐约的梆子声,更添几分寒凉。
朱静仪怔怔地看着眼前这面容酷似自己、神情却无比倔强坚定的女儿,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她这才惊觉,眼前之人并非她记忆中那个需要庇护的婴孩,而是已在江湖风雨中磨砺出一身铮铮铁骨的青云少掌门。
吴铭在门外听得内里言语,亦是眉头紧锁,暗叹长公主此法虽是急智,却未免太过……有失考量。他适时轻咳一声,再次提醒道:“殿下,时辰真的不早了。”
朱静仪回过神来,看着沈清弦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模样,心知此事难成,只得暂时按下,幽幽一叹:“罢了……此事容后再议。弦儿,你……好生歇息,万事小心。”说罢,她深深看了沈清弦一眼,似要将她的模样再次刻入心底,这才在吴铭的护送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水榭,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笼罩的庭院深处。
沈清弦独立水榭之中,望着朱静仪离去的方向,心乱如麻,她下意识地抚上背后的纯阳古剑,冰凉的剑鞘传来一丝熟悉的慰藉。
她必须尽快见到花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