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紫霄殿偏殿。
香炉中青烟袅袅,弥漫着松柏的清气。
殿内陈设古朴,四壁书架林立,唯有中央设一长案,上面郑重放置着一部以锦缎包裹的厚重书册——《松风古谱》。
沈清弦一身月白长衫,束发严谨,面容恢复了往日的清冷,端坐于偏殿一角的蒲团上,松纹古剑横于膝前。
花无影依旧是一袭绯红罗裙,发间那朵海棠却换了颜色,是娇嫩欲滴的粉,与她今日略显慵懒的神情倒是相配,她斜倚在窗边的矮榻上,着窗外流云,神思似乎已飘向天外。
“花楼主,请。”沈清弦出声提醒,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花无影回眸,桃花眼弯起,笑意不达眼底:“少掌门何必着急?如此良辰,对着本死气沉沉的古书,岂非辜负?”话虽如此,她还是起身,走到案前,纤指轻轻掀开锦缎。
《松风古谱》显露真容,书页古旧,墨迹苍劲,所载剑诀心法,确是青云派不传之秘。
花无影目光落在书页上,神色倒是认真了几分,她翻阅的速度不快,指尖偶尔会在一两处关键诀要上稍作停留,若有所思。
沈清弦凝神戒备,不敢有丝毫松懈。
她内力暗运,耳听八方,确保殿外无人靠近,同时也时刻关注着花无影的一举一动。此女武功路数诡异,昨日夜间身法更是快如鬼魅,不得不防。
一个时辰悄然过去,殿内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忽然,花无影抬起头,看向沈清弦,唇边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少掌门,这‘风过松涛’一式,讲究‘意动而剑随,气发若无声’,依我看,贵派弟子晨练时,手腕沉得太过,失之自然,反倒落了下乘。你说是不是?”
沈清弦心中微震。
此女眼光竟如此毒辣,这一式确是派中许多弟子难以把握的精髓,往往过于追求形似而失了神韵,她竟能从古谱枯燥的文字中,一眼看出与实际演练的关联?
“本派剑法,自有章法,不劳花楼主费心。”沈清弦语气冷淡,不露半分情绪。
花无影也不在意,轻笑一声,低下头继续看书,只是口中似是无意般低吟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剑法如此,人,亦是如此。”
沈清弦握剑的手指微微一紧。
午后,天色忽然阴沉下来,山风渐急,松涛之声大作,宛如千军万马奔腾。
偏殿内光线暗淡了些。
花无影已翻阅至古谱中后部,那里记载着几式极为凌厉的杀招以及与之配套的内功心法,她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秀眉微蹙,似乎在推敲什么难解之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也略显急促,那馥郁的花香似乎也随之浓郁了几分。
难道真是武功反噬之兆?
沈清弦心中疑窦丛生。
清慧师叔的信物和笔迹做不得假,若花无影所言非虚,她此行的目的或许真的只是为了化解自身危机,但昨夜她擅闯禁地,以及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又该如何解释?
“咳……”花无影忽然以袖掩口,轻轻咳嗽了一声,肩头微颤,显得有几分柔弱。
沈清弦下意识地抬起手,却又立刻僵住,缓缓放下,她现在是青云派少掌门,对面是来历不明、意图难测的百花楼主,她不能,也不该流露出任何不必要的关切。
花无影抬起眼,眼波流转,瞥见她这细微的动作,唇角弯了弯,随即又沉浸到古谱之中。
第一日,便在这样一种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过去。
夜幕降临,花无影依言离开偏殿,返回客舍。
沈清弦亲自将《松风古谱》收回特制的紫檀木匣,封上掌门印信,存放于紫霄殿密室,她处理完这些,没有立刻返回听松小筑,而是去见父亲沈卓诚,简略禀报了今日情形。
沈卓诚听罢,沉吟道:“她既安分守己,潜心研读,便依约而行。你多加留意便是。”
“是,父亲。”
从父亲处出来,沈清弦心头的疑虑并未减轻。她总觉得,花无影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必然会在青云派激起更大的波澜。
果然,第二日午后,变故突生。
当时,花无影正在参悟古谱中一段关于“意守丹田,气贯紫府”的内功口诀,她忽然身形一晃,脸色变得苍白,周身气息紊乱,那浓郁的花香猛然暴涨,旋即又如同被无形之力扼住,骤然消散。
“噗!”她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点点殷红溅落在泛黄的书页上,触目惊心。
沈清弦脸色骤变,一个箭步上前,扶住花无影摇摇欲坠的身子:“花楼主!”
花无影软倒在她怀中,双目紧闭,长睫如蝶翼般颤动,嘴角血迹蜿蜒,衬得她肤色愈发苍白。
沈清弦不及细想,立刻运起太清罡气,手掌贴在她后心,将一股精纯平和的内力缓缓输入其体内。
太清罡气本是玄门正宗,最擅固本培元,抚平躁动气血,可沈清弦的内力一进入花无影经脉,便感到一股诡异阴寒、却又带着灼灼燥热的气息反冲而来,两股内力如同水火相激,在她体内剧烈冲突,花无影痛苦地蜷缩起来,额间那点朱砂痣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沈清弦心头一沉,知道此刻已是凶险万分,若不能助她导顺内力,只怕立时便有性命之忧,她再无保留,将太清罡气催至极致,小心翼翼地引导着那股狂暴的气息,循着百花诀的运功路线缓缓归拢。
时间一点点过去,沈清弦的额头也渗出了汗水,入手处,是惊人的滚烫,以及不受控制的颤抖,花无影发丝间的海棠花香混合着血腥气,不断冲击着她的感官。
她从未与人如此近距离地内力交融,更何况对方是一个女子,一个……看破她秘密的女子?
不知过了多久,花无影体内那股狂暴的气息终于渐渐平息下去,呼吸变得平稳,脸色也恢复了几分红润,她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几乎整个人都依偎在沈清弦怀中,而对方的手掌还贴在自己后心,内力源源不断地传来。
“多谢少掌门……救命之恩。”
沈清弦如同被烫到一般,收回手掌,后退两步,拉开距离,强自镇定道:“花楼主无事便好。只是这古谱……”
她目光落在被鲜血玷污的书页上,眉头紧锁。
派中至宝被污,乃是大事。
花无影勉力坐直身体,取出一方丝帕,小心翼翼地去擦拭书页上的血迹,歉然道:“是小女子不慎,损坏贵派宝典,任凭少掌门责罚。”
看着她苍白的脸和诚挚的眼神,沈清弦那句到了嘴边的斥责,终究没能说出口,她沉默片刻,转身取来清水与洁净布帛,亲自上前,与花无影一同小心清理。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细微的擦拭声和彼此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偏殿中回响。
“少掌门的内力……很温暖。”花无影忽然低声说了一句,目光并未离开书页。
沈清弦动作一僵,没有回应。
第三日,风平浪静。
花无影的气色明显好了许多,阅读古谱时也更加谨慎。她偶尔会就书中的疑难向沈清弦请教,问题皆在关键之处,显露出极高的武学素养。沈清弦本着尽地主之谊和监督之责,一一解答,言简意赅,却也并无藏私。
日落时分,三日之期已满。
花无影将《松风古谱》轻轻合上,重新以锦缎包裹妥当,双手奉还给沈清弦。
“三日之期已到,多谢青云派成全,多谢少掌门这三日来的……照拂。”她盈盈一拜,目光在沈清弦脸上停留片刻,那眼神清澈了许多,少了些许最初的媚意,多了几分郑重,“此番恩情,花无影铭记在心。”
“花楼主言重了,不过是履行约定。”沈清弦接过古谱,神色依旧清冷。
花无影微微一笑,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那抹绯红的身影消失在殿外暮色中,连同那缕萦绕了三日的花香,也渐渐淡去。
沈清弦独立殿中,望着空荡荡的殿门,手中捧着那部厚重的《松风古谱》,心中竟莫名生出几分空落。
她正凝神间,忽听得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银铃般清脆的呼唤:
“大师兄!大师兄!”
只见一个身着鹅黄衣衫的少女飞扑进来,约莫十五六岁年纪,一张圆圆的脸蛋白里透红,眼珠黑亮如点漆,顾盼间灵动非凡,正是沈清弦最小的师妹,掌门沈卓诚的关门弟子——李双。
这李双自幼父母双亡,在青云派长大,因其天真烂漫,又是派中年纪最小的女弟子,极得众人宠爱,尤其是沈清弦,对她更是多有照拂。而李双自懂事起,便对这位容颜俊美、剑法超群、性情清冷却唯独对自己多有纵容的“大师兄”情根深种,整日如小尾巴般跟着。
“双儿?”沈清弦见是她,紧绷的神情不自觉柔和了几分,“何事如此慌张?”
“还说我呢!”李双一把拉住沈清弦的袖子,来回摇晃,“大师兄,你这三天都关在这殿里陪那个狐媚子,我想见你都见不到!可憋死我啦!”
她口中的“狐媚子”自然指的是花无影。
沈清弦眉头微蹙,轻轻抽回袖子:“休得胡言。花楼主是客,又是为清慧师叔的遗愿而来,不可无礼。”
“我才没胡说!”李双凑近些,压低声音,一脸神秘兮兮,“大师兄,你是不知道,我昨天偷偷瞧见她了!穿着一身红,走路扭啊扭的,眼神勾勾搭搭,一看就不是正经女子!百花楼?听名字就不是什么好地方!她是不是……是不是对大师兄你……”
“双儿!”沈清弦声音微沉,带着少有的严厉,“妄议宾客,是非礼,背后诋毁,是失德。这些话以后不许再说。”
李双见沈清弦真的动了气,眼圈顿时一红,委委屈屈地低下头,小声嘟囔:“人家……人家只是担心你嘛。那个女人古里古怪的,谁知道她安了什么心……”
沈清弦见她这般模样,心下又是一软,语气放缓:“好了,我知你是好意。只是江湖中人,形形色色,不可单凭外表妄下断论。此事已了,不必再提。”
李双吸了吸鼻子,很快又抬起头,脸上阴转晴,重新扯住沈清弦的衣袖,眼巴巴地望着她:“大师兄,不说那个狐媚子了!我听说你要代师傅去少林寺参加英雄大会,是不是?带我去嘛,带我去好不好?”
沈清弦早料到她会如此,摇头道:“不可。此去少林,路途遥远,江湖风波恶,你年纪尚小,武功也未大成,跟着去太危险。”
“我不怕危险!”李双急切道,“我的‘松风剑法’也有小成了!而且有大师兄你在,谁敢欺负我?你一定会保护我的,对不对?”她摇晃着沈清弦的手臂,软语央求,“好师兄,你就带我去嘛!我保证乖乖听话,绝不给你添乱!我长这么大,还没下过青云山呢!”
“父亲已然拒绝了你,此事没有商量余地。”沈清弦态度坚决,她深知此行责任重大,且自身秘密如履薄冰,带上这个心思单纯、口无遮拦的小师妹,变数太多。
李双嘴一扁,眼看眼泪就要掉下来:“我……我去求师傅!跪在紫霄殿外求!求到他答应为止!”
她说着,作势就要往外跑。
沈清弦深知这丫头说得出做得到,性子执拗起来,连父亲有时也无可奈何,她叹了口气,拉住李双:“双儿,莫要胡闹。父亲正在闭关紧要关头,岂容打扰?”
“那我不管!”李双跺脚,“你要是不带我去,我……我就自己偷偷下山跟去!”
沈清弦闻言,真是哭笑不得,又觉头疼。
她看着小师妹那倔强又期待的眼神,知她并非虚言恫吓,若真让她自己偷跑下山,只怕更加危险。
沉吟良久,她终是无奈道:“罢了,待我再去向父亲恳求一番。但父亲若执意不允,你绝不可任性妄为,可知?”
李双立刻破涕为笑,跳了起来:“就知道大师兄最疼我!师傅最听你的话了,你出马肯定能成!”
她欢喜得如同雀儿一般,围着沈清弦转了两圈,忽然又想起什么,凑到她耳边,带着几分得意和狡黠,低声道:
“大师兄,你放心,有我在你身边,那些外面的狐媚子,像刚才那个花什么的,休想靠近你!我帮你赶跑她们!”
沈清弦看着小师妹那副如临大敌、却又天真烂漫的模样,心中百味杂陈,轻轻拍了拍李双的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殿外花无影消失的方向。
狐媚子么?
那女子眸中的深邃与那一闪而过的痛楚,绝非“狐媚”二字可以简单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