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微熹,吴铭那处隐秘宅邸的后门便悄然开启。
一辆翠盖珠缨、八宝流苏的华贵马车悄无声息地停驻在青石板路上,拉车的四匹白马神骏非凡,蹄腕细长,竟是罕见的西域良驹。车辕上端坐着两名目光精悍、太阳穴高高鼓起的中年御者,显是内家功夫不俗的高手。
沈清弦早已收拾停当,候在门内。她换上了一身吴铭命人送来的簇新青缎长衫,虽仍是男子装束,但料子华贵,剪裁合体,衬得她身形愈发挺拔,面容愈发清俊,只是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色,与这身锦绣衣衫略有些不衬。
朱静仪已先一步在马车中等候。她今日身着杏黄缂丝凤穿牡丹宫装,头戴赤金点翠步摇,雍容华贵,气度慑人,见沈清弦出来,她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怜惜,随即示意她上车。
沈清弦踏入车厢。
这马车内部极为宽敞,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绒毯,四壁以软缎包覆,角落设有一尊固定的小巧铜兽香炉,正袅袅吐着清雅的梨花香。
朱静仪端坐主位,而她身侧,竟还坐着一位妙龄女子。
那女子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身穿一袭水红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外罩一件雪狐锋毛的坎肩,梳着双环望仙髻,簪着珊瑚珠排串步摇,耳垂上坠着明晃晃的赤金镶宝石耳珰,极尽精致华贵。她生得杏眼桃腮,琼鼻樱唇,眉眼间与朱静仪有五六分相似,却更多了几分被娇宠惯了的明媚与娇憨,顾盼之间,自带一股天之骄女的飞扬神采。
此刻,她正好奇地打量着刚上车的沈清弦,一双妙目在她脸上、身上滴溜溜地转着,毫无寻常闺秀的羞怯之态。
朱静仪见沈清弦目光落在女子身上,便温言开口道:“清弦,这是婧雪,我的小女儿。”又对那女子道:“婧雪,这位是娘亲故交之子,青云派少掌门沈清弦沈公子,你快来见过。”
原来这女子便是昭阳长公主与驸马韩奎所生的小女儿,韩婧雪。朱静仪与韩奎共育有一子一女,长子韩擎宇年方二十,自幼被韩奎带在身边,在边关军中历练,等闲不回京城;幼女便是这韩婧雪,因是幺女,又生得玉雪可爱,极得永熙帝朱康年的宠爱,在宫中几乎是横着走的人物,比几位正经的公主还要得意几分。朱静仪并未向儿女透露沈清弦的真实身世,只以“故交之子”相称。
韩婧雪听得母亲介绍,立时站起身来,像模像样地福了一福,声音清脆如玉珠落盘:“婧雪见过沈公子。”礼数虽周到,但那打量沈清弦的目光却愈发大胆,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
沈清弦忙拱手还礼:“韩姑娘。”语气平淡,目光清澈,并无半分谄媚或惊艳之色。
韩婧雪见她反应如此平淡,与自己平日里见到的那些或是阿谀奉承、或是故作清高实则偷偷窥视她的世家子弟截然不同,不由得微微噘了噘嘴,随即又绽开一个甜美的笑容,主动凑近了些,问道:“沈公子,听说你在青云山上武功很高,是真的吗?比宫里的侍卫统领还厉害吗?”
朱静仪在一旁看着,面上带着温婉的笑意,眼神却微微闪烁,留意着沈清弦对韩婧雪的态度。她今日特意带韩婧雪同来,确有深意。皇帝对这个小外甥女宠爱有加,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若……若婧雪能对沈清弦生出几分好感,哪怕只是寻常欣赏,在陛下面前为沈清弦说上几句好话,或许便能化解几分眼前的杀身之祸。她心底那假凤虚凰的念头并未完全熄灭,若能借婧雪之力,或可多一层转圜余地。
沈清弦对韩婧雪的热情问话,只是微微颔首,淡淡道:“江湖传言,多有夸大。宫中侍卫统领皆是千里挑一的好手,沈某不敢妄比。”
她语气疏离,态度不冷不热。韩婧雪何曾受过这般冷淡?她在宫中便是皇帝舅舅都要哄着她,何时被人如此轻描淡写地应付过?当下那点好奇心便淡了几分,有些不高兴地坐回原位,小声嘀咕道:“原来是个闷葫芦,无趣得紧。”
朱静仪见状,心中微感失望,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岔开话题,对沈清弦温言道:“清弦,稍后入宫,一切需谨慎,陛下问什么,你便答什么,切勿意气用事。”她顿了顿,眼中忧色更浓,“那赵无极和玄冥子恐怕也会在场,你……万事小心。”
沈清弦点了点头,目光投向窗外那越来越近的、巍峨耸立的皇城轮廓,心中一片沉静。
该来的,终究要来。
马车辘辘前行,穿过玉京城宽阔繁华的街道,向着那象征着无上权力与重重危机的宫阙,缓缓驶去。
车厢内,朱静仪心事重重,韩婧雪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衣带,沈清弦闭目养神,各怀心思,气氛微妙而凝重。
过了一会,韩婧雪耐不住车厢里沉闷的气氛,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飘向了对面闭目养神的沈清弦。
她自幼生长在玉京,听惯了江湖上的奇闻异事。青云派少掌门沈清弦的名号,近来在京城可谓如雷贯耳——先是在少林寺力挫幽冥教高手,后又得纯阳古剑认主,更引得朝廷下旨征召。在她想象中,这位少年英侠定是位剑眉星目、气宇轩昂的豪杰。
可眼前这人……
韩婧雪悄悄打量着,越看越是惊奇。
但见这沈清弦面容清俊异常,肤色白皙竟不输城中那些终日敷粉的世家子弟,这般容貌,莫说是男子,便是与宫中那些以美貌著称的妃嫔公主相比,也毫不逊色。
“男生女相……”韩婧雪在心中嘀咕着。
马车忽然一个颠簸。沈清弦倏然睁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随即又恢复平静。那一瞬间的锋芒,竟让韩婧雪心头一跳。
“这倒奇了。”韩婧雪暗忖,“明明生得比女儿家还要俊俏三分,偏偏眼神锐利如剑。莫非江湖上那些传言都是真的?他当真能挥剑断金、飞花伤人?”
她越想越是好奇,忍不住又开口试探:“沈公子,听说那纯阳古剑是道家至宝,等闲人连碰都碰不得,是真的么?”
沈清弦抬眼看了看她,淡淡应了句:“神剑有灵,自会择主。”
韩婧雪碰了个软钉子,却不气馁,又追问道:“那日在黑木堡,你是如何打败幽冥教那个……那个叫什么苗彩云的老妖婆的?我听说她会使毒,厉害得紧呢!”
沈清弦眉头微蹙,似是不愿多谈,只简略答道:“邪不胜正罢了。”
朱静仪在一旁看着女儿这般刨根问底,生怕惹恼了沈清弦,忙出声打断:“婧雪,莫要打扰沈公子静修。”
韩婧雪撇了撇嘴,终是安静下来,心里却对这位男生女相的少掌门越发好奇。她暗下决心,定要找个机会,亲眼见识见识这位名动江湖的青云少掌门的真本事。
马车驶过护城河上的白玉石桥,巍峨的宫门已在眼前。
朱静仪整了整衣冠,神色凝重地看向沈清弦,低声道:“记住,万事隐忍。”
沈清弦微微颔首。
宫门缓缓开启,深邃的宫道,吞噬了外间的天光与喧嚣。两侧持戟而立的金甲卫士面无表情,甲胄在清晨微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目光如炬,扫视着这辆拥有特殊通行权力的马车。
朱静仪所乘的翠盖马车自是无人敢拦,但流程依旧不可免。马车在进入第一道宫门后便停了下来,一名身着绛紫色宦官服饰、品阶不低的太监领着两名小黄门快步上前,躬身行礼,声音尖细却不失恭敬:
“奴婢参见长公主殿下,参见郡主娘娘。”
朱静仪并未下车,只是微微掀开车帘,露出半张面庞,淡淡道:“王公公,不必多礼。本宫携故交之子青云派沈清弦,奉旨觐见。”
那王公公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车厢内的沈清弦,尤其在看到她背后那显眼的双剑时,眼皮微微一跳,脸上堆起为难的笑容:“殿下,宫里的规矩……面圣之人,尤其是外臣江湖客,这兵刃……”
朱静仪早有准备,语气平稳:“沈少掌门所负乃道家圣器纯阳古剑,非同凡铁,更是陛下亲旨提及之物。况且,有本宫作保,难道王公公还担心会出什么差池不成?若陛下问起,自有本宫一力承担。”她顿了顿,声音微沉,“还是说,王公公连本宫也信不过了?”
王公公额角见汗,连忙躬身道:“奴婢不敢!殿下言重了。既然如此……沈少掌门请。”
他侧身让开,挥手示意守卫放行。毕竟昭阳长公主是陛下亲姊,深得圣心,这点面子无人敢驳。只是他暗中对身后一个小黄门使了个眼色,那小黄门会意,悄无声息地退后,快步向宫内跑去,显然是去向某位大人物禀报。
马车再次启动,辘辘驶入深宫。穿过一道道宫门,经过一重重殿宇,森严的守卫、肃穆的气氛,无不昭示着皇权的至高无上与深宫禁地的莫测。
韩婧雪似乎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只是好奇地打量着沈清弦,见她面对这九重宫阙依旧神色平静,目光清正,不由得又高看了几分,觉得这闷葫芦倒真有几分定力。
最终,马车在一处名为“养心殿”的偏殿外停下。
此处是永熙帝平日处理政务、召见亲近臣子的地方,选择在此接见,也暗示了此次觐见并非完全公开的朝会,带着些许非正式与私密性。
早有内侍在殿外等候。
朱静仪整理了一下衣冠,率先下车,韩婧雪紧随其后。沈清弦最后踏下马车,脚踏在平整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她深吸一口气,抬头望了一眼那悬挂的“养心殿”匾额,龙飞凤舞的三个金字,仿佛带着千钧重压。
殿门外,另有侍卫上前,这次是直接拦在了沈清弦面前,目光紧盯她背后的双剑。
为首侍卫统领拱手,语气比宫门处的太监强硬许多:“沈少掌门,殿前持刃,于礼不合。请解剑。”
朱静仪眉头微蹙,正欲开口。沈清弦却已主动将松纹古剑解下,递了过去:“此乃晚辈随身佩剑,交由统领保管便是。”她动作坦然,毫无迟疑。
那侍卫统领接过松纹剑,目光依旧落在纯阳古剑上:“还有这一柄……”
沈清弦手按在纯阳古剑的剑鞘上,指尖能感受到剑身传来的微弱温热与嗡鸣,她看向朱静仪。
朱静仪上前一步,沉声道:“此乃纯阳古剑,陛下旨意中特意提及,需沈少掌门随身携带。莫非你要抗旨,将陛下欲观之圣物拦在殿外?”
侍卫统领面露难色:“殿下,规矩如此,卑职也是职责所在……”
正在僵持之际,殿内传来一个温和却带着几分虚浮的声音:“罢了,既是神剑,便让沈少侠带进来吧,朕也想亲眼看看这传说中的道家圣器。”
正是永熙帝朱康年的声音。
侍卫统领闻声,如蒙大赦,立刻躬身退开:“遵旨。”
朱静仪暗暗松了口气,对沈清弦递去一个“谨慎”的眼神。
三人整理衣冠,在内侍的引导下,迈步踏入养心殿。
殿内光线适中,焚着淡淡的龙涎香,陈设奢华而不失雅致。御座之上,端坐着身着明黄色常服的永熙帝朱康年,他面容依稀可见俊朗,但眼窝深陷,面色是一种不健康的青白。
在御座下首,分别站着两人。左边一人,面白无须,身着蟒袍,嘴角含笑,眼神却锐利,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赵无极。右边则是一位身着玄色道袍、头戴莲花冠的老道,长须垂胸,手持拂尘,颇有仙风道骨之姿,但一双眼睛开阖之间精光隐现,正是那位“玄真国师”玄冥子。
沈清弦的目光与玄冥子接触的刹那,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贪婪,仿佛在打量一件稀世珍宝,或者说……一味绝佳的药引。
朱静仪领着韩婧雪与沈清弦上前,依礼参拜:“臣(臣女/草民)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皇姊、婧雪不必多礼。”朱康年虚扶一下,目光很快便落在了沈清弦身上,尤其是在她背后的纯阳古剑上停留许久,语气带着几分热切,“这位便是青云派的沈少掌门?果然一表人才,气度不凡。”
沈清弦不卑不亢,再次躬身:“草民沈清弦,叩见陛下。”
“嗯。”朱康年点了点头,看似随意地问道,“沈少侠,你背后所负,便是那纯阳古剑?”
“回陛下,正是。”
“好,好!”朱康年连说两个好字,眼中渴望之色更浓,“听闻此剑乃至阳圣物,神异非常。不知少侠可否解下,让朕与国师一观?”
赵无极在一旁尖声笑道:“陛下洪福,能得见圣器,实乃祥瑞之兆。”
玄冥子也抚须微笑,目光灼灼。
沈清弦心知这是试探,也是必经之关。她沉稳应道:“草民遵旨。”说着,小心翼翼地将纯阳古剑连鞘解下,双手平托。
一名内侍上前,欲接过宝剑呈送御前。
就在内侍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剑鞘的瞬间,纯阳古剑竟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剑鞘上隐有紫金色流光一闪而逝,那内侍吓得手一缩,踉跄后退两步,面露惊骇。
玄冥子眼中精光一闪,脱口道:“神剑有灵,自生感应!果然非同凡响!”
朱康年见状,不惊反喜,抚掌笑道:“果然是真品!唯有如此灵物,方能助朕炼制金丹!”他看向沈清弦的目光更加炽热,“沈少侠,朕听闻你不仅是纯阳古剑之主,自身更是百年难遇的纯阳灵体,可是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