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巨大的沙盘。
“北境太大了。”顾樟道,“顾家驻守百年,早已学会和荒原相处。”
点点星子分布在沙盘中,光辉纵横交错,每一颗星辰,都是一座荒原灭邪阵。
这是顾家上下长久仰望的星空。曾几何时,来自九天的雷火劈出焦枯之地,地脉受天道灵气滋养死而复生,被顾家先人视作福泽之地,定居筑城,休养生息。而那片雷火气息正中,是面横断的山壁,山势睥睨,大气磅礴,先人有感而发,于壁上雕刻摩崖星图,立誓成就千座灭邪大阵,守卫山河平安。
沈庭燎:“千里之外洞悉一切气脉变化,这种术法与星罗盘十分相似。”
顾樟:“张道渊术法高明,所制星罗盘更为小巧,更能洞观九州,比我家星图强上许多。”
他停顿片刻,道:“自前不久月下香洞穴暴露以来,这片星空就不再安宁。”
在群星之中,缕缕黑气如乌云般攒聚游荡,星光闪烁,明暗交杂。
韩渡抱臂杵在一旁:“我看这些阵法分布,也很像一个棋盘。”
“北境太大了,”顾樟重复了先前的话,“我们无法在每一块土地设下阵法,便采用围势,在有限的范围内允许邪物活动,但其一旦接触到边界,便很难突破,反而容易被阵法消灭。”
韩渡看了温越一眼:“照这么说,山河万古阵得有多大?”
温越:“阵随邪神走,邪神不出,阵不出。平时所能调动的,只有有限的力量。”
顾樟:“如今四境异变,既然监察使来到陌城,烦请帮着看看,北境这局棋该如何保全。”
沈庭燎在凝神看荒原星图,闻言淡淡应了:“嗯。”
顾樟:“那韩掌门……”
“我?我要去瞧瞧陌河,听说陌河水通九幽,用这种水酿出的雪台说不定滋味别有不同。”韩渡道。
众人回身南望,遥远天际一挂黄尘水无限奔腾,是只有夜色能稍稍遮掩的存在。
顾樟一声叹息:“这座山最高处便是登霄楼,韩掌门如需拜会,自行上去,不过宗主闭关参悟天人境,极少应答,全凭机缘。对了,山顶风雪重,不可久留。”
韩渡:“这话来得怪,你就笃定我要去登霄楼?”
“自韩掌门去年现身洞庭大会,大小宗门相逢无数,你看似都随意应对,却对当初和沧浪剑关系更近的宗门,才会周旋一二。”顾樟道,“宗主与段宗师是故交好友,对段宗师钦佩有加。宗主曾言,宗师是一种境界的名字,世上却少有人能真正做到开宗立派,成一脉新气象。沧浪台之后,宗主再未提过段惊鸿之名,想必始终难以释怀。若韩掌门前往一叙,或许能助宗主开解心结,也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韩渡:“哈!北境顾家的话事人,当真不一般地厉害,当年洞庭争锋,与我师兄并称‘双秀’的是顾屏,倒让人完全忽略了你。你的提议我会考虑的,现在,我要去找酒。”
他说完就拎着酒竹筒跃下山去,温越摇头:“叶霰什么都好,就是带师弟太放纵,假如夏摇光还在……可能也好不到哪去。”
“还有一事,”沈庭燎对顾樟道,“我师兄双目被无相境所伤,请岑放看过,现下用明月禅暂缓疼痛,要彻底治好,需得一物。”
顾樟:“但说无妨。”
沈庭燎:“云影砂。”
顾樟:“这……”
云影砂,乃是北境荒原千丈冰层下的宝物,相传为天上的云经寒冰倒影凝结成砂,晶莹无暇,明目通达。荒原上常有暴风雪,茫茫不知处,若有人不幸迷失,可用云影砂帮助找寻。因其罕见且得来不易,只有陌城最可能寻得一二。
“云影砂有价无市,在下愿以市价双倍来求。”温越道。
顾樟:“非是价钱的问题。实不相瞒,如今整个陌城内部,都找不出一块云影砂了。”
沈庭燎一皱眉,还未开口说话,就听一记鹰唳,苍鹰阔大的双翼带来迅疾的黑影,从众人头顶掠过,随后收拢在星图上方凸起的一角山岩,是个居高临下的姿态。
顾樟:“白崖,不得无礼。”
两条人影紧跟着跳上来,为首之人一身猎装打扮,胸口处荒原狼图腾纹饰极其醒目,是十分精壮的汉子。他手上还拖着个年轻弟子,那弟子神情颓唐,不知何故。
“哟,沈大人,巫山掌门,见谅。”顾白崖拱一拱手,“今天我要说的事,还与二位有些攀扯。”
顾樟:“有事过后再说,这样像什么话?”
顾白崖:“晚了,后边还有个人呢。”
就闻香风阵阵,罗伞红裙——正是顾屏。
温越:“好热闹,莫非来了桩新鲜公案?”
“顾白崖是鳞爪门的门主,又牵涉顾西厢和我们的话,”沈庭燎打量二人,“近期只有荒原月下香的事了。”
顾樟:“哪里出了问题?”
“呵,”顾屏轻轻眨了眨眼,“借用几只狼犬而已,何必小题大做?”
顾白崖:“公子说话轻飘飘的,当真这些年和家里生分了。那支狼犬队伍,是我亲手精心喂养,打算训练来去冰川上救人的,谁成想骨肉还没长结实,就让你带去荒原,不知受了什么惊吓,功亏一篑!难道我还不能要个说法?”
顾屏嫣然一笑:“事急从权,任掌门一心要离开陌城,我怎好不允?”
顾白崖:“他说什么你便做什么,当初宗主叫你放下那个男人,你怎么不听话?”
“够了!”顾樟喝道,“白崖,堂兄是内三门的公子,他要调用得力的狼犬,你就应当配合,何况还是帮巫山办事。至于驯养失败,你去支取贴补,重新养来。”
顾白崖冷冷道:“挑选良种,每天照看训练,哪有那么容易。我不要贴补,我要他亲自来犬舍做工,还我一支搜救队。”
顾屏把玩着罗伞:“我的手可做不了粗活累活,大不了我再给你一倍的贴补,养两支狼犬队伍绰绰有余。”
顾樟:“我同意。”
“我不同意。”顾白崖道,“少主,眼下雪氓成灾,莫说驱动灭邪大阵清剿邪秽,连救人都赶不及!”
他说着一拍身后弟子的肩:“你,给少主和各位大人说说情况。”
年轻弟子面颊泛出异样的苍白,嗫嚅着嘴唇道:“荒原上雪暴密集,外出巡视的师兄弟们,有去无回的越来越多,我们用鹰找到人,云影砂却不够用,也无法借助普通的狼犬冲进雪暴。如此耽搁下来,他们就,就会变成……”
相传,迷失在暴风雪中的人不久之后还会回来,一举一动与从前无有不同,但在某一刻时机成熟,他们的身体会爆裂成一团雪,这种雪能焚烧触碰到它的一切,不留下半点渣滓。都说回来的那些已经不再是原来的人,而是雪中恶意化成的魔鬼。
沈庭燎盯着那年轻弟子,忽地神色一变:“不妙,闪开!”
大雪飞溅,沈庭燎带着温越疾退而出,手中剑气凝结,对冲扑面雪花。另一边顾屏悠悠旋开罗伞,拦住身前一片雪:“顾樟,你的动作还是那么笨拙。”
顾樟袖口被烧了一块,手上掌气未消:“我在保护星图,堂兄视而不见吗?”
顾屏浅浅笑道:“此为雷火气脉所在,哪怕整座陌城烧个干净,也不会伤及分毫。连这点都想不到,你实在让我失望。”
方才雪氓爆炸,顾白崖站得最近,身上厚厚的皮毛衣物烧了不少,后背光着,露出大片狼头刺青。
沈庭燎瞧见了,道:“顾家人人都有这种刺青?”
顾樟:“不是。白崖是宗主从荒原救回的猎手,为了报答宗主恩情,自愿在背后刺上族徽,以示对顾家的忠诚。”
沈庭燎点头:“无常劫至,四境大乱,我本就为雪氓之祸而来,既然云影砂稀缺,那我便一并向荒原找寻。”
顾樟:“有劳监察使,你与顾臻认识,我安排他照应你。”
沈庭燎:“说来不知严慕何在?”
“小严曾在达摩堂修习功法,此次无相境落成,我让他留在汉月关,与法境禅师助力。”顾樟道,“监察使寻他有事?”
沈庭燎:“本想问问轮回受生法门,无妨,不是什么要紧事。”
他看向温越,温越不待他开口就道:“为兄身体虚弱,去了荒原还要劳你照顾,不免心中有愧。刚好那几只狼犬沾了你我因果,我该去探望一二。”
沈庭燎定定看他:“师兄务必保重。”
“放心。”
顾白崖不甘心地一指顾屏:“那我和他的事呢?”
“鳞爪门的主事,竟然是个驴脾气,”顾屏道,“法子已经给你了,再不满意,自己上山去,叫顾景行出来给你做主,你看我听不听话。”
顾白崖:“你!”
白雪像纱一样在风中流动。细细的雪粒子扑到人衣服上,很快不带留恋地离开。这里有一种洁净的干燥。
这处营地建在山坳里,半山坡上许多荒原狼犬在追逐嬉戏,倘若细看,还能发现每一群里都有几只轮换着负责警戒。
温越握着两条毛乎乎的前腿向上拎,让两只肉爪搭在自己小臂上。狼犬很安静,吐着舌头喘气,尾巴间或摇上一摇。
他从上到下抚摸狼犬身躯,最后回来揉了揉它的头。狼犬放低了耳朵。
顾白崖看得稀奇:“这还是我养的头领吗?”
温越:“很稳重,哪里奇怪?”
“放松过头了,难道最近吃得太好?”顾白崖摸着下巴思索。
温越伸手一捞,体型不小的狼犬严严实实压在他膝头,任他顺背。
“我与荒原狼打过一段时间交道。”温越道,“北境的狼犬大多由荒原狼种演化而成,顾家训练的狼犬先祖,就是荒原狼里面最通人性、甚至开了一点灵智的,两者的习性有共通之处。”
顾白崖默了一瞬,道:“探事人回报,月下香洞穴有大量荒原狼尸体,与你有关?”
“是。”
“狼群被我们敬仰。”
“敬仰,或者敬畏,都是生存法则作用的结果。而被敬仰者,往往要去背负牺牲,不是吗?”
“你说的对。”顾白崖揪过一只横冲直撞来的小狼犬颈子,将它丢回犬群,“但有任何人想冲着登霄楼要牺牲,都得先问过我。”
温越勾唇笑起来:“你的脾性倒和我师弟有两分相似。就因顾景行对你有救命之恩,你才那么厌恶顾西厢?”
“很明显对吧,我没想藏着。”顾白崖在他身边坐下,“我进顾家的时候才十六岁,跟顾屏年纪差不多,比他稍微大几个月,但实力的差距远不是几个月估量。”
“你们关系不错?”
“嗯。我对宗主很尊敬,宗主也照顾我,看我驯养牲畜在行,就将我破例安置在鳞爪门。”顾白崖道,“鳞爪门是间六门,这是外姓人能到达的很高地位,多少人羡慕不来。我感激宗主恩情,尽心尽力为内门弟子驯养狼犬。这些人里面,当属顾屏最强,他用东西很挑剔,又是宗主独子,我当然多加用心,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最出色的弟子,却背离了宗门,这个故事听来颇为耳熟。”
“世上有几个段惊鸿?我们顾家这位,当初年少气盛,不为别的,只为风花雪月,就能放下一切出走!”
顾白崖语带讥讽,时隔二十多年,这件事在陌城,依然算一桩丑闻。
西厢公子作风轻佻,加上北境顾家大公子的名头,在江湖道名声不小。人人皆知顾屏为一个没名没姓的男人自毁前程,甚至不惜易容成女子模样与他扮作夫妻。可惜好景不长,得了几年安分日子,那个男人就染病过世,顾屏索性放荡江湖,行走于花街柳巷,毫不在意旁人眼光。他与顾景行决裂得惊天动地,顾家对他不闻不问,还扶持了新的少主,于是有些人见他落魄,又生得美貌,便伺机骚扰,不料此人天赋非凡,摒弃风雷掌后自创分花拂柳手,轻柔诡谲,很是杀过几个登徒子。
温越沉吟片刻,道:“恰逢乱世,顾西厢返回北境争权,背叛的是早逝的爱人,还是曾经的自己?”
顾白崖一愣,道:“无论如何,这不是他头一回背叛。”
温越:“听闻登霄楼已经默许了对下一任家主之位的争夺,你认为谁会成赢家?”
顾白崖:“我更愿意看到顾樟赢。”
温越提醒道:“顾屏的能力明显更强,假如陌城真的遭遇危机,必然要高手坐镇。”
“这场争夺就不该有。”顾白崖不为所动,“天人境心境淡泊,为这迟来的父子情分,置陌城于动荡中,不值得。”
温越笑了:“我还以为,你会一味地赞同顾景行。”
顾白崖:“我养狗,又不是给人当狗,宗主把人当人,我就不可能只会听话。”
狼犬被顺毛顺得舒服,居然就闭着眼睛睡着了。
温越抱着狼犬放进草窝,问道:“门主,有雷火石吗?”
“有。”
哪怕大地灵脉衰竭,灵石减少,到了陌城,还是有机会找到雷火石。石头通体黑红,内有炎胎,饱含雷火灵气。
温越摸出一张符纸,贴在雷火石上,过没多时,黄澄澄的符纸便吸饱了石头灵气,泛出暗红色泽。他又取出一把剑,将那张符纸缠在剑柄上,灵气继续转移,剑鞘内发出阵阵嗡鸣。
事毕,长剑出鞘,剑身覆一层暗火般的美丽流光,当中有雪地梅花断枝般的裂痕,更为艳丽的石浆炎火就嵌在里面,流溢生辉。
朱雀火烧制出的剑,竟然功效超乎预料。温越伸手触碰那片热意,不禁挑眉:“有趣。”
顾白崖看得称奇:“用这种法子,哪怕自身不运使真气,也能发挥出相似的效果。这把剑也不同凡响,怎没有剑铭?”
“剑无名。”
“嗯?”
温越微微一笑:“铸剑人有名。”
“什么名?”
“沈庭燎。”
“……”
北境,道虞镇。
某座王帐内传来的动静本该让人脸红心跳,但孤身站在帐外喝风的人实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腹中暗骂晦气。
夜晚本就容易模糊视线,他身上穿着遮掩形貌的黑衣斗篷,偏偏体型生得胖大,一个小兵没留神撞到他身上,两人俱吓了一跳。
小兵叽里咕噜说了句话,然后匆匆跑开了。
“就这?老子,老子……”还没等他说出个囫囵话,又有一人过来这边。
“我们草原汉子性情直率,他道了歉,郭大人就原谅了吧。”
凉州刺史郭若善冷眼乜视:“阿如罕队长,这露天冷茅房本官可上不了,你给换个地方等,免得我吐出来。”
阿如罕哈哈一乐:“大人还避讳这事?听说大人家中美人无数,用你们中原话讲,闺房之乐,难道没兴趣吗?”
郭若善:“左右同我没关系,要么你上来伺候?”
阿如罕面色一僵,干笑道:“罢了罢了,我带大人去隔壁休息,说来我们军中还有几个女人……”
“不用,”郭若善一拢斗篷,“老子今天拎着脑袋替人办事,还怕你们往女人屁股上下毒呢!”
王帐。
辫发凌乱,道道蛛网纵横交错缠缚肌理。萨哲部落的小苏日可汗眯着眼吐气,推开身上的男人:“好一个魔头。”
男人回敬道:“小毒物。”
见对方还盯着自己看,小苏日可汗转动眼珠:“真有那么像?”
“别的都不像,只有眼睛的颜色,像他三分。”贡拾国师张口,口中吐出一根纤细蛛丝,颤颤指向他眼瞳。
相距毫厘,小苏日可汗不闪不避:“魔物强大到这种地步,竟然也要在床上找替代品,是不是该说你一声可怜。”
国师收回蛛丝:“可怜?你我各取所需。你这种爱吸食魔气的邪门功法,碰上我愿意助力,该道声谢才是。”
“正道式微,哪里会缺魔气呢?反倒是为着一口炉鼎受制于人,最为低贱。”小苏日可汗道,“草原部族和大宁、西域相比都更加弱小,当然要更谨慎地保全自己。”
国师:“由我助你们进兵,西域已经展示出了诚意,接下来该是你们表现的时候了。”
小苏日可汗:“一只魔就能抵一支军队?我记得渡亡海那边还有鬼蜃楼、十方阎罗之流的战力吧?”
国师那张漩涡般的脸上绽开一条缝,他幽幽地笑道:“恶鬼与七国的兵力主攻天山,这是当初说好的,而且眼前进兵,推倒的城池都归六部,可汗陛下太贪心了。”
小苏日可汗撇嘴:“以逸待劳,打得好算盘,你们最好是真没拿到辟邪医典,这样哪天局势逆转,我很乐意看到祜桑·阿列赞被拴在地上做狗。”
他披起衣衫,赤脚下了地:“六部兵力不能白费,各部族的汗王凶着呢,本王都得罪不起。走,我们去大宁人那里捞点油水。”