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三人已策马出了少林山门。李双一马当先,鹅黄色的衣衫在风中飞扬。沈清弦与赵霖并辔而行,背负的双剑在阳光下隐现光华。
再入嵩阳府城,喧嚣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与上次被东厂追撵的仓皇不同,此番心境大为放松。穿行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听着沿街小贩的吆喝,闻着各色食铺传来的香气,沈清弦竟觉恍如隔世。
醉仙楼不愧是嵩阳府有名的酒楼,三层飞檐,宾客盈门。三人寻了二楼一个临窗的雅间坐下,视野开阔,又能避开大堂的嘈杂。
李双迫不及待地点了菜:八宝鸭、红烧狮子头、清蒸鲈鱼、白切鸡,又特意要了一壶招牌的琥珀光。待菜上齐,摆满了红木圆桌,色香味俱全,与少林寺的素斋简直是天壤之别。
沈清弦执起竹筷,先夹了一块狮子头。
肉质酥烂,汤汁浓郁,入口即化,久违的荤腥滋味在舌尖炸开,让她几乎喟叹出声,连日来的清苦在这一刻得到了补偿,她又尝了块八宝鸭,鸭腹内填满糯米、莲子、火腿等物,香气扑鼻,滋味丰腴。
李双更是吃得腮帮子鼓鼓,含糊不清地赞道:“好吃!真好吃!大师兄你快尝尝这个鱼,鲜得很!”
赵霖虽吃得斯文,却也频频下箸,显然也对这顿盛宴颇为满意。
沈清弦斟了一杯琥珀光。
酒液呈淡金色,清澈透亮,酒香醇厚而不刺鼻,她举杯浅酌一口,酒味甘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花果香气,顺着喉咙滑下,一股暖意自丹田升起,与体内温阳的太清罡气隐隐相合,竟觉十分舒畅。
“好酒。”她轻赞一声,连日闭关的沉闷似乎都随着这杯酒消散了几分。
李双见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学着一饮而尽,却被辣得直吐舌头,俏脸皱成一团,逗得赵霖忍不住轻笑摇头。
窗外是熙攘的人流车马,窗内是久违的佳肴美酒。
沈清弦慢慢吃着,偶尔与师弟师妹说上两句,感受着这难得的闲适,就在李双兴致勃勃地描述着哪道菜最合口味时,雅间的珠帘被人从外掀开。
一名身着锦袍、约莫三十出头的男子站在门口,面容带笑,眼神却带着几分审视,他身后还跟着两名劲装汉子,显然是随从。
“恕唐突,”那男子拱手,声音洪亮,“在下衡山派陈风,方才在楼下便瞧见三位气度不凡,尤其这位少侠,”他目光落在沈清弦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她背后那交叉的双剑上,“背负双剑,英姿勃发,可是青云派的沈少掌门当面?”
沈清弦放下筷子,起身还礼,神色平淡:“不敢当,正是沈某。陈师兄有礼。”
李双和赵霖也立刻站起,神色间带上了几分警惕。
“哈哈,果真是沈少掌门!”陈风笑容更盛,不请自入,走到桌旁,目光扫过满桌荤腥和那壶琥珀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玩味,“早闻沈少掌门君子如玉,剑胆琴心,乃我辈楷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没想到,沈少掌门也会来这市井酒楼,享用这般……丰盛佳肴啊。”他话语听着是恭维,那“丰盛佳肴”四字却咬得略重。
沈清弦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淡淡道:“青云派不禁荤酒,让陈师兄见笑了。”
“哪里哪里,”陈风摆摆手,自顾自地拉过一张凳子坐下,“是人嘛,总有七情六欲。像沈少掌门这般年纪,正是血气方刚之时,整日清修,未免太过枯燥。”他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脸上带着男人间心照不宣的笑意,“听说这嵩阳府城的软红阁,新来了几位西域舞姬,身段曼妙,舞姿勾魂……不知沈少掌门,可有兴趣同往一观?也算是……放松放松?”
他这话一出,李双涨红了脸,又羞又怒,刚要开口斥责,被赵霖一个眼神制止。
沈清弦如何听不出这陈风话语中的试探与隐隐的恶意?外界皆传她沈清弦不近女色,品性高洁近乎刻板,这人只怕是觉得她要么是伪君子,要么……就是有龙阳之好,故意以此来试探、甚至是想看她出丑。
“陈师兄美意,沈某心领。只是师门规矩,不敢逾越。况且,沈某对此等风月场所,并无兴趣。”
陈风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眼中那抹“果然如此”的神色更浓,还夹杂着一丝“装什么清高”的不屑,他嘿嘿一笑:“沈少掌门果然……洁身自好,令人佩服。只是这江湖路远,有时候太过……端正了,反倒显得不合群,容易没朋友啊。”
沈清弦抬眸,直直看向陈风:“道不同,不相为谋。沈某交友,贵在知心,不在酒肉声色。陈师兄若无事,便请自便,莫要扰了我与师弟师妹用饭。”
她语气并不激烈,但那股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凛然之气,以及背后双剑隐隐散发的威压,让陈风呼吸一窒,脸上的假笑再也维持不住,他干笑两声,站起身:“既然如此,那陈某就不打扰沈少掌门的雅兴了。”他特意加重了“雅兴”二字,拱了拱手,带着随从灰溜溜地退出了雅间。
珠帘晃荡,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李双气鼓鼓地坐下:“什么人嘛!阴阳怪气的!大师兄,你别理他!”
赵霖沉声道:“此人看似热情,实则包藏祸心,故意折辱大师兄名声。”
沈清弦缓缓坐下,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已经微凉的鱼肉,放入口中慢慢咀嚼,方才的闲适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打散,但她心中并无多少波澜,江湖之大,人心叵测,此类宵小之辈,她早已见得多了。
只是,这君子之名,这不近女色的标签,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困住,也成了旁人攻讦她的利器。
她饮尽杯中残酒。
“无妨。”她淡声道,“跳梁小丑,何足挂齿。吃饭。”
从醉仙楼出来,已是午后,阳光正好,将青石板路面晒得暖融融的。
李双揉着吃得微圆的肚子,意犹未尽,一双灵动的眼睛早已被街边琳琅满目的摊贩吸引,尤其是那几个挂着苏杭胭脂、茉莉香粉幌子的铺子,几乎要挪不动步。
沈清弦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了然,停下脚步,自怀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锦囊,递给赵霖,“赵师弟,你陪着双儿去逛逛,看看胭脂水粉,或是喜欢的衣料玩意儿。看上什么,不必节省。”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李双亮起来的眼眸,又补充道,“我对此道无甚兴趣,想去那边的书画铺子看看。申时初刻,我们在城门口汇合,一同回山。”
李双一听大师兄不跟她一起,嘴立刻撅了起来,拉着沈清弦的衣袖摇晃:“大师兄,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嘛?那些胭脂水粉可好看了,你帮我挑挑嘛!”
沈清弦轻轻将衣袖抽回,语气温和:“双儿,莫要任性。让赵师弟陪你去。”她看向赵霖,微微颔首,“有劳师弟。”
赵霖接过锦囊,入手沉实,知道大师兄出手阔绰,是真心想让小师妹开心,他心中感激,更有一丝能与李双独处的隐秘喜悦,连忙躬身道:“大师兄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小师妹。”
李双见大师兄主意已定,知道再撒娇也无用,只好悻悻然地松开手,嘟囔道:“好吧好吧……那大师兄你自己小心些。”她虽有些失落,但很快又被不远处那色彩缤纷的胭脂铺子吸引了注意力,拉着赵霖的袖子就往前冲:“赵师兄快走快走!我们去那家看看!”
赵霖被她拽着,回头对沈清弦歉然一笑,便跟着雀跃的李双融入了人流。
沈清弦看着他们消失在街角,这才轻轻吁了口气,转身,朝着与李双他们相反的方向,缓步走向那条相对清静、多是一些书局、画坊、古玩店的街巷。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青色薄绒斗篷和背负的双剑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步履从容,目光掠过沿街店铺悬挂的字画,时而驻足,细细观赏一番。那山水画的意境,那书法笔走龙蛇的气韵,远比胭脂水粉更能吸引她的心神。在这墨香与书香交织的氛围里,她紧绷的心神渐渐松弛下来,仿佛又回到了青云山上,在紫霄殿偏殿独自翻阅道经的宁静时光。
她信步走入一家名为“墨韵斋”的书画铺子,店内清幽,只有掌柜在柜台后打着算盘。
沈清弦驻足于角落里幅画前,凝神细观。画中雪覆千山,意境苍茫,唯有一株老梅于悬崖峭壁间倔强挺立,枝干如铁,红梅点点,于一片素白中绽放出惊心动魄的生机与傲骨。
笔力遒劲,墨色淋漓,绝非俗手所能为。
“这位公子好眼力。”
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侧响起。那原本在柜台后打着算盘的掌柜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约莫五十岁年纪,穿着一身半旧的藏青长衫,眼神温润,带着书卷气,他目光在沈清弦背负的双剑上略微停留,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如常,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
“此画乃小店镇店之宝之一,乃是前朝一位隐逸高人手笔,名曰《寒梅傲雪图》。您看这用笔,这意境,尤其是这梅花的风骨,当真是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啊。”掌柜的显然深谙此道,言谈间引经据典,不着痕迹地夸赞着画作,目光却始终留意着沈清弦的神色,判断着她的喜好与身份。
沈清弦微微颔首,目光并未离开画卷,低声道:“画是好画,梅是好梅。只是这悬崖孤梅,未免太过清寂了些。”
掌柜的眼睛一亮,心知遇到了懂行的,忙道:“公子此言切中肯綮!正是这清寂,方显其傲骨铮铮,不与俗世同流。观此画,如见高人隐士,风骨凛然,令人心折。”他顿了顿,试探着问道:“看公子气度不凡,背负双剑,想必是江湖上的少年英侠?莫非是……近日少林寺中,那位执掌了纯阳古剑的青云派沈少掌门?”
沈清弦眉峰微动,侧头看了掌柜一眼,并未直接承认,也未否认,只道:“掌柜的消息倒是灵通。”
掌柜的呵呵一笑,捋了捋胡须:“嵩阳府城离少林咫尺之遥,这等震动江湖的大事,小老儿虽是一介商贾,倒也略有耳闻。更何况,公子这般年纪,这般气度,又背负着传闻中的古剑,实在不难猜测。”他语气愈发恭敬,“沈少掌门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不知除了这幅《寒梅傲雪》,可还对其他字画感兴趣?小店虽小,倒也收藏了几幅前朝名家的真迹,或是当代一些风雅之士的佳作。”
他边说,边引着沈清弦向店内更深处的雅间走去,那里悬挂的书画显然更为精贵,环境也更为清幽。
沈清弦随着掌柜步入雅间,目光扫过墙上几幅山水、花鸟,最终停留在一幅笔意略显洒脱不羁的草书之上,上面写着“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洲”。
“这幅字……”沈清弦眸中闪过一丝兴趣。
掌柜的立刻会意,上前介绍道:“此乃江南名士,狂生杜衡的墨宝。杜先生虽非武林中人,却最喜结交侠士,听闻其书法之中,亦融入了剑术的凌厉与不羁。少掌门请看这笔走龙蛇,是不是颇有几分剑意纵横之感?”
沈清弦细细品味,那字迹确实狂放不羁,锋芒毕露,与她此刻背负双剑、初掌神功的心境隐隐契合,她沉默片刻,指着那幅《寒梅傲雪图》和这幅草书,道:“这两件,我要了。”
掌柜的大喜过望,这两件皆是价值不菲之物,连忙道:“少掌门爽快!小老儿这就为您精心包好!”
他手脚麻利地取下字画,一边小心卷起,一边不忘奉承,“少掌门文武双全,雅量高致,实乃我辈楷模。这两件宝物能入少掌门法眼,也算是得遇明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