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部的胃口未免太大,本督要是有玄关的完整布防图,还用得着与他们联手?”
北庭都护府内,荣长缨正在擦拭一杆枪,这是他早年上阵杀敌时常用的枪,后来统御北庭军政,很少再有亲身去沙场拼杀的时候,连用枪尖刺入血肉之躯的感觉都快陌生了。
这里是内室的书房,用暗门隔开,十分隐蔽。虽然先前云中郡的眼线撤了一批,但荣长缨知道,朝廷方面始终没放弃对他的盯梢。北境封疆大吏会见凉州最高长官,一旦被发现,都有由头叫他们人头落地。
郭若善:“西域不肯增援,光派了个魔物过来,那个小苏日可汗也不想当冤大头,两边按兵不动,这仗打不下去,朝廷兵马不消耗,大将军要等的时机何时能来呢?”
荣长缨:“当初,湛家那小子来劝我坐山观虎斗,一转头就去找了六部,如今三方按兵不动,反倒正中他下怀,年轻人当真不容小觑。”
郭若善:“万通商行被查封了,好几个我们的将官被抓,再让湛思顺藤摸瓜查下去,迟早要摸到我们头上来,沈庭燎那边连吃带拿,拖着兵部吏部抢夺北境军权,耽搁越久,对我们越不利!万俟家变成佟燕平掌权,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要不要……”
“不用,”荣长缨一摆手,“你别忘了,沈庭燎重掌监察司,第一时间就会在湛、佟两人身边布置守卫,现在去杀,晚了。”
郭若善想起追杀湛思不成让他逃脱,不禁扼腕:“论杀人,江湖道上相思门最有名,湛思惹不起,何不先除掉佟燕平?”
荣长缨淡淡道:“若善,你们康静康都护坐镇西北,事务繁忙,你需多为他分忧,像江湖上这些消息,该留心的还得留心。相思门主崔瘦眉唯一的徒弟青雀,本名薛衿,现今投身渡亡海做活鬼窟主人,豫章郡岑家的老家主就是被他威逼散去一身修为,以致让人轻易诛杀。崔瘦眉已扬言与薛衿断绝师徒关系,相思门的立场,还看不明白吗?”
郭若善惊出一身冷汗,连忙点头称是:“下官考虑不周,多谢大将军教诲。”
荣长缨摸着那杆枪,这枪常年供在兵器架上,有专人打理,光洁无尘,根本无需擦拭。但他总觉得哪里蒙了点尘埃,必须亲自动手清洁。
或许,曾经枪尖溅血,一眼就能看见,而今溅出的血,都在看不到的地方了。
“听说望都秋菊开得正好,捎个话给长信,霜节将逝,叫他别误了良时。”
……
庙堂上的争吵愈演愈烈。邪秽兴乱于边境,流民四起,官府焦头烂额,官员互相指责、攻讦、推诿,上了朝好似热粥开锅,更不提还有掺和在里头搅混水的,巴不得吵翻天才好。
李麟趾从头到尾面容沉静,实则压抑着怒气,直到回了御书房才摔了只杯子。
“抱歉,我失态了。”
“无妨。”
陆榆灯重新给他沏了杯茶,又招呼人来清扫干净。
李麟趾:“北境军兵力收回多少了?”
陆榆灯:“三成。”
李麟趾饮一口茶水:“差不多了,当利益的罗网出现不平衡,总有人会坐不住的。”
陆榆灯:“可惜,我还得给你再添份堵。”
“嗯?”
“邪秽增长的速度比预期快很多,我问了钦天监,答复是可能与百年前天道灾劫被人为推迟有关,无常劫的反扑非常迅猛。”陆榆灯道,“江南受去年灾情影响粮米收成将近减半,蜀地与洞庭一带未受朱雀波及尚能支撑,但物资供应相当吃紧,我们会看到越来越多的死亡。”
见李麟趾没答话,陆榆灯又道:“这都是预料中的趋势,只是演变过快,我正在调整方略。”
“有劳你了。”李麟趾道,“让朕听听今天还有没有更坏的消息。叫左谦过来。”
“什么?汪俊良又来过枢要室一回?”
监察司内,左谦眉头紧锁。他性情向来冲淡清和,极少有这样明显的压迫感,站在他对面的守卫兵头皮发麻,道:“统领此前带着湛国公、章俨章大人、汪俊良汪大人进过枢要室,我想,该看到的都看过,而且汪大人当时协理监察司,他再进一次也不打紧。”
“枢要室里全是机关术法,堂堂御史中丞,好奇心重到这种程度?”左谦道,“他给你多少好处费?”
“一、一千两。”
左谦闭了闭眼:“你糊涂。”
守卫觑着他脸色,低声道:“玄关的布防图,是沈大人用机巧术法改换后混淆视听的,监察司内只有三位校尉将军知道真正的破解方法,就算被他抄了去,也无济于事。”
“有法可循,遇上高手,就能破解,倘若大人像你这般自作聪明,不如把布防图放在会客厅好了!”左谦叱毕,盯着守卫道,“你来监察司多久了?”
守卫:“三年。是统领你训练的我。”
“算我失职。”左谦道,“去领了这个月俸禄,以后不必在监察司当值了。”
守卫骇得跪下来:“统领!我……”
左谦起身往外走:“我要入宫一趟,此事没有拉扯的余地。世道乱,人多眼杂,良心隔肚皮,你我共事一场,好聚好散,我为你留一线,你也别为难我。”
隔了一天功夫,当朝礼部侍郎娄玉书在潘楼酒店设下酒局,秘密宴请侍御史封子彦。
“又让师兄破费。”
“这是酬劳。”娄玉书碰了下他的酒杯,“言官结党,天家最是忌讳,我收到消息,监察司那边有动静了。”
封子彦双目一亮:“看来谜题送出去了!”
“嗯。”娄玉书道,“沈庭燎出了手,且等着瞧吧。”
封子彦:“娄师兄,关于汪大人,我还有一点疑虑。他屡屡领导御史针对监察司,还时不时在党争中插上一脚,若背后无人授意,绝不可能。但,我观他处事方正,每每弹劾都言之凿凿,似笃信不疑,又有点看不明白他了。”
“也许人有两面,就像在他人眼里我是个花天酒地的轻狂人,下一任‘烂泥鳅’的候选。”娄玉书道,“汪俊良的确做了那些事,我们只能保证线索的真实性。”
封子彦:“是。说到烂泥鳅,他早早被人灭口在监牢里了,以大理寺的防守,我想杀他的人必然是西域那边的高手。”
娄玉书哈哈一笑:“你还琢磨这个?这事我刚好也打听过,杀人手法不算利落,像个新手,但旁边有高手坐镇无疑。”
“果然如此,”封子彦问道,“那他们为何不同时杀掉龚维卿?”
龚维卿与倪少聪一起被关押在大理寺监牢,两间囚室不在一处,但有心去杀,总能处理。直到这一年秋后,也就是前不久,龚维卿才在永定桥头被当众斩首。
“因为龚维卿只是个提线木偶,从未被允许知晓核心的秘密。”娄玉书夹了一筷子菜正要放进嘴里,忽然停住了又道,“而且他做的一切都出于对妻子的爱,这人身上有某种忠贞的品质,虽然愚蠢,却也能令一些人感怀——我方才一下子觉得,那天进牢房的杀手,大概是个女人。”
封子彦:“哈?”
娄玉书咽菜下肚,又饮一口酒:“女人是最柔软、最多情,也是最狡猾的存在,你年纪还小,和女人打交道,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封子彦:“……师兄对女人这样了解,为何至今仍是孤单一人?”
娄玉书一口酒呛住,咳嗽连连:“小子无知,这是俗世不拘真潇洒!”
封子彦拿了巾帕给他擦拭酒渍,正待开口说话,就听门外传来“笃笃”的敲击声。
店小二打扮的人端盘子进来,放下两碟酥酪。
“出大事了。”
封子彦:“怎么了?”
“御史中丞汪俊良汪大人在家里上吊自尽了,留下一封绝命书。”
这话一出,两人都白了脸色。
店小二顿了顿,接着道:“绝命书上坦白了盗窃玄关布防图一事,汪大人自称受恶鬼所逼,铸成大错,愿以死谢罪,只求放过家人。”
封子彦与娄玉书对视一眼,心中五味杂陈。又听外间传来喧哗,一迭声在唤:“娄玉书人呢?娄玉书,你出来!”
娄玉书飞快道:“小二。”
店小二是个机灵的,立刻对封子彦道:“屏风后的琴案旁有块浅浅突起,按下去就能打开暗门,公子进去避上一避。”
说着,他手脚麻利地收拾了多出的碗筷和酥酪,那边暗门开,小二跟着钻进去,将碗碟放下,又从容捧着托盘出去,关上暗门。
刚转回食案旁,门就被敲响了。
汪俊良的妻子孝服加身,带一双儿女,上来没有劈头盖脸质问,而是在他面前坐下,先拿手绢拭了泪,眼圈儿通红。
“弟妹,”娄玉书道,“请节哀。”
妇人道:“我自小蒙受家训,相夫教子,从不管外子在庙堂的事。先前你帮忙在京城安家落户,又为他引荐贵人,御史大夫之位空置,他青云直上,年纪轻轻掌了实权,我们夫妻俩都对你感激不尽。”
她说着说着又泣下泪来,小儿懵懂,伸手去擦她的脸。
“外子性情正直,可叹天真,不知你非但不是要拉他一把,反将他送到一条肮脏的路上!娄玉书,你有什么颜面,让他叫你一声大哥?”
娄玉书:“我会尽力向朝廷斡旋,查清情由……”
“不必了。”妇人站起身,“我和孩子,要回老家去。”
娄玉书:“正值天下动乱,弟妹万万不可离开望都!”
“京城空气太污浊,活不得了!”
妇人走后,娄玉书坐在原地,良久无言。他转头看一眼食案上的酥酪,忽觉一阵反胃。
封子彦从暗室出来,黯然道:“他的动向是我收集报给你的,论过错也有我一份。荣党有心利用,你——”
“不说这个,”娄玉书打断他,“汪俊良的自尽,有什么问题?”
封子彦一愣,思索道:“他将祸首推给恶鬼,未曾牵扯荣党半分……沈大人重掌监察司已过去一个多月,汪俊良早就拿到了布防图,却迟迟未曾交出。那么,他这次突然自尽坦白,其实是受到了荣党施压!”
“很好,没白教你。”娄玉书饮了杯酒,“弟妹说得没错,京城空气太污浊,可惜天下处处污秽,等哪天世道清明,我就出去游山玩水,再也不当这劳什子官了。”
十月初十,北境荒原。
鹰在天上盘旋,狼犬喘着粗气一头扎进茫茫雪海。站在雪橇上的领头弟子鼻梁上架着经过打磨的云影砂镜片,像戴了两块晶莹的冰。牵引绳控制着犬的奔跑方向,犬在拼命耸动鼻子,试图从冰雪中嗅出一缕属于人的气息。
“看见了!”领头弟子大叫。
他扯动缰绳,吹起口哨,狼犬急奔,过没多久,一个人影摇摇晃晃在大雪中显现。
雪橇上众人都看向沈庭燎。一簇朱雀火焰从他指尖弹出,甫靠近那条人影,就见大团白气迸出,像远远地生出一朵云。
这幅场景让所有人陷入沉默。
沈庭燎扫一眼众弟子青白的面容,纵身一跃,落在后边跟着的一架雪橇上。
“你们回去吧。快入夜了,不安全。”
为首的弟子道:“多谢监察使相助,这云影镜……”
“不用,”沈庭燎道,“此处虽暂时无恙,但灭邪阵布置有漏洞,邪气感召,容易再发鬼怪,还要多加警惕。”
这话一出,众弟子更添菜色。
“两天。”沈庭燎道,“有两天休息的余地,在阵法合围的边界加强巡逻,九成可能不受‘雪氓’之祸。”
年轻弟子脸上带了点笑影子:“好,监察使前路保重,我等告辞。”
说着,他想起一事:“荒原深夜多异变,监察使是计划和顾臻去下一处哨所歇脚吗?”
沈庭燎观他神色有异,问道:“怎么?”
“前面能过夜的仅有一处,在流风山,是以前顾屏师伯的哨所。”
“啊?”窝在沈庭燎脚边烤火的顾臻吓一大跳,慌里慌张掏出怀中地图,一拍脑袋,“糟糕!”
那弟子道:“臻师弟不必太过紧张,大师伯回家后很少去流风山,你们只要注意不乱动他屋中陈设就好。”
顾臻:“明白,明白。”
流风山是荒原上一座陡峭雪山,算不上多高,却傲立一方。沈庭燎这些年行走北境,不曾上过流风山,一来北境地域广阔,二来此地并非灭邪阵所在,是个不远不近的中间地带。
“顾屏不是多么孤僻的人。”沈庭燎道。
顾臻:“我听年长点的叔伯兄弟说,他修为高,功夫好,出巡逻任务时不愿意和别人挤在一处,就自行找了地方建造哨所,流风山视野不错,适合他潜心练掌法,就这么让他一人住了。”
太阳已沉没于天际,此时无风无雪,举目可见穹天星辰。淡淡星光下有点点发亮的道标,指引着登山行路。
沈庭燎:“他很早,就开始用香?”
沿途始终有股幽幽香气,萦绕不绝。
“调香是世家公子的雅好,但发展到今天这样,恐怕谁也预料不到。”顾臻道,“家里库房还收着他早年调的香呢,有的师姐妹不清楚当年情况,个个对那些香心怀肖想。”
沈庭燎:“人都回来了,再求何妨。”
顾臻:“……顾屏说了,他只为妓女调香,给师姐妹们气个半死。”
沈庭燎笑了一声:“这里的香气很好。”
“嗯?好在哪里?”
“很温暖。”沈庭燎道,“就算是眼盲之人,也能循香在荒原获得帮助。”
“我知道了,监察使,你在闻香思人。”
“如果你的脚程能和你的嘴一样快,说不定我会感激。”
山不高,两人加紧速度,很快驾着雪橇抵达山顶哨所。哨所原为一人居住,地盘不大,顾屏连客房的位置都没留,顾臻看着唯一一张床榻,立马道:“我打地铺。”
“不用,”沈庭燎生起篝火,点了灯台,道,“你先休息,我出去一趟。”
“啊?你要去哪?”
“流风山地下有云影砂。”
“哪有那么容易,开采云影砂,得挖出矿洞,那玩意儿在千丈深处,你一晚上的时间,怎么穿过冰层,还是明日找人来帮忙吧。”
“不用,我有计较。”
顾臻见他坚持,不再多嘴,主动道:“我去弄点吃的,你吃好了再去。”
哨所每隔数月都有人过来打扫,偶尔也有弟子在此歇脚,灶房还有余粮。顾臻乒乒乓乓做好饭,发现沈庭燎在厢房中,手里拿着个物件。
顾屏走后,顾景行到哨所来过一趟,下令保留原样,顾家人基本不敢乱动里面的东西。这个厢房一角摆着个书架,还有调香的台案,上面搁着瓶瓶罐罐,再就是几件文房清供,因是小住的地方,总体布置比较简朴。
沈庭燎手里是个制作粗糙的陶罐,罐子上过釉,釉色不匀,有点坑洼,稍有特色的地方在于罐身画了只小熊脑袋,圆圆大大的,神气又可爱。
“监察使,吃饭了。”
“这罐子很别致,顾西厢小时候居然是这种喜好。”
“这不是他的玩具,”顾臻道,“是他猎杀的一头熊的,就在几年前。”
“几年前?他不是一直没回顾家吗?”
“我们猜,他可能是路过北境,不愿遇见族人,就在这里住了一晚。当时动静太大,引来了巡逻弟子,到的时候人已经走了,熊死在风雷掌下,少主认得,是他的手笔。”
“这是只蜜罐吧。”沈庭燎道,“什么样的熊,会跑到荒原上找蜂蜜?”
顾臻:“看起来是头不太聪明的熊,可惜在荒原上,精怪妖物,本就不受欢迎啊。”
此时此刻,在荒原的边界,陌城安静肃穆,这里的繁华不属于夜晚,难免会让远道而来的酒徒失望。
“第十三次。”温越轻轻挽了个剑花,“韩渡,假如你连现在的我都打不过,就别想去登霄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