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数日,沈清弦便在这静室之中,心无旁骛,潜心参悟。
每日卯时初刻,天色未明,她便已起身。先以青云派基础心法调息半个时辰,待体内太清罡气运转圆融,方才小心翼翼地展开帛书,逐字逐句地揣摩那《纯阳引煞诀》。
这引煞诀博大精深,字字珠玑,又艰涩异常。许多关窍处,并非单靠内力深厚便能冲破,更重心性与意念的契合。沈清弦往往为了一句口诀,反复推敲数个时辰,时而蹙眉苦思,时而以指代剑,在空中虚划,模拟剑气运转之路径。
她不敢冒进,每一步都力求稳妥。初时,仅是引导一丝微不可察的纯阳剑气入体,与自身太清罡气相融,便已觉经脉灼痛,如受针砭。她谨守心神,依照诀要,以那股“冰魄凝心丹”带来的清凉之意为辅,徐徐化之。
汗水常常浸透她月白的中衣,额前碎发黏在颊边,她也浑然不觉。只有实在疲累不堪时,才略作停歇,饮一口凉茶,走到窗边,望着院中那几株苍松出神片刻,权作休息。
李双和赵霖被允许每日送一次饭食。
这成了沈清弦与外间唯一的联系。
“大师兄,用饭了。”李双的声音总是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她将食盒轻轻放在门外石阶上,隔着门缝,能看到里面那个盘坐的模糊身影。
赵霖则沉默地将食盒递入,低声道:“大师兄,寺内一切如常,冯帮主和凌道长时常问起你的进度。”
“替我谢过诸位前辈挂心。”沈清弦的声音传出,平淡依旧,却难掩一丝疲惫。
饭菜是少林寺清淡的素斋,沈清弦吃得不多,每一口都细嚼慢咽,并非品味,而是在思索方才修炼时遇到的滞涩之处。有时筷子会无意识地在米饭上划动,勾勒出内力运行的轨迹。
李双扒在门缝边,看着大师兄清减的侧影和眼底淡淡的青黑,心疼得直揪衣角,却不敢出声打扰。
最难的,是沐浴。
静室条件简陋,仅有一屏风,一木桶。热水由寺中杂役定时送来。每当此时,沈清弦必先紧锁门窗,反复确认李双和赵霖不在附近,又将屏风仔细挡好,方才敢解衣入水。
温热的水流包裹住身体,本该是放松的时刻,于她却是另一重煎熬。快速清洗,动作间带着常年养成的警惕,耳力运至极致,捕捉着室外任何一丝风吹草动。水声哗啦,在她听来却如同擂鼓,唯恐惊动了旁人。
沐浴完毕,她需立刻将那束缚重新仔细缠好,指尖触及那被紧紧束缚的柔软时,心中总会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
“沈清弦……”她对着镜中模糊的影子无声启唇,这三个字,既是名字,也是枷锁。
如此日复一日,枯燥、艰辛,且步步惊心。
她的进步可以说是缓慢。纯阳剑气至刚至阳,与她体质隐隐相斥,若非太清罡气根基扎实,又有那冰魄丹奇效,早已反噬自身。但她韧性极强,耐得住寂寞,也吃得下苦头。往往白日里苦思不得其解之处,夜深人静时,灵光乍现,便立刻起身演练,直至东方既白。
期间,天鸣禅师与凌霄道长来过两次,皆是询问进度,并加以指点。沈清弦对答得体,将自身感悟与困惑一一陈述,只是隐去了冰魄丹之事。两位前辈见她虽进展不快,但根基打得极牢,气息也日渐沉凝,纯阳正气与太清罡气的融合虽慢,却稳步推进,倒也放下心来,只嘱咐她循序渐进,不可贪功冒进。
这一夜,月华如水,透过窗棂,洒在静室地面。
沈清弦正依诀运转内力,尝试引导更粗壮一丝的纯阳剑气。忽然,那剑气行至手少阳三焦经时,猛地一滞,随即如脱缰野马般躁动起来,灼热之感倍增。
她心头一凛,知道是关键关头,急忙凝神守一,全力催动太清罡气与冰魄丹药力,试图安抚导顺。
两股力量在经脉中激烈冲撞,剧痛袭来,让她眼前阵阵发黑,浑身衣衫尽被冷汗浸透,她猛地一咬牙,干脆不再强行压制,引导着那股躁动的纯阳剑气,循着引煞诀中一段更为艰险、她平日不敢轻易尝试的路线,悍然冲去。
“噗——”
一口淤血喷出,染红了身前地面。
但随即,那股滞涩之感豁然贯通,灼热的纯阳剑气如同百川归海,终于温顺地融入太清罡气之中,再不分彼此。一股暖洋洋、却又充满磅礴力量的气息流遍四肢百骸,方才的剧痛一扫而空,只觉通体舒泰,内力竟在刹那间精进了不止一筹。
沈清弦缓缓睁开双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她抬手抹去唇边血迹,看着地上那滩暗红,嘴角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这一关,她靠自己闯过来了。
调息良久,直至体内那道新生的、融合了纯阳剑气的太清罡气彻底稳固,如臂使指,圆转自如,她缓缓起身,目光落向静室一角,那置于紫檀剑匣中的纯阳古剑。
此刻再观此剑,感受已截然不同。先前只觉得它煌煌正气,威压迫人,难以亲近。如今,她却能清晰地感知到剑身之内那磅礴而内敛的至阳之力,与自身内力隐隐呼应,生出一种奇妙的联系。
她于室中站定,屏息凝神,将全部心神沉入丹田气海。融合后的内力如同温润却又炽热的流火,循着《纯阳引煞诀》中记载的御剑气法,缓缓运转,最终凝聚于右掌劳宫穴。
她伸出右手,掌心虚对纯阳古剑,意念高度集中,试图以自身之气,引动剑中之意。
初时,剑匣中的古剑只是微微一颤,剑格处的琥珀晶石内,那簇金焰跳动了一下。
沈清弦不为所动,继续催动内力,心神与剑意不断靠拢,她仿佛能“听”到剑身内那至阳之力低沉的脉动。
“起。”
她心中默念,掌心内力微吐。
“铿——!”
一声清越剑鸣,恍若凤鸣九霄,纯阳古剑竟自剑匣中倏然跃出,暗紫色的剑身在静室昏暗中划出一道流光,悬浮于沈清弦身前半空之中,微微震颤,剑尖直指其眉心,散发着灼热的气息。
成功了!以气御剑!
沈清弦心头掠过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但旋即便被她压下,这只是初步沟通,远未到如臂使指的地步。
她稳住心神,意念微动,尝试引导飞剑。
只见那纯阳古剑随着她的心意,开始缓缓移动,刚开始还有些滞涩,轨迹略显僵硬。
沈清弦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分神,以内力为丝,意念为线,小心翼翼地操控着。
渐渐地,飞剑的移动变得流畅起来。它如同一尾拥有灵性的紫色游龙,绕着沈清弦周身盘旋。先是缓慢地划过一个圆弧,带起细微的风声,剑身流转的符箓在运动中洒下点点暗金辉光。
她心念再变,飞剑速度陡然加快,化作一道紫色光带,在她头顶、身侧、背后穿梭环绕,划出一道道玄奥的轨迹。剑风激荡,吹动她月白的衣袂与如墨的发丝,映衬着她专注的容颜,恍若剑仙临世。
那纯阳古剑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意相通,剑鸣之声愈发清亮欢快,剑格处的金焰灼灼燃烧,将整个静室都映照得一片堂皇。它时而贴着她衣袖飞过,带来一丝温热,时而悬停在她面前,剑身轻颤,仿佛在等待着下一步的指令。
她伸出食指,轻轻点向悬停的剑锷。纯阳古剑发出“嗡”的一声轻鸣,乖巧地任由她的指尖触碰,那灼热的剑意与她体内的太清罡水乳交融,再无半分排斥。
“收。”
意念一动,纯阳古剑应声而落,精准无误地归入她早已等待的右手之中。
剑柄入手温润,重量恰到好处。
沈清弦持剑而立,感受着剑身传来的磅礴力量,胸中豪气顿生,她手腕一抖,并未施展任何固定剑招,只是信手挥洒,剑光如匹练,似清风流云,却又蕴含着至阳至正的凛然之威,将多日来的郁结,尽数融入这随心所欲的剑舞之中。
良久,她方才还剑入鞘,那灼目的光华与煌煌正气缓缓内敛。
静室重归寂静,唯有她略微急促的呼吸声,以及眼中那抹前所未有的自信。
她走回静室角落,取过自己那柄松纹古剑。
左手轻抚过松纹剑熟悉的剑鞘,随即,她将纯阳剑的剑鞘与松纹剑并排,动作利落地将双剑交叉,负于背后。纯阳剑略长稍重,置于外侧,松纹剑轻灵,贴于内侧,两柄剑鞘一古朴一清雅,在她挺拔的背脊上形成一个沉稳的斜十字。
双剑加身,重量沉实,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一柄是师门传承,是“沈清弦”这个身份的责任,一柄是天下重托,是未来艰险征途的倚仗。
她略微活动了一下肩背,适应着双剑的重量与位置,确保不影响行动。
从此,这两柄剑,将与她形影不离。
窗外,天色已然大亮。
晨曦透过窗纸,温柔地洒落进来。
沈清弦推开静室之门,晨光扑面,映亮她清隽的眉眼。等候在外的李双与赵霖见大师兄背负双剑,卓立门前。那交叉的剑柄在她肩头露出,一显古朴大气,一显清雅灵秀,与她周身那圆融内敛却又隐隐透出的锋锐气息浑然一体,仿佛历经磨砺的宝剑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剑匣,只待出鞘之日,光寒九州。
“大师兄!”李双看着大师兄背后的双剑,惊喜地唤道,眼中充满了骄傲。
沈清弦背负双剑,步出达摩院。
连日的闭关清修,顿顿素斋,虽能果腹,却终究少了些烟火气,她本就是青年心性,加之修炼初成,胸中块垒尽去,竟难得地生出了几分想要沾染凡尘的念头。
她驻足,抬眼望了望少室山下依稀可见的嵩阳府城轮廓,深吸一口山间清冽空气,转向身旁的李双与赵霖,语气平淡:“连日烦劳寺中斋饭,口中甚是寡淡。今日修炼略有所得,不如……我们下山去,寻个像样的酒楼,用些荤腥,小酌两杯,申时便回。”
此言一出,李双先是一愣,随即那双大眼睛里迸发出惊人的光彩,几乎要跳起来:“真的吗大师兄!太好了!我都快忘了肉是什么味儿了!寺里的青菜豆腐,吃得我脸都要绿了!”她扯住沈清弦的衣袖,兴奋地摇晃,“我知道嵩阳府城有家醉仙楼,听说他们的招牌八宝鸭和红烧狮子头可是一绝!还有他们家自酿的琥珀光,香得很!”
她叽叽喳喳,恨不得立刻飞下山去。
赵霖眼中也流露出赞同之色,他深知大师兄肩负重担,连日来心力交瘁,能稍作放松自是好事。
况且,青云派虽属道门,却并非全真那般严守清规戒律,门下弟子茹荤饮酒、娶妻生子皆无禁忌,只要不耽于享乐、违背侠义即可。
他躬身道:“大师兄所言极是。适当放松,亦有助于修行。我这便去准备马匹。”
沈清弦看着雀跃的李双和沉稳的赵霖,连日紧绷的心弦也稍稍松弛,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去吧。低调些,莫要惊动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